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一次打样

  小丑静静地站在营蓬中央空地的一个角落, 呆呆地望着营蓬的上方,那由棕色布料围成帐篷顶端。

  小丑的唇角习惯性地上扬,露出十分夸张的、滑稽的微笑。但是由于现在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微笑又令人觉得, 那仿佛是悲伤的。

  突然地, 小丑轻声说:“鸟——是鸟——”

  鸟人还在营蓬的高处飞着。

  面前突然投射下一片阴影, 小丑下意识看过去, 然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也下意识说:“又见面了,先生!”

  西列斯也望着小丑, 隔了片刻,他说:“我听说米基死了。”

  “死了……死了……”小丑点了点头,两指之间夹着一张纸牌,然后指向了前方, “他就在那儿。死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小丑歪了歪头, 嘴角仍旧咧着十分夸张的笑容。他说:“知道——不能告诉你。我不告诉你。”

  西列斯说:“为什么?”

  “是马戏团的秘密。”小丑神秘兮兮地说。

  “但是马戏团的团长已经死了。”西列斯十分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所以,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小丑歪了歪头,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突然地,他将手指间一直把玩着的那张纸牌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仿佛示意自己被封口了。

  西列斯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那张纸牌上——尽管在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小丑始终玩着纸牌,但是他还从未注意过纸牌上的内容。

  下一刻,他的目光中陡然浮现出震惊。

  那是一张命运纸牌——那是阿尔瓦拿出的命运纸牌!

  ……一张商人牌。

  “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纸牌的?”西列斯不禁问。

  他现在正在思考的是, 如果小丑是从阿尔瓦手中得到这张牌的, 也并不是不可能;阿尔瓦可能是在黑尔斯之家被偷了纸牌, 可能是昨天晚上, 可能是今天早上……

  无论如何,小丑起码有可能与阿尔瓦接触到。他的确有可能接触到命运纸牌。

  但是,如果小丑是在更早之前就得到这张牌的呢?在拉米法城的时候,西列斯瞧见他手中把玩的纸牌,是命运纸牌吗?

  西列斯当时完全没有关注那张纸牌,根本不知道那究竟只是普通的纸牌,还是阿尔瓦家的印刷厂印制的命运纸牌。

  ……究竟是谁向阿尔瓦家中的印刷厂下单定制的这副纸牌?

  西列斯目光复杂,紧紧地盯着那张商人牌。牌面之上,大腹便便的商人露出志得意满、盆满钵满的微笑,仿佛正嘲笑着西列斯。

  小丑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西列斯听出他是在说“秘密”这两个字。

  秘密——什么秘密?!

  西列斯眯起了眼睛。

  “……商人牌。”西列斯说,“你在暗示我这个。这与商人有关吗?”

  小丑的眼睛望着西列斯。牌面未曾挡住的地方,西列斯瞧见小丑的嘴角仍旧上扬着。但是他的目光却毫无笑意。

  隔了片刻,小丑把纸牌收回口袋里。他穿着一身看上去华丽繁复、其实已经脏兮兮的小丑服。他说:“米基……死了。海蒂……也走了。”

  马戏团已经名存实亡。西列斯想。

  从西列斯观察到的角度来说,马戏团似乎一共有五个人,马戏团团长米基、女占星师海蒂、小丑、驯兽师、魔术师。后三者西列斯并不知道名字。

  小丑是跑团剧情中一张角色卡。在跑团的剧本中,叛教者哈姆林将那份往日教会教士名单交给同伴之后,就会逃离拉米法城。他的其中之一选择,就是混进商人兰米尔的商队。

  随后,在离开城市之后,他们会遇到马戏团。马戏团是一个混乱的地方,而小丑更是必须得穿上小丑服、在脸上涂上浓重的油彩。

  因此,哈姆林有一定概率会选择杀死小丑,混进马戏团,然后去往域外——无烬之地,伺机而动。

  当然,拿着小丑这张角色卡的玩家可以通过各种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可以选择提前脱离马戏团、可以选择与哈姆林合作、可以选择假死、可以选择同归于尽。

  不管如何,现实与剧本已经天差地别。小丑没有死,但是米基却死了;海蒂却失踪了。

  至于驯兽师和魔术师。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将会是如何。

  西列斯默然望着小丑。

  “……怎么了?”琴多走了过来,问。

  西列斯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而问小丑:“如果有一名商人站在你们的背后……”他思索了片刻,“那么,当初你们去往拉米法城,是他推动的吗?”

