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人-12
接待新君的家属是事故处理的重大环节,也是企稳的重要举措。当我给领导汇报了与新君家属沟通的大致情况,又附带提醒了一下新君的社会关系,以及欣君可能会引起的矛盾。领导沉思了一会儿,搔搔本来就不多的几根头发,说道:“小凌,你马上写一个书面报告,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新君社会关系复杂,既有父母,又有前妻,还涉及到孩子……那个女的吗……暂时就先别提了。我要给大老板当面汇报,可能还会召开专门的处置会议……这些咱们暂时就先别管。小凌,今天中午我看你就别休息了,加个班,赶紧把报告做出来……你说,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他的前妻和弟弟什么时候到江城?哎,这人别扭的人,连名字都那么别扭。”我觉得领导的这种安排有问题,逃避新君社会关系中问题不说,就拿工作本身来说吧,像做报告材料这种事情本来就轮不着我,按理应该先成立一个事故处置领导小组,还要成立好几个工作小组来协同工作,材料组是专门做材料的,沟通组是专门做家属工作的,调查组应该就是我们部门这几个人来担当。领导这样做安排就是越俎代庖。我在部门就是临时负责档案这一块工作,按说我把事故资料整理起来归档入库,别人工作时来借阅我做好登记就行了,这下可好,连材料都是我的。同时,我也为欣君有些抱打不平,起码欣君也是受害者之一,就算不能直接参与事故处置,或第一第二承保人,但留一点生活保证也是应该的。
我是临时工,所以在单位谁都可以指派我去做任何事情。这是我的身份和地位决定。对于写材料这种工作,是在学校的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我苦思冥想一个上午,还没有一点头绪。期间,领导也过来过一趟,但没有催问报告的事情。其他同事好像都是局外人,有时他们几个聚在一块为男足某个犯规讨论一番,但大多数时间就是鸦雀无声,装作不存在一般,让寂静的空气包抄着我。一直熬到下班,他们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一个个光人地走出了办公室。
望着空寥寥的办公室,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另外一个办公桌前。我是这么想的:“既然这种事故报告只是一种模式化的公文,他们谁都参加过事故勘验,那么在他们的办公桌,或者电脑里面总会找出差不多的东西。堂堂一枚大学生,我不会写还不会抄吗?”果不其然,我还真的在办公桌的一堆废纸中找到一份三年前同事起草的报告,虽然报告内容与事故无关,但至少算是一个模板,我把相关内容填上去,我的报告不久成型了吗?
十分钟我就搞定让我苦思冥想一个上午的工作,在我等候打印机出纸的时候,我就开始恨我的领导和同事:“他们明明知道这种模式化的东西找一个范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偏偏不告诉我。”当然有了写报告的模板,我的午饭和午觉都没有耽误。下午上班,我把报告递给领导,领导斜视了我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第一,事故责任咱们没必要划分清楚,只说某时某刻在某地发生了一起交通意外事故就行了;第二嘛,就写明要做事故处置接待就行了,简简单单几十个字,把咱们的已经做的工作和其他部门配合要做的工作写清楚就行了。小凌,你的工作效率还是蛮高的吗,只是这工作方式还得改改,毕竟还是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锻炼锻炼也是好的。另外,我提醒你一下,下午三点要开会,会上大老板要用你的报告,你可千万别耽误事情哦。”说着把我自以为非常合格的报告丢给我,没有在上面写一个字就把眼神转向电脑。
改,那就改,就按照领导的意思来改。虽然我还惦记着要把事故的所有档案材料归档,但现在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先完成报告。“不交代事故责任,那我就删掉它……不对,这样一来我手中的这些档案材料和证据不是都成了废品了吗?”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手一颤差点儿连新君家属要来的那句话都删掉了。不过,这种模式化的公文太简单了,虽然我刚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把这东西说得神乎其神,好像里面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似的,但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堆毫无意义,冰冷刺骨的字堆积起来的废话。什么“兹因”,什么“妥否”,都是客套有余事实不足的满纸谎言。
