第七章 人间万事最难理 下

  话说回那黄倪,他出了客栈,被那狂风一吹,差点没稳住身形。

  他举目望去,只觉雨中视线难以触及远方,却还是瞥见了那说书先生,就在不远处走着。

  于是他将刚才从屋内拿走的银两揣入腰兜,再用手紧紧包住腰布,避免丢失开来。做完这事后,他便向那说书先生跑去了。

  凄风冷若寒霜,厉雨坠如流瀑。

  黄倪忍着痛苦,奔行在雨中。先前那说书先生明明瞧着距他不是太远,他却是怎么也追赶不上。

  待他快要跑到街头拐角处时,终是和那说书先生拉近了距离,相距不过丈余。雨水深深打湿了他的布服,让他觉得跑时身上如有千钧之重,再加上这一路未曾停歇,已是疲乏不堪。

  故而,他停下身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前方那说书先生吼道:“先生,先生!莫要走了,你银两还未拿走呢,某给你送过来了。”

  说完这话,他已是弯下身来,气喘吁吁,再无力气,只得抬头睁眼瞧了去。

  雨水打湿了眼目,他的视线有些许模糊,只瞧得那身影站在拐角处,停了脚步,却没有回过身来。

  “你可知晓那梁晓回朝后的结局?”一道温煦年轻的声音自那说书人处传来。

  黄倪当下身心交瘁,脑中思绪乱作一团,未发觉声音异样之处。

  他虽不知道这说书先生为何突说这个,却还是凭借自己的理解和想象,答道:“他击溃那异族,定是回去领了大赏,大富大贵一辈子吧。”

  “啊啊不对,他既是武功高强,或是称霸武林逍遥痛快去了。”黄倪高呼两声,又补了一句。

  说起这书中人物,他竟是眉飞色舞,不显半分疲累。

  “呵呵,你想的倒是极好,可惜呀……”说书人轻轻一笑,传来声音。

  黄倪听他所言,那梁晓结果似与自身所想互异,心中一急,速即道:“可惜什么!”

  “可惜呀,与你所想恰恰相反,那白袍小将犯了三罪。他只身入京后被帝皇所忌,于那金宇殿堂上,被赐了杯鸠酒,身死当场咯。”

  “怎会如此,他不是英勇无双,忠君爱国吗?何况以他的绝世武功……”黄倪难以置信道。

  “英勇无双?哈哈哈哈,正是他英勇无双才有如此功绩,以致功高盖主啊,这是他的罪一。”

  “忠君爱国嘛,这是他的罪二,”说书人处传来的声音依旧温煦。

  可正是这种温煦,黄倪却觉比这寒风冻雨还要让人难受。

  他心中发冷,连连发问:“为何忠君爱国是罪二?何况,以他之智,若是此行有危,亦能察觉吧,怎会白白送死?”

  “这梁晓力挽社稷狂澜,在军中早已是自成一系。他没什么想法,麾下儿郎却是有的。也正因他忠君爱国,才会不顾众人反对,只身入京。他心中亦是知晓,如若携旧部归返,倘若他出了事,一场内战自是免不了的。到时异族再入侵,朝堂也许就得换个主人了。”

  未等黄倪回话,说书人那处又传来了话语:“这罪三嘛,便是你所说的绝世武功了。靠着这身武功,这天下他何处不可去得?即使梁晓交出兵权,帝皇将相也只会为自身性命心中不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正因梁晓精忠爱国,不忍一场内乱发生。他才会在入京前才会散掉自己武功,一杯鸠酒足以杀他。忠君爱国,好一个忠君爱国,与其说他白白送死,倒不如说他一心求个死来,啧啧。”

  黄倪立在原地,呆呆言道:“求个死来,怎会如此,这世道不应是这样的……”

  “那应是怎样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黄倪心中生出一股无名孽火,怒喝道:“至少不应是这样!善,就应有善终。”

  “呵呵,”说书人处传来两声轻笑,又道:“如若这善会带来更多的家破人亡呢?纵使那梁晓不愿拥兵自重,只要麾下儿郎先起兵戈,战争在所难免。狼烟一起,髓骨涂地,战后便是疮痍满目,饿殍遍野之象。时也,命也。”

  黄倪不知如何反驳,只觉胸闷气短,脑胀神竭。随之,扑腾一声,竟因这书中人物之辩晕倒在地。

  雨中,一布衣青年面朝地,背朝天,一道身影立于他身前不远处。

  这身影叹了一声,转过身来,正是先前那说书先生。

  他左手持折扇,右手持卷,不作犹豫,朝黄倪走了去。随着他的步伐,身上竟有华光流动,似乎行将化成另一人模样。

  须臾,华光尽散,只留一尊清逸绝尘的修道者。

  之所以用修道者称呼他,只因此人一身着装颇显奇异,并非儒生、道人亦或是佛者。

  这修道者观其容貌,应是方及弱冠,如谪仙般清俊。只见他面若冠玉,凤目剑眉,竟让人一时分辨不清性别。好在他的喉间略有凸起,方知此为男身女相。

  在他身上,穿有一件玄色儒袍,腰间绣了一头金黄色的陆吾,一顶道家的玉清莲花冠戴于头顶,左手腕处系上一串琥珀佛珠,足踩精绣云履。这身着装乃儒道释三教合一,虽显奇特,穿在这修道者身上却是半点也不违和。

  “真是一痴儿。”他低眸望着黄倪。

  这修道者叹了声,将手中折扇打开,随手丢在黄倪身上,令得此处风雨不侵。

  而那随意丢弃的折扇,上书有十二字:“是非由人强说,黑白难得分明。”

  做完这事,他双眼微眯,负手身后,安步当车,小声儿哼着歌儿,如若那花甲之年的大爷般走在街上,好不惬意。

  一层无形隔膜附在他身上,风雨不可犯,恍若凡尘真仙,不在此界之内。

  不过,他脚下云履每次踩在地上,都会溅出一点水花。

  这一点水花,让修道者与人间的距离在这一刻,仿佛被拉近了。

  仔细听去,他哼的是:“都言神仙好,神仙妙,平生尽展心中意,不理人间万般愁;可这人间苦,万民忧,再是绝尘逍遥仙,亦曾浊浊凡间客……”

  “如遇不平,只求心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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