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往事如昨

  自易浓有些“失常”地走出梅府,梅太太便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她没有料到警忠不但反复无常,还变本加厉,他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他不但伤了浓儿的心,也伤了她当妈的心。当年老爷被人构陷入狱,她悲愤、生气,但也没有像今天这么伤心。警忠的言行不但给爸爸妈妈置于困苦之境,也将他自己推向了不义、自私、冷漠和贪婪的边缘,稍有不慎,他就会毁了自己!她想不明白,她和老爷待人接物常以善为念,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从不做利己不利人的事儿,可是何以会有他这样一个儿子?他从小什么也不缺,什么都由着他,即便老爷被流放,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也都会尽量满足他,可是他怎么还不知足?连一个表弟都容不下。何况这个表弟还是她们梅家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儿,这么冷静酷无情!她真不知道他哪一点像他的爸爸妈妈?

  梅太太躺在床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纠缠着,她觉得愧对九泉之下的大姐,更愧对浓儿。浓儿没什么差错还好,要是有个一差二错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雨茜一直守在妈妈身边,她不知怎么劝妈妈,她理解妈妈心中苦,这里有对表哥的疼惜,也有对二哥的失望,还有对姨妈的愧疚。“妈,您和茜儿说说表哥吧。听爸爸说,您的腿伤在姨妈那儿养了近两个月,表哥那时还不到10岁,他是怎样的一个小男孩?”

  “他和现在一样,看上去好像对谁都不热情,又不喜欢搭理人,事实上,他是一个热心肠的孩子,他骨子里善良,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梅太太说着,长叹一声,“他小的时候就有一套自己看待问题的方式,又有一套自己处理事情的办法。你不知,我和你爸乍住进你姨妈茅草屋那会儿,几乎整天抓不住他的影儿,就是吃饭也看不见他,他从来不跟我们一个桌子吃饭。有一天,你爸爸说要和你姨妈去跑山,你姨妈便把我交给了浓儿,说让浓儿照顾我,因为,那时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利索,下不了地。”

  “妈,姨妈让表哥照顾你,那他?”雨茜有些担心。

  梅太太笑了笑,“我一开始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这个孩子虽然心地善良,但待人太生分,可为了不让你姨妈和你爸爸担心,我只好让他们去,可心里却在想,怎么样能把这一天的日子过下来?”

  “妈,那表哥有没有答应姨妈照顾你?”

  “他呀,就像没听见似的,你姨妈她们头脚走,他后脚便玩去了。我生怕有问题,但快到晌午那阵儿偏偏想去一趟厕所,这下可把我难坏了,你爸爸给我做的那副拐杖,一长一短,本来就不会用,又有点急,刚站起来就向下倒去。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他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下子扶住了我,用他的那个小肩膀给我扶到了外面。”

  “妈,表哥他莫不是背地里看着你?”

  梅太太高兴地点着头,“是啊,他不但背地里看着我,还把我照顾得服服帖帖,总是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出现,还给我做了一顿饭,并且破天荒地跟我坐在了一起。”

  “妈,”雨茜感动得流了泪,“表哥真好。”

  梅太太擦了擦眼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你爸爸那么放心让浓儿照顾我?”

  “那是因为,爸爸比您更了解表哥,而且信任他。”

  “不错,”梅太太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比你爸爸还会照顾我,你爸爸给我上药的时候,总是笨手笨脚的,可浓儿,却能做得很好,还不会弄疼我。”梅太太说着,有些伤心地道:“浓儿这孩子,打小就没爹,大一点又没了娘,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和你爸爸一心把火地想让他有一个像样的家,能和别的孩子一样长大,谁知,警忠他这么不懂事儿。以前他对浓儿也不是很亲近,但,我和你爸爸一直认为,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没有人会怪他。谁知,两年后,他竟变得这么不近人情,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妈,你别难过,二哥他一定也知道错了。”