我没想到我也会被抽去参加此类会议。会议是副大队长主持的,一通“事故的发生体现出我们在交通教育意识中还存在薄弱环节”“事故足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要本着解决问题,维系平稳发展”诸如此类的废话套话,然后宣布会议开始。我们的大老板在我眼里就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我意外参加此类会议,也算是有幸观瞻大老板。五十来岁,铁青色的脸,或许是职业习惯,更或许是不屑与我们这些小兵蟹将在一起,从走进会议室坐下来开始,手里就开始翻看一堆资料(我想,我的那份狗屁不通的报告也在那一叠之中),既像是在认真看文件,也好像是在听取会议发言,一会眉头紧锁,一会儿一脸沉思,也不知道是对我们工作的不满,还是对会议发言人说法的不满。等大家七嘴八舌把六个工作小组成员确定下来,最后由副大队长宣布:“下面请王大队长给咱们做指示。”他才从那一堆文件中把头抬起来。
“同志们,江副大队长所说的话既是对大家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的肯定,也是对大家工作不足之处毫不留情的批评。本次事故现场勘验,咱们的人是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可是没有携带相关取证工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故现场照相,测量等必须的现场勘验我是做过的啊,难道?就在我还在疑惑中,在会议室各个头头脑脑寻找我的领导的时候,大老板的手机突然响了。要是平时,开会过程来电,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电话,我的领导都不接听。可是,大老板看了一眼电话,连忙说道:“江副大队长,你先给大家接着做一下安排,我接个电话就回来。”说着,就拿起手机一边接通一边飞快溜出会议室。
大老板的离开也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江副大队长与一旁另一个还没轮上发言的副大队长低头商量了一下,然后说道:“大家都静一静,这是在开会,与会议无关的交流沟通大家会后再分别交换意见。既然大老板交代让我继续给大家做安排,那我就先做一下部署。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到时候大家还得参照大老板的意思来办。这起事故是老杨带人做的现场勘验,那现场取证组还是由老杨负责,一定要尽快在事故现场周边取证走访,监控录像,现场证人证词等等,我们要做到以理服人。另外,现在群众的参与意识很强,在搜集证据中要充分考虑这一点,最好能通过往后的走访取证中弥补咱们工作中的不足和短板。凌志同志是一个新人,身份特殊,虽然在前期现场勘验工作中存在严重失职问题,但是他在后续工作还是表现出认真负责,善于沟通的工作特点……”宝宝彻底醉了。也许把所有的失误推卸给临时工就是这个机器的特色吧,看来这个黑锅我算是背定了。把我调入接待组的原因其实也就是江副大队长所说的原因,我虽然是对整个事故做现场勘验的人,也掌握着第一手的现场资料,可江副大队长的命令是会后马上做交接。卸磨杀驴也不用着急在驴子劳作一天还没吃一口草的时候吧?
等大老板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大老板的脸上挂着一脸凝重,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刚才还滔滔不绝的江副大队长都紧紧盯着大老板的脸,忘记继续做工作安排。大老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环视了一圈,说道:“刚才江副大队长的安排大家马上去执行。现在,我做一下调整和具体工作要求。老杨,现场勘验是你带人去做的吧?”
我的领导有些惊慌,可能是没有想到大老板会在这种会议上突然点他的名,连忙答道:“是我带人去的,可是临时有点急事,是小凌做的现场勘验。”在没有摸清大老板的底牌前,领导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
“行,既然是小凌做的现场勘验,等会儿小凌……小凌是哪位,今天有没有参加会议?”大老板和我从来没有照过面,不认识我也是在所难免的。
“在,小凌就是在我们部门见习的大学生,今天是来参加会议的。”领导在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的时候,抢先站出来说话了。
“那好,一会儿小凌留下,咱们几位大队长单独开一个会。同志们,刚才市领导来电话了,特别叮咛咱们要实事求是,快速平息事件,尽快完成后续工作,咱们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尊重遇难者和事实是咱们必须遵循的两条原则,大家都去工作吧。”
我没想到我还会有与单位领导团队单独相处的机会,我的领导露出一丝忧虑,但依然平静地离开了会议室。
等其他人员都离开会议室,江副大队长才又一次宣布会议开始。这一次首先发言的是大老板:“同志们,市领导交代给咱们的可算是语重心长。这次事故牵扯到江北市,这可能是咱们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在遇难者家属还没到江城,江北方面就已经把电话打给市领导,这份量的轻重大家可想而知。我知道在我们的工作人员中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对一些事情的处理也经不起推敲,可是在这一起事件中我可不希望有人出问题。江北的电话虽然对江城没有影响,可领导也是人,大家要给我买一个面子,也要给市领导一个面子,实事求是反映事故真相,给人家江北一个答复。”我彻底进入云里雾里,事故现场责任不是很清晰吗,还需要给谁一个面子?
