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酒杯碰碰

  西列斯在来到黑尔斯之家的第一个晚上, 就见到了这里的管理者。

  来者身上带着一种不出意料的油滑、谄媚的感觉,像极了这个世界对商人的刻板印象。他十分熟练地处理了在场情况——将无关的围观人士打发走,然后询问在场的几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 有一个人去到了尸体边上,似乎正在做什么检查。他拿出了一把有可能是时轨的小刀,在尸体上切割着,或许可以类比为解剖?

  西列斯有些感兴趣, 不过他这会儿并不在仪式时间之中, 而且, 也不好在这个时刻拿出魔药来喝。实际上,在来到无烬之地之后,西列斯也没什么需要使用魔药的场合。

  ……琴多带来的安全感还真是足够可靠。

  西列斯就只能地往尸体躺的地方瞥了两眼。

  “那个仪式名为【屠夫之手】。”琴多像是能明白西列斯心中在想什么,所以轻声在西列斯的耳边为他讲解,“传闻中, 屠夫十分了解人体结构。”

  西列斯微怔,心想,所以既可以用来杀人, 也可以用来验尸?

  他瞧了瞧那边,然后低声说:“物尽其用。”

  这似乎就是无烬之地的风格。

  琴多不免笑了一声,他随意地说:“人们只是更喜欢用这种能带来多重效果的仪式罢了。”

  西列斯正想问什么,但是那名商人模样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然后说:“各位晚上好!你们可以称呼我为迈尔斯。毕竟死了人,所以我们得耽误各位一点时间。总之——有人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吗?”

  西列斯三人摇了摇头, 保持着沉默。他们今天才到这地方,并不认识那名死者。

  尽管西列斯对死者疑似成为雕像的手臂有些疑虑, 但是现在正在检查尸体的启示者将尸体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他也不好去确认自己的想法。

  那几名酒客也摇了摇头。其中一人更是打了个酒嗝, 看起来醉醺醺的,神智也不太清楚。

  矮小的酒馆老板白着一张脸,他说:“先生!先生!这可跟我的酒馆没什么关系,我今天头一回见到这个客人!”

  迈尔斯说:“讲讲这个客人的事情吧,老板。”

  酒馆老板回忆了片刻,然后慢慢镇定下来:“今天傍晚的时候,这个人走进了我的酒馆。他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很快就安静地坐到了角落,慢慢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别的……”酒馆老板想了一会儿,“他在看一本书!不,不是书……一本手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就收起来了,然后一直在沉思,慢慢地喝酒……

  “如果不是今天生意一般,那我可能已经对他感到不耐烦了!结果他居然死了!”

  说到生意的时候,酒馆老板反而变得激动起来。

  他不像是在说谎。在黑尔斯之家开了十年酒馆的人,也没必要在此刻说谎。看起来他更像是对死者打搅了他的生意而感到气愤。

  迈尔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那个正在检查尸体的人说:“看看死者怀里有没有什么纸张!”然后他又看向酒馆老板,“你的酒没什么问题吧?”

  酒馆老板涨红了脸,他说:“怎么可能有问题!我在这儿开了十年的酒馆了!迈尔斯,你自己也喝过我的酒,有问题吗?”

  迈尔斯咳了一声,耸耸肩:“例行询问罢了。”

  他们谈话的气氛出乎意料的轻松。西列斯想,果然,在无烬之地,死亡才是最不常见的事情。

  一个人因为阅读了某种神秘、古老而危险的文字记录而死亡?这也并非什么罕事。

  这么说来……西列斯突然意识到,死者可能性最大的死亡原因,是因为阅读而造成的变异?

  极端严重的精神污染可能导致身体的变异,这是西列斯已经知道的事情。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奥斯汀侯爵的变异以及那极为快速的死亡。

  如果分析其原理,按照西列斯提出的三要素理论,那就可以说是疯狂的灵性超出了意志所能承受的范畴,更进一步影响到了外在的身体状况。

  而旧神污染是可以叠加、变得越来越严重的。

  这名……探险者——身份大概如此——很有可能在过往的冒险途中已经积累了极高的精神污染,随后在阅读那本手记的时候,便陷入了疯狂与迷思之中,最后步入死亡。

  ……他变成了雕塑吗?那么他是受到了胡德多卡的污染吗?

