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间万事最难理 上
万年县永宁坊,一间客栈内,此间烛火通明。虽已是子时,其内客人却是不少。处处皆有人坐下,就连雕柱旁也有人靠扶歇息。人流比起最繁忙的午时竟还要多上许多,一反平日常态。
有此情形,盖因此地砖瓦用料极好,又恰遇屋外风雨如磐。
这场风雨来的没有任何预兆,附近来不及归家的人便聚到客栈内了。掌柜心善,遣人为需要的人送上了吃食茶水,也不管他们是否带了银两。
客栈内不算太吵,客人多是坐着安静吃茶,少有交头接耳亦或是打尖行餐的声音。在屋内中处,有一说书先生模样的人坐于椅上,椅子上铺了一张类似画卷的古黄卷轴。这卷轴只是折叠铺了半层,故而看不清其中内容,在他身旁还立有一茶桌一小凳。
店内无人识得这说书先生,只当他也是来此处避雨的。众人归不得家,又无娱乐,便自发留了一处空地给这说书先生讲书。
这说书先生瞧着已是年近半百,肤色蜡黄,面容清癯,如那寻常中年冠者,不过其人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此刻他手持折扇,正朗声道:“危急时刻,只见侧方杀出一白袍小将,身骑赤马,正是先前领了军令而去的梁晓!他策马奔进千军万马中,凭手中长枪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端的是勇猛无双,如若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待他行至那突骑施之主身前,长枪一舞便刺了过去。”
这说书人讲到这,倏尔间停了话头。
他站了起来,一脚立地,另一脚抬起狠狠踩在了身前小凳上,激声道:“这寒星一闪便是一颗大好人头滚落,挂上了这梁晓的枪尖哇。剩下的突骑施见这小将如此骁勇,尽作鸟兽退散。”
“杀父之仇,家国之恨……”话未说完,说书先生却收了手中折扇,坐回椅上,拿起茶杯小饮一口。
听客们听他念到此处,只觉心潮澎湃,无不焦急。虽已是猜到这结尾,却还是盼他快快道完这章回结语。
“嘿嘿。”这说书先生笑了一声,显得神色自若。
他喝完茶水后,瞥了一眼四周,将折扇狠狠拍在了木桌上,方才放声道:“终是得报哇!”
场下听着的客人待他讲完,群情激昂,不由欢跃高呼起来。也有喜好这段内容,且身资阔绰富余的听客走上前来,对这说书人笑了笑,取出一些碎银摆在桌上。而有那早睡习惯的人,本是昏昏欲睡,却被场中惊醒。
后座处,坐有一浪荡子,姓黄名倪,年方及冠。
他原在低头吃面,听罢这段,心中没来由将自己当作了说书人口中的白袍梁晓,只觉浑身躁热,恨不得这就上战场大杀四方,做将封侯!
黄倪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狠下心来,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后紧紧握在手中,就往前挤去。不消片刻,在旁人不悦的眼神中,这浪荡子已是挤到了说书人身旁。
他挤到此处后,吸引了此间大部分人的视线。坐着的说书人亦是看向他,嘴角隐隐微扯,不发一言。
黄倪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不由环顾四周,发现自身已成集矢之的,于是不再犹疑,将手中铜钱丢下。
随后他抬起了自己的脑袋,神色据慢叹道:“只恨如今这太平盛世,某不能上阵杀敌以精忠报国,没了这身雄心壮胆!”
他这话引得此间众人面面相觑,大多心中颇感好笑,便有人欲出言讽之。只是未待开口,已有一人忍不住斥道:“你这痞棍!”
听得有人出言,客人们便看了去。
只见开口这人身着粗布麻衣,戴有一顶幞头,肩膀上围着一条抹布,正是那二掌柜打扮,亦谓之人们常言的店小二。
他神色忿忿,好似尤为不待见黄倪这浪荡子。喝了一声后,便欲身往前去。周围看客见他有此意,便让开了身位,由他走上前来。
这店小二到了黄倪身边,指了指他,嘲道:“先前便是你这痞棍索要吃食最多,又言自己身无分文。东家是个心善儿人,允你避雨,也不与你计较吃食。而今于此夸夸其谈,大放厥词,真是好生不要脸,你咋还有文钱打赏这位先生哩?”
“你这小厮,某的文钱已全置桌上,可不就是身无分文。”那黄倪此刻心中苦闷,面红耳赤,憋出这么一句。
“哈哈哈哈……”这话一出,便引起店内众人一阵哄笑,经久未绝。
苦风凄雨所带来的忧愁似乎消散了许多,快活的气息充斥在屋子里,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人群中有人认得黄倪,便探出身来,讽笑道:“哈哈哈,这不那整日游手好闲的黄家小子嘛。啥时练就的了一身好武艺,还要上战场,你爹知晓吗?”
黄倪听得此言只觉无地自容,脸色涨红下,砸吧砸吧嘴,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
他这副窘迫模样,倒让众人笑得更欢快了。
欢声笑语中,那说书人站了起来,一扯身后画卷,将它裹卷起来,握在手中便径直向外走去了。
场中看客见他欲要离去,心中虽疑惑不解,却多是默契地自行让了条路来。
有人忍不住出声挽留道:“先生,何故离去啊?外面风雨正盛,不若再待一会儿。”
那说书人摆了摆手,笑道:“无碍的。”
随之,他便出了门外。
店内有心细之人突是想到,那说书先生离去时,似是未带走桌上银两,便欲去偷偷拿走。然他放眼瞧去,桌上却是空荡荡一片。
此时,一道身影奔出门外,紧跟说书人离去了。他乃是低头而行,故而无人认出他。
那心细之人心中一紧,忽是生出一猜测。他环顾四周,果未寻得黄倪身影,恼恨道:“先生出行时忘取钱财,已被那黄家浪荡子卷去,逃出去了!”
他这话引得屋内众人思索刚才情形后,便看向银两处,发现果是不再了。众人心中气愤,屋内响起一片叫嚷,一人比一人骂的痛快,只是无人愿出门冒雨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