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快乐,但新年快乐 上

  雨,还在下,连绵不绝,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他躲在屋檐下,望着这漆黑如墨的天色,不解。

  “嘀嗒,嘀,嗒……”

  这是雨滴掉落在地的声音,离他很近,很是清晰。

  他抱胸埋头,立膝坐着,身下由飘来的雨水和屋檐上滴落的水滴汇聚一滩。

  屋檐虽宽,仍不能避尽天雨;人间之大,又何处可以为家?

  “这是冷的感觉吗?”他缩了缩身子,心中想到。

  曾经的生活浮现在他的脑中,无论是上一世,亦或是今生大部分日子,与现在处境相较都是云泥之别。

  思及此处,他觉得更冷了,冷得麻木,麻木得身躯感知不真确。

  他觉得自己是一块鱼肉,待宰的鱼肉。

  这凛冽寒风,彻骨寒意,便是刮他的利刀。

  他动了动唇,没有讲话,因为那要花费他的气力,而气力对他而言是宝贵的。

  他动唇,只是想确认自己还活着。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根野草,心中焚着一股火,没有半点暖意的火,从内往外弥漫开来。

  这火是他的命火,待它燃尽,野草也就断根。

  命火渐焚,此生种种,如同走马观花般,在他的脑中浮现。

  他名陆离,又名易生。

  现今虽是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童,却并非一直如此。

  陆离,是他前世的名字。

  只是这前世之事如同碎片一般,偶尔才会浮现脑子,并如那浮光掠影,并不真切。

  前世的他也并非什么人杰,冒出的那些记忆中有些许甚至是不堪入目的,故而只是让他的心智相较同龄人更成熟些。

  他生于此,长于此,本更应接受易生这一姓名,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自己应名陆离。

  而易生这一姓名,则是他今生之父易贾所取。

  易贾,自幼慕道,性豁达,及冠后广结好友,友朋遍涉。他年近不惑之年,方才老来得子,故而对其非常重视。在其子尚在妻腹时,他便寻上了一道门修道地。

  那道人此时正欲云游天下,却被易贾找上门,他执拗不过好友,思忖后只好取了这一姓名,单取一个生字作名。

  取生字,有两妙处。

  其一,无论胎中男女,皆可适用;其二,便是博一个长生久视的好念头,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易贾在经商一途颇有天资,他虽承了家中资产,但那并不多,仅是小富之资。而他每每于商所行之策,必是对上百姓所需或是国之所倾。

  故而不消二十载,他已将生意做大,朝内各官臣处亦是多有打点,易府也因此成了素封之家。

  在陆离孩提时,他的心智就表现得较于其他孩提要高出许多,但也不至惊世骇俗的地步。易贾为此心中满是欢喜,对陆离从小便寄予厚望,甚而准备待他十一二岁之时,以重金作礼,送去道门三山之一学道。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开元二十二年时,夏至,易府发生了一场灾祸。

  江湖上声名狼藉的七杀楼不知由谁所托,混进了皇都长安,深夜灭了易府满门,尸身、头颅和残肢断臂等碎留满地。

  大理寺迟迟赶到此后,下令封锁此地。

  第二日,陆离才被人找到。

  他原是匿于书房暗室内,暗门开关则恰好被一具尸身藏住,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而那尸身,躯壳处划有数十刀,死象惨烈,令人心中恶寒。其脖子以上的头颅,却是不翼而飞,翻遍房内也未曾找到。

  众人比对头颅面容,发现独独缺了易贾的,故而那具无名之尸的身份已是确定下来,正是易家之主,易贾。

  大理寺寻到陆离将其带回后,他当日就自愿将家中府邸归于朝廷,以此换来照料。但却不知为何,数天之后,他却被被送了出去。

  陆离此时在这城中已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便去寻了父亲在京中所交好的官员好友处。他一天之内去了数家,却没人愿意接济他,如避蛇蝎。

  只有一位官员对他和颜悦色,把他带到书房,告知了一些此案细节。

  陆离听他说话,全程只是睁着两只大眼睛乖巧发笑。待那官员讲完,便哀求着那官员收留他,似乎什么也听不懂,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但待陆离出府后,却是再也没去找过父亲交好的人投奔了。

  由于他年岁还小,干不了气力活,故去寻了处杂货铺打杂。只是就连这,也出了变故。

  那杂货铺店家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叟,已是满头银发,一只眼睛变得黄浊。

  陆离初来那天,因年岁还小,被安排的活儿不甚劳累。待他做完,便寻了一处地歇着,此时已是酉时。

  他望着窗外,吃了些掌柜给的吃食,心中晦涩难明。

  流光易逝,日星西落,转眼已是黄昏。

  金色光辉铺满了大地,却只是今日最后的余晖,墨色隐待暗处,伺机取代人间光亮。

  陆离本是坐着,忽瞧见两名衙役打扮的人进了店内,直朝店家所在走去了。

  他心中有了猜想,故是不去瞧那几人,只是望着远方,神色呆滞。

  那两名衙役进去约莫一炷香时间,便出了来。

  为首那人瞅了陆离几眼,见这男童如若痴呆,眼中不由闪过几分怜悯。他叹了口气后,对着身后之人低语几句,便走开了。听他低语那人,用纸笔记了几句后,紧步跟去。

  他们离去后不久,店家便走了出来,将陆离带进屋内。待陆离进了去,他用余光小心地瞥了瞥外面,确认没人看着,这才关上了房门。

  随之,他拿了个用布制成的小袋,往里面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子,方才伸手递给了陆离,嘱咐这男童就此离去且多加小心。

  这布袋随着店家的动作,在空中发出清脆响声。

  陆离望着这鼓得满满的布袋,只觉眼眶湿润,忍不住抽泣起来。随即他想起这几日家门之变,初临人世的勾心斗角和算计,竟是再也忍不住,呜哇两声后就失声痛哭了出来。

  这慈祥的老人,看着身前男童显露出孩童本性,就用自己饱经风霜,长满了老茧但依旧宽大的手掌摸上了陆离的脑袋。

  陆离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失态,本想停下,却不知怎得,感觉心中苦闷全爆发出来了,竟是哭的撕心裂肺。

  半歇后,他才用手揉了揉眼,勉强止住了声。

  陆离拿着布袋,对着店家行了一个大礼后。心性终是急躁,觉得眼前老人值得信任,便恭敬问到刚才那两衙役来此说了些什么。

  店家见眼前男童如此灵秀聪颖,嗟叹之后,只是告诫他莫去了解这些事了。

  陆离见状,应了一声后,再次行了一个大礼,就此离去。

  在这后来大半年,陆离试过各种办法去谋生,却总是中途被人给断了门路。磕磕碰碰中,他小心地省着布袋里的银两花,终是熬过了苦冬。

  人间新元,朝春亦临。

  大好日子,千家万户同欢喜。

  陆离却是身无分文,失了家,不得不落魄为乞至今。

  脑中,走马观花至此。

  那股命火似要燃尽,只余零星火丁。

  前世今生,就此终了吗?

  陆离不知,他只觉好累。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碎片里,前世自身便是一怠墯之人。

  今生怎会为了寻生,挣扎度日这么久呢?

  前世今生,不如风雨做酒。

  酩酊大醉一场,就此梦去。

  “我不甘心。”他想。

  前世,死得无悔,就此不提。

  今生,他生于此,亦长于此。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怎可休提?

  他是陆离,也是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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