  膨胀成肉块——这是受到贴米亚法污染并且最终造成的变异;而变成雕像,这似乎就是胡德多卡的力量了。

  很快,那个正在检查尸体的人就说:“找到了。”他将一叠凌乱的纸张递给迈尔斯,随后又抱怨着说,“又是这种情况。这家伙的内脏都变成灰……”

  迈尔斯投去了一个严厉的眼神,让对方闭上了嘴。

  不过那已经说出来的半句话,让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看起来,过去这段时间,黑尔斯之家也不是很太平。不停出现这种探险者变成雕像,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事情?

  不过,在那名死者完全变成雕像之前,他就已经死亡了。或许是因为内脏变成硬质的、毫无生机的雕像之后,他的身体就已经无法维持活力。

  于是在那一刻,他死亡了。

  但是西列斯的确听闻过完全变成雕像的事情,不管是琴多遇到的那个探险队,还是工人杜瓦在日记中提到的神庙阴影中倒下的雕像,以及商人兰米尔雇佣的那些工人。

  ……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一个是旧神污染的缓慢浸染,一个是直面旧神力量造成的无可逆转的瞬间爆发?一个慢性、一个急性?

  西列斯觉得这种猜测是可能的……污染与力量,这两者对应的神明要素似乎也是不一样的。污染对应神明的意志,力量则对应神明的灵性?也就是神格。

  但是,西列斯毕竟没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想法。

  转眼间,那名检查尸体的人已经将那具尸体扛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而迈尔斯则笑眯眯地说:“好了,各位,你们可以继续享受美好的夜晚了。”

  酒馆老板仍旧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其余几名酒客发出了不明意义的傻笑声。

  西列斯默然望着迈尔斯。他突然意识到,尽管从那半句话的情况推测来看,黑尔斯之家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暗潮汹涌,但是起码明面上,似乎没人将这事儿看得十分严重。

  他的想法在几分钟之后得到了确认。

  迈尔斯离开之后,酒客们也纷纷离开。一桩死亡的发生,前后处理也不过十来分钟。

  酒馆老板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吧台后面。他低声嘟囔着什么,看起来是在抱怨那名死者影响了他的生意。

  玛丽对西列斯说:“不必担心,诺埃尔先生,这件事情不会影响我们的调查。”

  西列斯点了点头,转而说:“不过,我好奇的是,过去一段时间,这种事情常常出现吗?”

  酒馆老板说:“总是这样。每天都有人去死。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死的,这年头谜题多了去了,也没什么人有心思解决这些问题。

  “最糟糕的是,这一次这家伙死在了我的店里。唉,真麻烦。这事儿传出去之后,起码有一个月我的生意会不怎么好。”

  西列斯默然。

  “哦对了,这位先生,刚刚你想问什么来着?”

  西列斯便也顺势转移了话题:“我想打听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是否有两个男人一同出现,他们或许在打听过去几年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消息。”

  酒馆老板听着,然后突然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你想要打听他们两个?”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怎么?”

  “我认识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的确说或许会有人来这儿找他们……或许那就是您,先生?”酒馆老板说,“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

  西列斯皱起眉:“离开?”

  “大概六七天之前。”酒馆老板想了想,“啊,对了,安缇纳姆的诞生日。”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酒馆老板突然眯起眼睛,他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说:“先生,我不是不能告诉您他们的行踪。但是,您总得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西列斯说:“他说有人会来找他们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

  “您等等,我记性不好。我记得我当时写了下来……”酒馆老板在柜台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那儿有一大团的纸张,“啊!找到了!”

  他眯起眼睛阅读着纸上的内容,然后说:“一个地点。您需要把这个地点说出来,先生。”

  一个地点?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米尔福德街13号。”

  “啊哈,恭喜您,答对了!”酒馆老板随手将那张纸又塞回了抽屉里。

  西列斯心想,从这一抽屉的纸张来看,这家酒馆似乎还充当了某种意义上的……情报中转站?