  所以埃尔加才会找到这个马戏团?

  在不久之前的格雷森事件中,有一个令调查人员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就是埃尔加、克拉伦斯这两位幕后黑手,在过往经历中都没有和无烬之地扯上关系。

  但是,他们却莫名其妙从无烬之地找来了一个马戏团,并且让他们参与进十月集市,用特殊的生意为他们最后的谋划增添筹码。

  他们怎么会和这个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扯上关系?

  即便他们可能会在无烬之地中调查那幅奇怪画像的来源,但是,从他们的往来信件中,调查员们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可以证明他们真的去调查了、真的调查出有用的信息了。

  就仿佛有人擦去了他们与无烬之地的联系;就仿佛有人让他们深信,那幅画像就是贴米亚法的化身;就仿佛有人告知他们,有一个马戏团可以帮助你们,让他们来到拉米法城吧。

  “有人”,是谁?

  如果有一名商人站在这个马戏团背后……

  西列斯低声说:“琴多,你之前曾经跟我说过,这个马戏团是常驻在黑尔斯之家的。”

  琴多瞧了瞧那个沉默的小丑,然后说:“是的。他们一直停留在黑尔斯之家,停留在营蓬的中央空地。”

  “……黑尔斯之家。”西列斯说,“商人。梅纳瓦卡。”

  隔了片刻,他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说。

  琴多有点困扰地望着他,但是西列斯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说:“小丑先生,谢谢你的提示。”

  小丑眨了眨眼睛,然后将那张纸牌递过来,低声说:“给你,先生。”

  他涂满油彩的、红艳艳的嘴唇仍旧露出着滑稽的笑容。西列斯接过这张纸牌,然后小丑便疯疯癫癫地摇摆着身体,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

  西列斯将纸牌收进了口袋。他们暂且离开了这个角落,走远了一点。

  琴多突然疑惑地说:“等等,这张纸牌?”

  西列斯说:“的确,命运纸牌。不过不知道小丑是从哪儿得到这张纸牌的。”他思索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就好像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一样。”

  琴多的目光瞥了瞥西列斯的口袋,然后说:“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有人在帮助我们吧。”

  西列斯现在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这张纸牌上,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站在那儿,望着营蓬的中央空地,陷入了思索之中。在那里,人们刚刚为米基收完尸。

  今天早上,玛丽起得最早,阿尔瓦和切斯特紧随其后。因为西列斯还在睡,所以他们就率先来到营蓬这儿吃早餐,也正好碰上了米基的尸体。

  玛丽找了个跑腿的人,来到矮房子这边告诉琴多此事。由于他们是目击者,三人必须得配合进行调查。

  西列斯醒来的时候,跑腿的人刚刚离开。他们也便起床来到营蓬。

  米基的死与昨天晚上他们在酒杯碰碰酒馆撞见的那个探险者的死因一样。切斯特医生恍恍惚惚地说,他的双腿变成了雕像。

  这事儿对切斯特的刺激不小。他立刻就想到了七年之前那个冰冷的夜晚。

  不过,从另外一方面,他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那不是他的幻觉——此外,那个人的死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显然,那人必然命不久矣。

  切斯特在一定程度上与当时懦弱的自己和解了。当然,懊恼还是免不了的,他多希望当初的自己能够大胆一点,起码从那个半人半雕像的家伙口中问出一点信息。

  西列斯一来到营蓬,就被切斯特医生拉到一旁,提及了米基死亡时候的样子。西列斯自然知道他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不过,在来到黑尔斯之家后遭遇的两次死亡事件,让西列斯感到了一点疑惑。

  他问切斯特:“你当初的确回到了那个人出现的地方,但是那里只剩下了一点灰烬,是吗?”

  切斯特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是的,一些像是剥落的石灰的痕迹。”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说:“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停顿了一下,“在变成雕像的过程中死去,米基的尸体并没有消失,也没有化为灰烬。

  “为什么你遇到的那个人就消失了?”

