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缔结情缘
警志一直留守在公司,他将爸爸交托的任务拟成了一份资料,一遍一遍地叨念着。明天他便要在此宣誓,就职上海公司,直接负责他们泰丰号的贸易出口业务。虽然以前已随同爸爸参与了一些海外业务运作,但从未深入的了解。可以说,他对泰丰号庞杂的制作工序和运营流程还停留在表面认识上,不过,没关系,从明天开始,他便要逐项研究“泰丰号”的产品,从原材料的采购,到工艺制作,以及产品市场的需求方向,他都将进行实际上的探索。他要改变公司元老一惯以来对他的成见,让他们晓得梅警志不单单只会耍笔杆子说空话!当然,更不能让爸爸失望!
他拿起稿子,摆了一个姿态,抑扬顿挫而不失激昂地道:市场竞争自古以来都是激烈的,往往也是残酷的。梅氏泰丰号近十年来能在同行中立于不败之地,靠的是质量、信誉,还有信息,信息无疑也是竞争资本,它还会在未来的市场竞争中成为主要的竞争资本!唉——他长叹一声,将稿件抛置在案上,“爸爸不让去找阿浓,我如何对雨茜说?雨茜会理解爸爸的做法吗?难!”
是啊,慢说雨茜很难理解,就是他,也有些不能理解。爸爸爱阿浓,没有人能否认,可自从阿浓走后,爸爸从未提起过,这也是实情。按理说,他不该怀疑爸爸,可是,爸爸的做法实在令他有些费解。
他推开窗,遥望了一下东北的方向。他没有去过东北,但相信,那儿一定早已天寒地冻,冷得打牙骨了。想象中,漫无边际的巍峨群山,白雪皑皑,天和山相连,光和雪辉映,百里内难见一个行人,但风雪中却留下了鸟兽的足迹!阿浓在一个农户家,不,在一个猎户家,或者,在他和姨妈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和朋友守着火盆,聊他在上海的生活,聊他在巴黎的见闻……不,他应该是孑然一身的,他不喜欢热闹,认识他两年,和他朝夕相处几个月,就没见过他有热烈的时候。
“大哥——”
“茜妹?”警志一惊,整张脸都有些变色,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向雨茜解释,这种没有理由的理由着实难以开口。“茜、茜妹。”他有些心虚地走到雨茜的面前。雨茜故作不知情地看了他一眼,又环望了一下办公室的摆设,最后把目光注望在警志的演讲稿上,“大哥,你该不是真的要来公司吧?你不是一直怕爸爸束缚你吗?”雨茜说着,有些悲哀地望了望他,“你惹爸爸生气了?爸爸以此来惩罚你?”
警志摇了摇头,“这次是我自主请缨的!”
“自主请缨?”
“是的,”警志点了点头,“我想了很久,实业救国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宣传、游行、示威,他可以唤醒民众,但没有强有力的经济后盾,中国永远是被挨打的局面!所以,我决定粉墨登场!”警志说着,有些低落地道:“只是,雨茜,找阿浓的事儿有些受阻……”还未待他说完,雨茜已截止住他的话,“其实你没有去找我,我便意识到了,否则大哥不会迟一分钟的。”警志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雨茜,“你没有生气?”雨茜闻言鬼诘地一笑,“告诉你吧,林忆说,她会帮忙找表哥的!”警志听罢急道:“雨茜,万万不可。”
“为什么?”
“爸爸不让!”
“爸爸不让?”雨茜听闻后有些难过,“爸爸不让,难道就不去找表哥了吗?就可以对表哥不闻不问了吗?就可以不管表哥生死了吗?爸爸说爱表哥,可他究竟是怎么爱的啊?不行,我要去找表哥,再晚就来不及了。”
“茜儿怎么这么不听话!”梅天硕说着有些轻怪地走进。
“爸爸,”雨茜唤了一声,扑进梅天硕的怀中,“爸爸,您不是爱表哥吗?表哥他现在有危险,您让我们去找表哥吧!”