  的确,在黑尔斯之家起码开了十年的酒馆,理应拥有比酒馆更为奇特一点的功能。此前,西列斯就听说过,探险者们隔段时间就要前往驿站,更新最新情报,比如迷雾的变更、传闻的发展等等。

  这些信息如果在酒馆中得到更新,似乎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这件事情该从哪儿说起呢……”酒馆老板沉吟着。

  “这不着急,老板。”西列斯低沉地说。

  他的身旁,琴多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木头酒杯。

  酒馆老板回神,然后说:“叫我安迪就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矮小的安迪一直是站在一张矮凳上,所以才能与他们平视。他说:“那两人是在十月初的时候抵达这里,他们……”

  安迪的话才刚起了个头,酒馆门口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好几个人一窝蜂地挤进了酒馆中,打断了安迪的话。

  “安迪!来杯酒!”为首的人说。

  这人是十分明显的探险者打扮,身上颇有一种浪荡不羁的感觉,张口的语气也显得狂放且无谓:“赶快点!你这儿又不忙……”

  琴多往那儿瞥了一眼。

  突然地,那名探险者的声音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讪讪一笑:“是琴、琴多啊……你怎么也来黑尔斯之家了?”

  琴多简单地说:“有事。”

  那人便灰溜溜地跑到了角落的位置上,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坐好。安迪老板为他们准备着酒水,然后端了过去。

  西列斯隐隐听见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晦气……”

  “……算了……刚刚楼下……马戏团……”

  “……拉米法……真的没意思……钱……商人……”

  “……不知道能不能……尽力而为……”

  西列斯朝那边瞥了一眼,心想,这难道是贵妇雇佣的探险队?

  他们提及马戏团和拉米法城,以及商人的金钱,让西列斯产生了这个联想。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他们面对琴多的胆怯,反而不那么显眼。

  ……不过现在西列斯的重点仍旧是安迪所提供的信息。

  玛丽在这个时候说:“将近十点了,我先去三楼那边等待那两位先生。到时候我们可以在那儿汇合。”

  西列斯与琴多都点了点头。琴多更是兴致盎然地说:“放心,有我在。”他指了指西列斯,“我会保护我们的诺埃尔教授的。”

  西列斯默然瞧了他一眼。

  玛丽笑了起来,并且说:“琴多先生,诺埃尔先生也没有那么脆弱。或许您可以放下心。”

  琴多说:“我得顾虑他的自尊心,我明白。”他瞧了西列斯一眼。

  西列斯瞥了他的酒杯一眼,这才发现琴多在无聊之中已经将一小杯樱桃酒喝完了。他看上去有些微醺,言语行动间也有些放肆。

  “但是……”琴多低声说,“我就是得保护他。”

  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轻轻笑了起来。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对着玛丽点了点头,说:“女士,你先去三楼吧。”

  玛丽见怪不怪地与他们告别,离开了。

  等玛丽走了,西列斯推了推琴多,说:“坐好。”

  “哦……坐好。”琴多慢吞吞地坐好了,然后对着西列斯笑了一下,“听你的。”

  西列斯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其实你没喝醉。”

  “当然。”琴多说,“我的酒量没这么差。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意思的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图。”西列斯说。

  “……你是我的同伴。我的朋友。”琴多突然放轻了声音,“你是我的。”

  他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西列斯。西列斯在他的瞳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并不属于你。”西列斯声音低沉。

  琴多露出了一个较为张狂的笑容。他伸手,把西列斯环住,然后又放开。他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你也希望其他人这么认为?”