  切斯特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或许是有人将他的尸体搬走了。”西列斯低沉地说。

  切斯特皱起眉,问:“但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西列斯说,“为什么有人会变成雕像,为什么他的尸体会消失,为什么黑尔斯之家也出现了这样的死者……”

  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随后,切斯特医生回到边上的座位坐下。年轻的阿尔瓦还是一脸回不过神的惊愕。西列斯注意到了角落处的小丑,便走到那边与小丑交谈。

  ……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张商人牌。

  西列斯突然回过神,最后将脑海中思索的内容理顺了一遍,然后暂且将其放下。他走到阿尔瓦面前,问:“阿尔瓦,你将命运纸牌带在身上了吗?”

  “纸牌?”阿尔瓦有点愕然,“没,没有。我放在住处了。怎么了?”

  西列斯便将口袋里的那张商人牌递给了阿尔瓦,说:“我从小丑那儿得到了这张牌。”

  “命运纸牌!”阿尔瓦看上去极为惊愕,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张牌,然后突然惊呼了一声,“这是第一次打样的牌!”

  “什么?”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

  琴多与切斯特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里!这里!”阿尔瓦指着牌面上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一个特殊印记,是朵花,是我家印刷厂在试印刷的时候专门印上去,用以区分打样版本和正式版本。”

  他们都望了过去,那看起来像是一朵八瓣玫瑰,非常小,像是蚂蚁一样,在整个牌面的右下角。

  西列斯微怔,心想,八瓣玫瑰?

  ……所以他从出版商本顿那儿得到的八瓣玫瑰纸,就是阿尔瓦家的印刷厂出品的?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命运的巧合之处。

  当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是第一次打样,那就意味着……”

  “这张牌来自于那位神秘的订购者。”阿尔瓦耸耸肩,“第一次打样的54张纸牌都给他了。在那之后,我们才正式签订合同。”

  他将这张牌递还给西列斯,然后说:“真奇怪,居然单独一张牌出现在小丑那儿。”

  阿尔瓦好奇地往小丑那儿看了看。

  西列斯沉默着,垂眸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张命运纸牌。

  八瓣玫瑰。他想。这莫名给他带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那感觉大概类似于……“又是八瓣玫瑰?”

  他近来似乎时常碰见这个意象。

  隔了片刻,西列斯将这张纸牌收回自己的口袋里。

  “你确实是发现了什么,是吧?”琴多问,“别卖关子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他一旦叫西列斯全名,就意味着这家伙有点被刺激到了。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斟酌片刻,然后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将过往发生的一切都连起来看的话。”

  “连起来看?”

  琴多、切斯特、阿尔瓦异口同声地问,站在不远处的玛丽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琴多。”西列斯突然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神诞日前夜晚宴的厨房门口?”

  琴多一怔,没想到西列斯会在这个时候提到此事。

  西列斯没有等琴多回答,就说:“因为你在追查胡德多卡相关的事情。胡德多卡的信徒曾经建立了一座神庙,现在这座神庙的遗迹被发现了,一些探险者将其中的物品偷盗出去贩卖。

  “你听闻有东西被卖给了一家与食物有关的秘密组织,随后又因为神诞日前夜拉米法城的情况意识到出事了,所以决定到晚宴来看看,是不是?”

  “是的。”琴多说,“这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那幅画像出自胡德多卡的信徒之手,但是晚宴事件的幕后黑手却认为那是贴米亚法的化身——他们被欺诈了。”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几乎立刻明白了过来:“一群旧神追随者欺骗了另外一伙旧神追随者?哈,狗咬狗,真有意思。”

  阿尔瓦左右看看,看到年长者脸上纷纷显露出来的若有所思,不由得弱弱地问:“我……我还是没明白。这和我们现在所遇到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应该说,一群旧神追随者利用了另外一批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说,“我不确定他们究竟想要尝试什么,或许是以量取胜,或许是献祭是否真的能召唤神明的力量……

  “总之,他们进行了一次尝试。”

  阿尔瓦依旧迷茫地说:“好吧……到这儿我能明白。一伙人利用了另外一伙人。但是,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西列斯说,然后他突然转向玛丽,“玛丽女士,黑尔斯之家有出现过这种,连续有人成为雕像,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事情吗?”