江副大队长可能没有预料到这些情况,在大老板发言的时候脸色忽隐忽晴,但大老板话音一落,立马抢过话题说道:“对,同志们,咱们要协同一致,齐心合力给事故还原一个真相,给遇难者亲属一个满意答复。和谐是咱们江城的主题,但落地却在咱们的一言一行中。”
大老板虽然对江副大队长的抢白十分不满意,但见他所说的话并没有跑题,就微笑着说道:“对,江副大队长所说的都是实情,大家必须遵守。江大队长,小凌的工作你是怎么安排的?”
“王大队长,是这样的,小凌虽然是做现场勘验的人员,工作中也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失误,但他与遇难者亲属通过电话,也算是熟人。考虑到这个原因,我就把他安排到接待组,主要做相关亲属的接待和沟通工作。”
“嗯,这样安排也可以。这样吧,小凌,既然你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你说说你对事故现场的看法。”大老板说话是圆满的,也是顾及到其他原因的。
让我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我受宠若惊。我连忙站起来,用细蚊的声音说道:“事故现场的确是我和我的组长一起去的,可是我在现场既拍了照片,还做了详细的测量。虽然这些工作我是第一次做,但我相信我还是做的非常详细,非常具体的。再说,事故责任是非常清晰的,罐车逆向超速行驶违法超车是事故的唯一责任。”
我没想到我说的实情实话可能会是会议室炸场的原因,江副大队长顿时没了刚才的神采飞扬,变成霜打的茄子,窝在宽大的靠背椅子上一言不发。其他五位副大队长面露喜色,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大老板和江副大队长。大老板阴沉着脸,紧紧盯着我的脸,问道:“小凌,你所说的可是实情,你敢发誓你所说的没一句话都能反映事情真相?”
我没想到大老板会这样问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我在大脑里面飞快地回放了一下我前天在事故现场所作的所有事情,肯定地说道:“这就是实情啊,我没有说谎,我和杨组长还在现场分析了一下,当时就认定事故责任就是罐车逆向超速行驶违法超车造成的事故。”
大老板望了一眼江副大队长,淡淡地说道:“可老杨反映的不是你所说的这样。”不是我所说的这样会是那样?我纳闷,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按照当天的实际情况说的。大老板继续问道:“小凌,你说你在现场拍了照片,还对事故现场做了测量,你有证据吗?”
我做的事情怎么可能我没留下东西,我还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把所有的照片以及从新君行车记录仪导出来的映像资料放在一起。还找了一个档案袋,并在上面标明“99”号,把我所作的现场勘验记录,以及新君的部分遗物都归纳放置在一起。我没有一点问题。于是,我朗声说道:“有,虽然没有做进一步整理,但所有的资料都在我手中,另外事故小车还有行车记录仪,留存部分影像资料。”
很明显,大老板从我所说的话里面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立即吩咐道:“通知办公室,立即准备投影设备。小凌,你去拷贝影像资料和照片,我们要立即查验。”
在我离开会议室前往办公室的途中,路过领导办公室,我听见领导在电话里面和人争论着什么:“不要问那么多,也不要白花冤枉钱了,现在情况有变,立即停止原先的动作……你问那么清楚干嘛,我们没办事,该退的就得退,废话太多……你赶紧告诉他们,准备好准备,现在谁说话都是闲的……嗯,就是,事情就是出了岔子,原以为是白杆儿,谁知道背后的人有来头,可能会出事……你问那么多干嘛,责任是很清晰的,现在连我都套在里面,我也是泥菩萨过河……他,你还是别再打扰了,我估计他这会儿都是热锅上的蚂蚁,要赶紧摘除自己,逃避你们都来不及……嗯……嗯,就按照我所说的办,事情现在不好办,还是收手吧……那好……嗯……就是的,准备拿钱免灾就是最好的结局……嗯……嗯……就是那样……不要太天真,有些事情……就是……嗯……嗯……赶紧去准备吧。”
我不清楚电话里面到底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而且还是无头有尾,只能听见一方在说话的窃听。但愿我,没有引起单位的大地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