  “当然。”琴多笑着说。

  西列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真够幼稚的,琴多。”

  “随你怎么说。”琴多耸了耸肩,“我很希望……”

  他的声音慢慢变轻,带着些微的醉意,他近乎痴迷地望着西列斯平静的面容。

  “我感到我们的相逢仿佛是命运的安排。胡德多卡、李加迪亚……”琴多说,“我感到,我在某一刻……‘拥有’了你。而我拥有的东西总是屈指可数。”

  “听起来有点……”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可怜。”

  琴多笑了起来,他喃喃说:“你不太了解我的过去。”片刻之后,他恢复了正常,并且若无其事地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交流一下彼此的过往。”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他想,琴多居然主动提到了自己的过去。

  在最开始见面的时候,琴多总是会对自己的过去遮遮掩掩,然后攻击性格外强地反问西列斯的情况;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西列斯就慢慢涉足到了琴多的过去。

  比如他得知了琴多正在探寻旧神相关的秘密,所以会与一些探险者结伴;比如他得知了,琴多那条项链的来源与用途,甚至得到了前往堪萨斯旅行的邀请。

  因此,西列斯觉得他和琴多的关系已经过界了。

  在这混乱、危险而复杂的无烬之地,情况似乎没那么糟糕。反正他们的确一路同行。但是,等他回到拉米法城呢?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经同样被什么东西刺激着。他也做出了不够理智、不够警醒的行为。他没有在合适的时候拉开与琴多的距离,而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旅途上的人们总是更为放纵一些,因为那不是自己习惯的地方和人们。

  想着,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在叹气了。”琴多困扰地问,“情况真有这么糟糕吗?”

  “这只是情绪的表达。”西列斯感到自己也有点喝醉了,他碰了碰那个酒杯——其实他也就喝了那么两三口,“琴多,不要再做出让我误会的事情了,说真的。”

  “误会?”琴多笑了起来,“别误会。往最让你觉得心烦意乱的那个方向去想。”

  他偏了偏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他灰白色头发扎成的那个小辫子也碰了碰西列斯的肩膀。

  “……有人。”西列斯无奈地说。

  “怕什么。”琴多近乎挑衅地说,“他们敢说一句话,我把他们舌头拽出来!”

  西列斯因为这状似凶狠的话语而笑了一声。

  安迪回来了,并且古怪地瞧了瞧他们两个的姿势。琴多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于是安迪老板赶忙收回打量的视线。

  “他喝醉了。”西列斯说,“不用理他。”

  琴多看起来懒得反驳这句话。他霸占了西列斯的肩膀。

  “呃……咳,我明白了。”安迪说,“那我接着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开始得寸进尺,他握住了西列斯的手,然后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西列斯警告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于是琴多稍微安分了一点。

  他看起来还是对刚才发生在楼梯上的事情念念不忘,所以现在握着西列斯的手指便感到心满意足。他静静地撑着脸,翠绿色的眼睛带着一种恍惚而纯粹的笑意,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恍若未觉,只是听着安迪的话。

  ……按照安迪的说法,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两人在十月初的时候来到了黑尔斯之家。具体什么日子他已经忘了,不过大概就是十月头上那几天。

  他们来势汹汹,几乎走遍了黑尔斯之家的所有酒馆。

  阿方索·卡莱尔本人在无烬之地颇有些名声,毕竟他曾经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却没有第二个人为其佐证。

  有些人认为他是骗子,有些人认为他哗众取宠,当然,也有人疑心他独吞了遗迹的产物。

  总之,他们两个这次大张旗鼓地调查“不存在的城市”,也的确引来了一些人的关注。

  “事实上,他们也找到了我这里。”安迪说,“然后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就联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不存在的城市,探险者、幸存者……”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隔了片刻,安迪说:“我记忆力不是很好,所以总会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写在纸上。因为他们的出现,我特地翻找了十年前的日记。

  “我这才想起来,当初有名客人,与那人的打扮类似,然后来到我的酒馆。他当时满身是血,颤抖着喝酒。他说他刚刚从一个鬼地方逃出来。他说,他对不起伊舍伍德。”

  西列斯微怔,然后皱起眉:“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是的。”安迪说,“伊舍伍德。这个名字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十年之前,正是这个人组织了一个探险队,前往寻找‘不存在的城市’。当时我才在这儿开了这家酒馆没几年。

  “现在想一想,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迪的话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困扰:伊舍伍德和伊曼纽尔的兄弟关系,似乎并不是广为人知的。不过,这对兄弟原先关系就不算太好。

  没人知道伊舍伍德有个弟弟。所以,没人会在遇到那个幸存者的时候,告知伊曼纽尔。甚至于那名幸存者本身,恐怕也不知道伊曼纽尔的存在。

  十年之久,他们还能找到当初的那个幸存者吗?