  玛丽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人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但是没什么关联的人因为相同的原因死去……起码我没有听说过。”

  阿尔瓦慢慢明白过来:“所以,连续有人死去,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我怀疑是这群胡德多卡的追随者意识到,在漫长的时光中每年献祭那么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唤醒旧神。”西列斯低沉地说,“他们得在短时间内,接连不断地谋杀许多人。”

  而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行动已经为他们做出了十分有效的验证——通过“食物”的献祭,他们的确召唤出了贴米亚法的力量,即便他们使用的画像并非贴米亚法的化身。

  倒不如说,真正意义上的“献祭”与画像这种死板的实物无关。他们只需要做出足够符合神明心意的事情,在符合神明心意的“场景”。那是一种“概念上”的相关。

  贴米亚法对应的是晚宴;而胡德多卡呢?

  那是罪恶的化身。而在这里,在无烬之地,在黑尔斯之家,这是一个多么符合胡德多卡心意的地方啊。

  况且,那群工人的遭遇……那星之尘矿脉……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而说:“玛丽女士,或许我们得找到昨天的那位迈尔斯先生,询问一下,这种死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死了多少人。”

  玛丽立刻点了点头,说:“我去找他。你们在这儿等待一会儿。”

  西列斯向她道谢。

  玛丽暂时离开了。留下的四人各自心不在焉地思索着。

  西列斯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或许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不然,昨天晚上的迈尔斯和那名检查尸体的启示者,不可能那么冷静,甚至于轻松。

  他们不认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从一个方面来说,他们可能只是看惯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们也有可能是在同流合污。

  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是在神诞日前夜的事情发生之后,胡德多卡的信徒才决定开始无烬之地的行动,那似乎显得太过于匆忙了。

  这才过去一个多星期。消息从拉米法城传到无烬之地这边,都需要一段时间。胡德多卡的信徒们来得及行动吗?

  而如果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决定做出什么……

  ……美食小镇。

  西列斯的心中陡然浮现出这个可能。

  美食小镇出事,那是九月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胡德多卡的信徒做点什么谋算。

  当时西列斯感到,美食小镇出事是某种意义上的“失控”。不管幕后黑手想要做什么,对方也不可能希望美食小镇在那个时候出事。

  ……但是如果……如果这件事情的背后拥有胡德多卡的信徒的影子呢?

  如果他们就是希望通过美食小镇来进行一次实验呢?

  欺诈的力量、犯罪的力量、恶意的力量……当时的人们为了得到自己喜欢的食物,甚至会踩踏其他人的身体——以他者为垫脚石,那是彻头彻尾的犯罪与恶意。

  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完全像是贴米亚法的力量。

  “濒临失控”。西列斯回忆着自己当初的想法。他以为那是情绪上、感官上的冲动。

  而实际上,那很有可能只是“犯罪”的冲动。

  西列斯感受到了一点沉重的压力。他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世界的角落,人们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但是,那些事情却显而易见地影响到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琴多突然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西列斯回过神,问:“怎么?”

  “你还忽略了一个要素……或者说,你故意忽略了这个要素。”琴多的声音很轻,没法让切斯特和阿尔瓦听见,“商人。”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他说:“那只是一个推测。而胡德多卡的信徒的事情,我已经十拿九稳。”

  “所以你的推测是什么?”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在命运纸牌的初版规则中,如果玩家手牌中是酒鬼牌,随后荷官发给他一张主厨牌,那么玩家就必须将酒鬼牌换成主厨牌。”

  琴多点了点头,翠绿色的眼睛里散发出兴致盎然的光芒。他似乎非常喜欢听见西列斯用平静、冷淡、沉稳的声音说着自己的推理。

  西列斯继续说:“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祂的陨落象征着沉默纪的开始。人人都知道这事儿,但没人知道埃尔科奥为什么会陨落。”

  琴多继续点头。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慢地说:“酒水、贪食;享乐、暴欲。贴米亚法的力量仿佛覆盖了埃尔科奥的力量。”

  “所以?”

  “……我认为存在一种可能,即神明可以吞噬彼此的力量。”西列斯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显得格外沉静,“贴米亚法吞食了埃尔科奥。然后,祂可能变得更加强大了。”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我很好奇……西列斯,你怎么会——怎么能,产生这种想法?”