“茜儿,爸爸不是不让你们去找他,而是,浓儿他不希望有人去找他。”
“爸爸,怎么会这样?”警志有些不可理解地问。
“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他这个世界是不允许任何人随意介入的,包括我。”
“爸爸,表哥他说,他眼中最重要的是您,那天,我去码头接他,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梅天硕苦笑地摇了一下头,“这并不表示我可以走进他的那个世界,他的那个世界是不容许别人触碰的,除非他同意,否则可能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想想看,你们就会懂得。他刚来上海时,不但拒绝住进我们梅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们他的存在,以至于两年后,你们才突然晓得有一个表弟在上海学医。”
雨茜点了点头,不错,表哥他来上海两年,也隐遁了两年,从不提他与梅家的关系,以至于,他认识表哥的第一次,还是林忆给她介绍的。
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礼拜天,她为了逃脱英文辅导老师纳尔斯的纠缠,去了林忆家。不料,在林家的客厅却意外地见到了,林忆口中的怪异人物,林伯父的学生——易浓。这位易先生,她早有耳闻,对医学很痴迷,但却不怎么喜欢救人;他对林伯父很尊敬,但却从来不叫老师;生活好像很困苦,每天都要兼两到三份工,但对钱却从来不屑一顾!这是林忆对这个人物研究后的深刻总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见到他,可以当他不存在,因为他从来不会当你存在!
当时,林忆不在,而林伯父出诊没有回来。也不知是林忆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这位易先生真给人一种冷若冰霜的感觉,总之她见到他的第一面,便闹个浑身不自在,她努力地笑了一下,刚要自我介绍和他打个招呼,不料,他却扭头走了。幸好,林忆及时赶了回来,解了她的那份尴尬。“雨茜,这就是易先生,一向我行我素,你不用往心里去的。”话虽这么说,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畅快。谁曾想,不久后,爸爸竟然说,他是姨妈家的孩子,因父母过世了,他把表哥接到了上海,并且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事情,那就是,他和妈妈曾经在东北的山林里遇到了土匪,是姨妈大义相救才得以生还。他希望他们三兄妹要视表哥为一家人,不得有任何的差异!
“爸爸,这个志儿一直不能理解,我知道阿浓他自尊心强,唯恐别人说他依附我们梅家,可是,他也不能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甚至躲避我们,我们毕竟是他的亲人。”
梅天硕长叹一声,“志儿,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度,他时时刻刻都怕别人说短论长,可命运作弄,他却从小就生活在一个难以摆脱的困境中,越是想摆脱,越是摆脱不掉,就这样,他被自己禁锢起来,不喜欢接触人,当然,更不愿随便接受别人的‘善意’。”
“爸爸,表哥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家里很困苦吗?”
梅天硕摇了摇头,“浓儿他究竟是什么环境长大的,爸爸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应该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环境,而这个环境,和这个环境里的人,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心中,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而他却把这个环境里的人和事儿统统地搁在心里,这就是他今天性情好像不被人理解的根源。”
“那您和妈妈为什么,”雨茜有些不可理解地看了一眼爸爸,“为什么没有帮姨妈?您和妈妈不是说,没有姨妈就没有今天的梅氏吗?”