  西列斯便问:“他们应该去找这个幸存者了吧?”

  “是的。”安迪说,“他们应该是找到了。”

  找到了?

  西列斯说:“所以那个幸存者就在黑尔斯之家?”

  “呃,似乎是这样的。”安迪说,“不过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他们的具体行动。我只见过他们三次。第一次是他们过来询问一些关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消息。

  “第二次是过来询问关于去年的藏宝图的事情……卡尔?似乎是叫这个名字的探险者在去年兜售的藏宝图。不过我对这事儿不怎么清楚。

  “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那个幸存者的事情。他们看起来十分意外,激动得很。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原因,或许他们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吧。

  “至于第三次,就是神诞日那一天。他们过来跟我说,他们打算离开黑尔斯之家,但是有人可能会来这儿找他们,所以在我这里留一封信,让我到时候转交给……看来就是转交给您了。”

  “信?”西列斯问。

  安迪点了点头:“是的,在后边。我等会儿拿给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实际上,安迪也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到底有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人。

  他便说:“那么,从他们得知幸存者的存在,到他们离开黑尔斯之家,中间过去了有一段日子。有人知道他们这段时间里的经历吗?”

  安迪有点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不是那么清楚……啊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他说,“他们似乎住在奥德丽的旅馆。你可以去那边问问老板娘。”

  西列斯明白过来,向安迪道谢。

  虽然阿方索留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不管怎么说,调查他们在黑尔斯之家做过的事情,还是必要的。

  ……他们在神诞日那一天就离开了黑尔斯之家。西列斯想。

  当时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西列斯的信件,不然不可能在安迪这儿来下讯息。但是,他们仍旧离开了黑尔斯之家。

  这意味着,他们必定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因此才会来不及等待西列斯的到来,迫不及待地离开黑尔斯之家。

  希望阿方索的那封信里提供了足够的线索。

  安迪说:“不用客气,先生。”他笑眯眯地说,“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花了钱的。”

  西列斯默然,心想,果然如此。

  安迪去拿了那封信,将其递给西列斯。这封信应当没被拆过,起码信封上的火漆并没有损坏的痕迹。

  西列斯没有急着拆开,他想要去到一个更为隐蔽、安全的地方再看这封信。他将信件放在内侧的口袋里,然后对琴多说:“看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琴多这才放开西列斯的手。西列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付了酒钱——这里也可以用康斯特公国的货币结算——之后就礼貌地与安迪告别。

  在他们离开之后,酒馆里始终保持缄默的探险者们才突然开始高声议论起来。

  “那居然是琴多·普拉亚!”

  “谁见过这么温顺的琴多!哦,这形容都能让我恶心吐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哈,傲慢的疯狗也有认主的一天吗?”

  “不过他的‘主人’,可不像是无烬之地的人。那像是……”

  “城里人。”

  “是的,城里人。”

  “噢噢噢——那可得衷心希望,这位无害的城里人不要死在无烬之地啊!”

  他们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

  唯独他们的领头人没有说话。短发的探险者望着西列斯和琴多离开的方向,露出了略微疑虑和警惕的表情。

  而矮小的酒馆老板静静地站在吧台后面,隔了片刻,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想,那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城里人。那种镇定与平静……令人疑心。

  西列斯并不知道人们如何在背后评价自己,他也并不在意。

  琴多带着他往三楼的魔药店走过去。

  西列斯问:“你似乎对这儿也挺熟悉?”

  “黑尔斯之家是探险者们的必经之地。”琴多翠绿色的眼睛里神采奕奕,丝毫没有醉态,不过西列斯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刚来到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总会到这儿感受一下无烬之地的……氛围。”

  “氛围?”