  西列斯心想,那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

  而另外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则来自于……

  抄写员巴特给他的那份手稿。

  在那份手稿中,如同稚童一般的话语提及了被泥土吞吃的小羊。在那一刻,西列斯就得到了这重暗示——吞吃。

  他认为这份手稿中的内容显然隐藏着许多的秘闻,并且那与神明有关。吞吃……发生在神明与神明之间?

  其中一段更是加深了西列斯对于贴米亚法、埃尔科奥这两位神明的怀疑。

  “渔夫捡到鱼尸体。

  “频频夸赞肉真鲜。

  “咕嘟咕嘟冒泡泡。

  “叮叮当当酒瓶子。”

  一方面,这两位神明的力量的确有相近之处;另外一方面,在这段话中,渔夫煮食鱼肉,同时,还突提及了酒瓶子。

  光从句子上,西列斯可以想见渔夫一边煮鱼肉、一边喝酒的场景。

  “酒”。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

  ……厨师喝了酒。

  西列斯不知道“鱼肉”代指什么……应该说,他有一些想法,但是他无意在这个时候去求证。但是,“酒”这个意象却十分明显。

  再加上命运纸牌那微妙的旧神牌规则,西列斯便产生了这个想法:贴米亚法吞吃了埃尔科奥。而那造成了埃尔科奥的陨落。

  ……当然,没有证据。只是基于种种条件、要素的推理。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

  罪孽与谎言之神;商业与誓约之神。

  传闻中,由于胡德多卡力量中的欺诈天性,这两位神明的信徒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欺诈与商业,天生一对,是不是?

  而现在……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马戏团的背后站着一位商人,这位商人可能与黑尔斯之家有关系。而马戏团也参与进了拉米法城的事件之中。

  “……真的是胡德多卡的信徒在这背后操控着一切吗?还是,梅纳瓦卡的信徒?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一起的?”

  他低声说。

  梅纳瓦卡也吞食了胡德多卡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些旧神……祂们与彼此的关系,以及祂们的陨落,以及阴影纪和沉默纪所隐藏的秘密……还真是令人心生寒意。

  西列斯想,毕竟那象征着5点知识属性。此外,如果没有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那么抄写员巴特也不可能成功将这份抄本抄写下来。

  ……究竟是谁让巴特去抄写那本手稿的?他也得到抄本,并且领悟了抄本中所暗示的意思吗?西列斯不禁想。

  琴多说:“这太复杂了。恐怕只有真的与幕后黑手对话,才有可能了解发生在背后的一切故事。”

  西列斯回过神,点头同意。的确是这样的。

  他们在这儿推理、臆测,尽管听起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是那终究只是“可能”。沉默纪神明的往事他们不可能知道,雾中纪旧神追随者们的图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希望我们来得及抓住他们的马脚吧。”西列斯低声说。

  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已经显得十分复杂了——西列斯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个大人物帮助了格雷森食品公司。而现在,这里是无烬之地。这广阔的无烬之地有掩藏了多少的罪恶与秘密?

  不久,玛丽与迈尔斯一同出现在了中央空地。

  迈尔斯的身上看起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这与昨天晚上出现在酒馆里的他截然不同。

  他搓了搓手,似乎想要遮掩自己的这种情绪,于是开口的时候语气就显得有些傲慢:“你们是谁?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迈尔斯先生。”西列斯的声音十分平静镇定,“既然您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您想要和我们进行沟通。希望您能坦诚与我们交流。”

  迈尔斯的表情一滞,随后他的气势飞速地滑落。最后,他有些讪讪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只是说:“那是……黑尔斯之家的内部事宜。”

  西列斯没有理会他这种说法,只是问:“死了多少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迈尔斯瞪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像是突然泄了气,沮丧地说:“从一个多月前开始。死了差不多……二十来个吧。”

  西列斯说:“那就将近一天一个了。难道你们没打算查明吗?”