  梅太太有些苦意地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伤浓儿伤得很深,浓儿是个心气很高的孩子,自尊心强,容不得别人指指点点,更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什么都要个脸。他一开始不来我们梅家,甚至不来上海,就是怕别人说三道四。有一年,我和你爸爸去山里找他,正好赶上下大雪,我和你爸爸迷了路,一迷竟是几个小时,浓儿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来,并答应和我们一起回上海,你爸爸高兴得……”梅太太说着,当日之情形还历历在目,梅天硕不顾腿摔伤的疼痛,一下子把浓儿举了起来,然后绕着雪山跑,而她坐在一旁喜极而泣。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纷纷扬扬将整个群山裹了起来,白蒙蒙的,眼睛所能见到的只有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好像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只是最后,浓儿还是没有来,他说,只要这样,他就很开心了,他不想依附任何人,更不想依附姨丈活着。那天,他第一次说起了他娘。他说,他娘曾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受尽了那家人的欺负,虽没说什么具体的事儿,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那家人的愤恨。

  雨茜直听得泪水涟涟,这个大户人家可能就是爸爸口中所说的困苦环境吧?也就是表哥心中永远的痛。没有了解这些,她便恐慌表哥不会轻意回来了,了解了之后,她似乎已经确定表哥不会回来了。只是她万没有想到,梦府竟扣留了表哥,还伤了大哥,大哥虽然伤得不是很严重,但却极其的狼狈。在她看来,表哥虽然误撞了梦府的花园,但有爸爸亲自去“赔不是”,怎么说也不会有问题。却大大地出了她的意料,“大哥,他们、他们梦家凭什么要扣留表哥?表哥做错了什么?”雨茜避开妈妈,轻声疾问。

  “阿浓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错不该撞向他们梦家!不过雨茜你不要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只是我们不要过于太急让爸爸为难了,爸爸很难过。你知道爸爸是最疼阿浓的了,何况这件事还是由警忠引起的。”

  “那表哥他现在怎么样啊?”

  怎么样?警志一想起阿浓全身的伤,和那种惨然的情形,便心痛得想哭。可是,他能告诉妹妹吗?妹妹对阿浓的感情,他相信,比他要深得多。连他现在都有点承受不住,何况是妹妹!“雨茜,这个你不用担心,梦府虽然没放阿浓,但却不敢对他怎么样。”不敢对他怎样,再晚几分钟连命都没了。他不明白,那个马管家何以诬说阿浓是盗匪?是只针对阿浓,还是只要“侵犯”了他们梦府“禁地”的都要扣上此罪名,并且私下用刑。

  “可是大哥……”

  “好了,雨茜,相信爸爸。警忠呢?”

  “他去重庆了,在我们追表哥的时候,他便启程了。”

  “他有没有说那只玉瓶?”

  雨茜点点头,“那只玉瓶被他换了码头!”

  “换了码头?”警志一惊,“他换了谁的码头?”

  “黎府的码头。爸爸已经去跟黎老爷交涉了,只是那个黎老爷说什么也不肯再次易换!爸爸不但要偿还他那个码头,还允了一些补偿条件,只求黎老爷点头,谁知那个黎老爷就是不肯,他竟顽固到不论爸爸开出什么条件,他都不肯放弃那只玉瓶。”警志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他怎么突然间也这么想要这只玉瓶?当时在拍卖行他是一万块大洋都不肯再加码的。”

  “我也不明白,我去黎府找爸爸,让爸爸去救表哥,是爸爸亲口对我说的。”

  警志一惊,“你怎么知道阿浓在梦府遇难了?”

  “你甩了我之后,我依然没有放弃,谁知竟在一个园子附近听到了几个人的议论。这才晓得表哥误撞了梦府的花园,并被他们给抓了去,便急忙跑回来找爸爸,谁知爸爸已去了黎府,就这样我又去了黎府!”雨茜说着,依然有些难以理解地道:“大哥,你说二哥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表哥?”警志摇了摇头,,“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那么刻薄的话谁都会受不了的,何况是阿浓!总之,他将爸爸妈妈,甚至整个梅家都陷入不义之中,好了,”警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今我们最主要的是先救回阿浓,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有些安慰地抚了抚雨茜的肩,“那梦府没有一个说理的,非要将阿浓当盗贼送到警察厅。我去看爸爸想到什么法子没有?你在房间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言罢向外走去。

  雨茜晓得大哥的心理,也了解爸爸的心情,她知道此时她是不应再给爸爸添负担了。她只求上帝保佑表哥快快回来!她的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着,祈求着上帝能化解表哥的危难!她的心底叨念着,向往着上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他可怜的孩子!如今他这个孩子正蒙受着人为的灾难,她渴望着上帝的眷顾,快快将他表哥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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