  琴多拉着西列斯到栏杆边上,他让西列斯瞧瞧中央空地的场景。

  马戏团、杂耍、魔术表演,以及,奇形怪状的人们。这儿像是开了一家什么奇葩人类博物馆一样。

  琴多说:“这才是无烬之地,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和平场所。如果连黑尔斯之家都无法接受,那么恐怕也没必要继续前进了。”

  西列斯恍然。

  他在中央空地那儿瞧见了熟悉的人影——马戏团的小丑。

  他的目光注视着那个站在那儿、看起来傻乎乎的小丑。小丑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望了过来。隔了片刻,小丑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朝着他挥了挥手。

  西列斯没有做什么动作回应,而小丑也十分自然地低下头,继续茫然地站在那儿。

  琴多在一旁略微不快地说:“你真是认识不少人。”他顿了顿,又说,“这是我们曾经遇到过的那名占星师女士的同伴?”

  “是的。”西列斯说。

  琴多的敏锐有时候也能让西列斯感到惊叹。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西列斯问:“马戏团在无烬之地……”他琢磨着措辞,“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吗?”

  琴多思索了片刻:“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无烬之地有许许多多的马戏团,他们的名声是不太一样的。这个马戏团是常驻黑尔斯之家的,所以较为有名。

  “有一些探险者……会将他们当成是一种……应该说,放松的状态。见到了马戏团,就意味着安全与享乐。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有些探险者,会将马戏团当成是精神支柱——废墟中的亮色,无尽空虚与挣扎之后的享乐,生存的意义……总之就是这类的东西。很难说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琴多的语气有些轻蔑,不过也不能说他并不理解那些探险者。他只是觉得这种行为不怎么值得提倡。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占星师海蒂的话就得到了侧面的论证。

  马戏团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象征了许多探险者心中的“乐土”,在那里没有危险、没有灾难,只有无尽的享乐与放纵。

  而反过来,马戏团也的确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些服务。

  马戏团中不同的角色,正是在这种无数岁月洗练而成的烙印中,获得了神奇而古怪的力量。小丑成为小丑,占星师成为占星师。

  ……“成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注意到他本能使用的词语。

  换言之,符合。他们符合了职业特性,做到了相关的事情,所以他们就真切地拥有了这份力量。

  ……如果,成为神呢?

  人类成为神明,恐怕没那么简单。西列斯想。他们对于神明力量的认知还停留在简单的神格、神位与神名三要素上面。他们实际上并不知道神明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

  马戏团中的这些人可以称为神明吗?小丑是小丑之神吗?

  不,不能这么说。力量与力量之间也存在着区别。

  西列斯没有继续思考下去,他只是将此事记在心里。

  他们去到三楼,与玛丽、切斯特、阿尔瓦三人汇合。阿尔瓦脸上有激动造成的红晕,他看起来十分喜欢黑尔斯之家,起码是喜欢他自己认知中的黑尔斯之家。

  不过当西列斯听见阿尔瓦念叨的话语,他才意识到,阿尔瓦的激动也另有原因。

  “我看到好多人都拿着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一看见西列斯和琴多,阿尔瓦就立刻说。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将这话念叨了许多遍了,因为切斯特医生露出了十分复杂和无奈的表情。

  但阿尔瓦仍旧乐此不疲,并且不停傻笑着。

  家族的荣誉在这个世界仍旧十分受到重视。西列斯想。

  他恭喜了阿尔瓦,随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十点多了。一天的奔波加上刚才接受到的信息量,让西列斯也不由得有些疲惫。

  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去休息了。”

  “啊……是啊。”说着,阿尔瓦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困了。”

  玛丽便笑着说:“请跟我来吧。”

  他们最终住的地方并不在营蓬内部,而在外面的矮房子里,也正是他们存放羽马的地方。显然,那里更加安全和保险一点。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兰米尔购置的房子有三个卧室,于是情况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玛丽女士一间、西列斯与琴多一间、切斯特与阿尔瓦一间。

  床位倒是好安排,房子里还准备了单人折叠床,他们只要铺一下被子就好。夜晚的荒漠还是十分寒冷的,必须得裹上厚重的被子才行。

  意外的是,这栋独立房屋提供热水。

  玛丽笑着解释说:“营蓬那边的生活更加不方便一点。不过,这里毕竟是常住居民……类似社区一样,所以一些基础设施也跟上了。”

  这的确令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经过了一天的奔波,他们都想洗个热水澡。

  这栋房子有两间盥洗室,十分体贴。玛丽去了其中一间洗澡,男士们则在另外一间。等到所有人都洗完澡铺好被子,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十二点。

  不过西列斯还是打算拆开阿方索的信件看一看。

  他回到房间。琴多正在铺被子。他说:“已经帮你把被子铺好了。”

  西列斯说:“谢谢。你的被子需要我帮忙吗?”