“是的,只是你姨妈落难那会儿,我正被朝廷流放,是服刑的囚犯。”
“囚犯?”兄妹俩闻言大惊,“爸爸,我、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过?您不在家的那几年,妈妈说,您外任做官。”
梅天硕苦笑了一下,“是啊,外任做官。爸爸在监狱里做了两年,不过,我这官是被人管着,生杀大权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紧接着,又被流放,流放到居无可居,逃无可逃,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这个地方隶属于齐齐哈尔,是朝廷重罪人的流放基地,这一做,又做了好几年,不过,这官做的,却是有点人不人鬼不鬼,以前,我和你妈说,我们在东北那儿路遇土匪,其实不是土匪,是缉拿我们的官军。流放地那种不是人的生活,能摧残人性,尤其是,我改不了直言抗争的毛病,得罪了负责监管我们的左司,他处处与我为难,甚至找机会就整治我,找我的麻烦,我、我实在捱不下去了,便、便想到了逃,但苦于没有机会。后来,齐齐哈尔周边闹了一种疾病,死了很多人,风传是肠伤寒,恰巧流放基地也先后死了两个人,听闻症状有些像肠伤寒,于是整个流放基地的人都人心慌慌,看管也不那么紧了,而此时,你妈妈去看我,就这样,我们趁乱避开了看管逃了出来。”梅天硕说着,依然难以忘却当时的情景,他和太太逃出监管范围后,便地想,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从长计议,哪知还没躲安稳,便被人发现他和太太逃了。慌乱中,他和太太冲进了山林,为了争取时间,他和太太连翻了两座山,就在他们觉得还算安全,稍式休息时,太太竟被一条毒蛇咬伤了。梅天硕望了一眼身边的一双儿女,“当时我想,真是天绝我,只是后悔连累了你们的妈妈。你妈妈为了让我逃生,竟然希望我丢下她,她说:‘即便我们躲过了追兵,却难以医治她的毒伤。’”
“爸爸——”警志和雨茜直听得双眸溢泪。他们没有料到,妈妈口中所谓的爸爸外任做官竟是如此的景况,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险些失去父母的过去,他们却一直被蒙在骨里。当年如果爸爸没有逃出来,如果逃出来失去了妈妈,他们会怎么样?爸爸不会说妈妈外任做官,爸爸会因为内疚而不原谅自己,他们相信困苦的磨难没能让爸爸失去求生的希望,可是,如果没有了妈妈,即使爸爸为了儿女必须活着,一生也是郁郁寡欢。“爸爸,”雨茜哽咽地问道:“后来你和妈妈碰到了姨妈,姨妈救了你们是吗?”
梅天硕无声地点了点头,波澜的心绪许久都难以平静,他含着泪光,望了一眼东北的方向,“我背着你妈妈没命地跑,可是最后还是没能逃过缉拿我们的铁蹄,眼见追兵将至,再也无躲藏之处,我们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见了你姨妈和浓儿。”
“爸爸,茜儿觉得这是天意,姨妈和表哥就是为了救您和妈妈,才会及时出现在你们面前。”
梅天硕微笑了一下,但却不失痛苦地道:“过去的事儿,对我和你妈妈都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另外,对于大清朝来说,我还是一个在逃的流刑犯,故而,我和你妈妈尽量对这段往事闭口不谈,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爸爸,这么说,这就是我们家为什么姓‘梅’的真正原因?”
梅天硕点了点头,“不错,原来的天硕从我逃离开流刑基地的那一刻便没有了。”
“爸爸,对不起!”
梅天硕摇了摇头,“几年的监狱和流放生活,使我对人生和人性有了新的理解,”他有些苦意地长叹一声,“浓儿这孩子有时是有些叫人没法理解,但我理解他,人要是长期在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连性情都会扭曲。所以,他那些在别人眼里怪怪的事情,在我的眼里都能够理解!我本想你们相亲相爱,给他温暖和关怀,他那种心理就会慢慢的淡化。可谁知,警忠他,”梅天硕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次浓儿回来,我会派一个家人和他一起去巴黎的。”自从警忠在家人的面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梅天硕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有些自责,更有些后悔,没有及时地教育警忠。当然,他万没有想到,警忠对浓儿会这样的无情和冷漠。平日里,警忠有些毛病,他不是没有看到,有点唯我独尊。可是,他想,孩子们大了,有些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会好些,谁知……浓儿刚刚要接受梅家,心里承受能力还很弱,慢说警忠对他这么不友好,既便是表现出十分之一,他也会受不了的。他和太太都希望在浓儿回来之前,能好好地说服教育警忠,让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爸爸,您还让表哥去法国,您不怪他,不怪他不声不响的离开吗?”
“那怎么是不声不响?那是不知怎么向我解释,也让我不要去找他,我相信他,如果他不想回来,他会告诉我的。”
警志肃立在爸爸的面前,这一刻他感慨万分,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义地认识阿浓,也好像才懂得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