  迈尔斯尴尬地说:“黑尔斯之家……每天都会出现死人。老实讲,我们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情况变多了之后……”

  西列斯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想,迈尔斯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些人的死亡事件背后,可能站着与黑尔斯之家有关的商人。

  换言之,他似乎只是一位不怎么负责任的管理者,而非幕后黑手的同谋。

  当然,西列斯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

  他沉吟片刻,便说:“他们的死亡有什么共同点吗?”

  迈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坦诚地说:“他们都得到了一份手稿。或许我该隐瞒这事儿,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下意识瞧了瞧玛丽和琴多。

  这似乎意味着,是这两人在场,所以他才愿意和西列斯说这么多。

  他说:“他们都从一个神秘人手中得到了一份手稿。内容差不多……我们中的一名启示者,阅读了那份手稿的内容……然后……”

  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西列斯说:“他也死了。”

  “……是的。”

  西列斯默然。

  迈尔斯苦笑起来:“所以我们才不想调查这事儿……您能明白吗?有人在妄图掀起一场阴谋,而我们……我们是驿站。我们没必要掺和这事儿。让他们搞去吧!这和我们无关!”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最后两句几乎是大声嚷嚷着说出来的,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就滑落下去。

  西列斯说:“这发生在黑尔斯之家。你们不可能置身事外。”

  迈尔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问:“那份手稿上究竟写了什么?”

  迈尔斯说:“大概是说深沉的阴影中隐藏着璀璨星光……这样的话。类似的话。阅读了手稿的启示者只来得及跟我们说这个……他的精神状态在很短时间里就崩溃了。

  “据说那可能与宝藏有关,所以人们才会阅读。有些死者的朋友给我们说,他们正在寻找财富……所以才会寻找这种神秘手稿……

  “事实是,这种探险者在无烬之地数不胜数,所以他们死了也是……也是,某种意义上,合理的。我们都见多了这种事。”

  西列斯皱了皱眉,因为迈尔斯流露出的态度。

  不过……“深沉的阴影中隐藏着璀璨星光”,这话有点耳熟。

  他想了片刻,就想到了原因——从卡贝尔教授的“安全屋”里,多米尼克找到了一份手稿。那来自于胡德多卡的信徒,并且很有可能来自于琴多与探险队共同发现的那个神庙遗迹。

  在那份手稿中,胡德多卡的信徒隐隐对胡德多卡的陨落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愧疚与不安,就好像是他们造成了胡德多卡的陨落一般。

  手稿中有这样一句话:“该死!一群骗子!一群疯狂的、无耻的、唯利是图的骗子!”

  这句话似乎巧妙地为“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这个猜测作了注解。毕竟,在大众观念里,商人就是唯利是图的。

  不过,现在西列斯在意的是,手稿中也提到了这样一句话:“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这与现在迈尔斯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星星的光芒……星之尘。

  这附近正有一个星之尘矿脉。西列斯想。

  这件事情恐怕有不少人都知道。毕竟,去年有商人在这附近挖矿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严严实实,顶多就是不可能有人知道更具体一些的地点而已。

  ……星之尘。

  西列斯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恐惧。

  他想,为什么星之尘能够成为启示者魔药的必备辅料?为什么星之尘可以充当能源,甚至于拥有如此高效的能源利用率?为什么……

  那些工人变成了雕像?为什么偏偏是雕像?

  西列斯十分在意此事。

  因为,就算工人们因为“星之尘的诅咒”而死亡,但是,为什么偏偏能够具体到“雕像”这件事情上来?他们怎么会接触到胡德多卡的力量?

  因为星之尘?

  可是星之尘……为什么星之尘会与胡德多卡有关?为什么一个普通的星之尘矿脉会与一位特定的、具体的旧神扯上关系?

  星之尘究竟是什么?

  星星的光芒……真有这么美好吗?西列斯想。

  他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腐烂的星星眼睛,和从腐烂的星星眼睛里爬出来的蜘蛛。

  西列斯长久的沉默似乎也并不让迈尔斯感到奇怪。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有些……无从下手。实话实说。先生,您愿意好心地调查此事,这是因为您好心。

  “但我们……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他摇了摇头。

  西列斯回过神,斟酌片刻,说:“关于这件事情,你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迈尔斯想了片刻,然后说:“他们都死在营蓬里,无一例外。这也可以说是其中一个共同点。”

  西列斯点了点头。

  迈尔斯正要告辞离开,西列斯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所以,你们在马戏团的团长身上也找到了那份手稿吗?”