  琴多笑了一声,站直身体,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然后说:“我已经铺好了。我现在更希望你早点钻进被子里。现在可不是夏天。”

  “我得先看看那封信。”西列斯说。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说西列斯的事儿可真够多的。但最后他只是坐下来,安静地望着西列斯。

  他在这种时候总是十分安静的。

  西列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将其拆开,然后打开其中的信纸。这封信是由伊曼纽尔写下的,信纸与笔迹都显得较为正式和认真,比西列斯曾经收到的那封来自阿方索的信件体面得多。

  “……

  “诺埃尔教授,当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和阿方索理应已经踏上前往‘那个地方’的路途。我们不太希望您陷入险境,但我们总归得给您一个交代。

  “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误。曾经的我们大错特错,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得弥补那个错误。

  “或许您没法理解这话。但是,我们宁愿您永远不理解这话。

  “……总之,如果您想要追查下去的话,那我们为您留下了相关的线索。我想,您应该能找到那线索位于何方,甚至此刻已经从安迪那儿得知了。

  “衷心希望您平安。

  “……”

  信件的内容让西列斯深深地皱起眉。

  “怎么了?”琴多问,“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开心。他们难道没告诉你他们的行踪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信纸递给了琴多。琴多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说:“看起来他们真的不怎么愿意你参与这事儿。”

  “是的。”西列斯说。

  他想,这显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真的不愿意让他参与此事,那么就根本没必要留下这封信。他们直接让线索断在安迪那儿就好了。

  但是现在,他们一边留下线索,一边又希望西列斯不要参与进来……这正常吗?

  他们应该能明白,西列斯是可以找到线索的。伊曼纽尔在信中也说了,他们留下了相关的线索。所以说到底,西列斯还是能发现真相。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拖延时间?在西列斯真的找到他们的行踪之前,就抢先将一切都解决掉?

  西列斯想到了这个可能。

  但仍旧是那个问题。即便是为了拖延时间……那何必要留下相关的线索呢?

  西列斯隐隐产生一个念头:因为那牵连甚广。

  隐瞒是没有用的。即便阿方索和伊曼纽尔隐瞒了相关的线索,西列斯还是有可能牵涉其中、迟早会明白一切。那足够危险,波及面也足够广阔。

  实际上,现在的黑尔斯之家不也暗流涌动吗?

  所以,阿方索两人宁愿自己给出线索,给出足够安全、合适的指引,让西列斯一步一步跟随着他们的脚印去调查、去了解真相,也不愿意西列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尝试。

  这种冥冥中的预感让西列斯感到了无奈。

  ……为什么他觉得他的朋友们都有种过度保护的倾向?他似乎没有脆弱到这个程度吧?

  从切斯特医生到阿方索、伊曼纽尔,更不用说态度上更为执拗的琴多,他们似乎都隐隐希望西列斯远离危险、保证安全。

  但这世界的谜题,显然不可能凭借空想就解决。西列斯想。

  琴多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

  “该睡觉了,西列斯。我们明天去那家旅馆寻找线索,就能明白一切了。”琴多跟西列斯说,“晚安。”

  西列斯迟疑片刻,最后也轻声道了句晚安,然后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西列斯是七点钟醒过来的。

  因为阿卡玛拉的庇佑,所以西列斯其实想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醒来。不过考虑到昨天一整天的奔波,西列斯最后还是让自己比平常的起床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早上好,西列斯。”琴多已经醒了过来,但是仍旧侧躺在床上,在西列斯醒来的时候与他打了声招呼,“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西列斯微怔,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营蓬那边出事了。”琴多说,“据说是马戏团的团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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