  “什么?”迈尔斯明显地一愣,然后思索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毕竟,他才死没多久。”

  他叫来了一个调查人员,问了一会儿,然后奇怪地说:“他们没在马戏团团长的身上找到那份手稿。”

  西列斯下意识皱了皱眉。

  米基的死因与其他那二十几个死者一样,但是案情却显得不太一样。他便斟酌着问:“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现场调查一下吗?”

  他指了指马戏团的那个帐篷。

  “您去吧,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迈尔斯点了点头,他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您真是个好心人,先生。”

  西列斯心想,他的行为或许在无烬之地显得特立独行……不过,他可不是在多管闲事。

  玛丽适时地说:“不过,诺埃尔先生,你起床之后还没吃早餐吧?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西列斯恍然,然后点了点头。

  迈尔斯便去找那些调查人员说事情,大概是说一会儿西列斯过去的时候让他们放人。而西列斯则与玛丽、琴多他们一起先去吃顿早餐。

  西列斯一转头,就瞧见琴多略微不快的神情。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今天早上的琴多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琴多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不打扰你。不过——”他迟疑片刻,“我只是觉得,应该我来提醒你,你还没吃早餐。”

  西列斯默然片刻,随后失笑:“所以你在和自己生闷气?”

  “当然。”琴多理所应当地说。

  西列斯觉得琴多真是一个神奇的人。他说:“别想这么多了。去吃早餐吧。都快九点了。”

  “所以你饿吗?”

  “有点。”西列斯说。

  “为了正事就宁愿饿着吗?”

  西列斯反问:“否则呢?我们总得解决这烂摊子。”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他说:“我总觉得其他人没什么用。晚宴的事情最后也是靠你解决的,现在这事儿也是你正在调查。你总是很忙。”

  “我习惯了这种状态。”西列斯说,“当然,我的确很忙。”

  琴多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必须得赶上你的脚步。不能让你把我扔到脑后。”

  西列斯沉默地望了望他。

  琴多也望着他,随后戏谑地说:“诺埃尔教授,当您沉浸在思考之中的时候,我可是始终注视着你。要是想让您把我放在心里,我可得更加努力一点才行。”

  西列斯的心中生出了些微恼羞成怒的感觉,那感觉大概就像是一只小动物在你的脚边绕来绕去,而你急着去做正事,又没法真的狠下心将这只小动物踹走。

  所以到最后,他只能狼狈地与他绑定在一起。

  西列斯隐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多思考这事儿。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就转移了话题:“去吃早餐吧。”

  “那我就当您默认了。”

  西列斯:“……”

  琴多好整以暇地说:“指望您说点真心话,那恐怕是很难的。但反正,您能明白我的心意就行。”

  “……别用敬称称呼我。”

  “您就只关心这事儿?”琴多反问,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为了讽刺您,而是为了让您知道,您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

  西列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就是在讽刺我。”

  琴多一噎,站在原地,嘴唇动了两下,但无言以对。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该吃早餐了,琴多。至于我们的事情……”他停了停,“那不是现在该谈论的事情。”

  琴多望着他,最后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着站在那儿,因为他们的对话而目瞪口呆的切斯特、阿尔瓦和玛丽三人,恶狠狠地说:“快点跟上!难道你们不饿吗?!”

  切斯特尴尬地咳了一声:“呃……饿!饿死我了。”

  阿尔瓦小声地“哇”了一声。

  玛丽女士似笑非笑地望着琴多,最后说:“琴多先生,原谅我的冒昧,但是在无烬之地这种地方,您可不应该将自己的弱点如此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

  琴多思索了片刻,最后慢慢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年头琴多·普拉亚都能接受其他人的建议了!不可思议!

  西列斯恍若未觉,只是说:“抓紧时间,朋友们。我们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们在二楼的一家餐馆随意吃了点东西。周围的气氛一如往常,仿佛一个人的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但西列斯还是难免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吃过早餐,他们暂且兵分两路。西列斯和琴多去三楼的“奥德丽的旅馆”寻找阿方索、伊曼纽尔行踪的线索;而另外三人则先去马戏团帐篷那边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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