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黑尔斯之家
兰米尔安排的向导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 自我介绍说他们可以称呼她为玛丽。
她有着十分爽朗的性格,扎着漂亮的麻花辫。西列斯注意到她手上老茧很重,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这位向导热络地与他们打招呼, 并且言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受兰米尔雇佣的商队向导, 对于无烬之地的道路十分了解。
由于近日来兰米尔忙于其他事情,商队也一直停在比德尔城无所事事,因此,她就被派来作为西列斯他们的向导。她会尽快带他们抵达黑尔斯之家, 并且帮助他们在黑尔斯之家一起寻找线索。
玛丽很快将他们的马匹从马厩中牵出来, 交给他们。
看得出来, 常年生活在城市中的阿尔瓦和切斯特两人尽管会骑马,但是骑术不精。不过用以赶路也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略微有些意外地望着那些马匹。
与拉米法城中, 那些与地球上的马类近似的马匹相比,无烬之地的马显得十分强壮、高大, 皮毛也显得更为华丽,就仿佛是什么奇幻生物一样。
他尤为注意到, 这四匹马原本的鬃毛部位, 现在却是长着类似于羽毛的东西。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向导玛丽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便介绍说:“先生, 您肯定会感到十分好奇, 为什么无烬之地的马匹会拥有羽毛。我们将这种马称为羽马。”
阿尔瓦在一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玛丽微微笑了一下, 她说:“因为, 曾经有一匹马吃了一个鸟人。它吞噬了他的血统。于是, 那匹马的后代也拥有了羽毛,并且拥有了比寻常马匹更为强大的负重能力、耐久能力。
“只有无烬之地中的大商人、强大冒险团, 才会拥有这种羽马。往常我们都是用它来运货, 如果不巧没赶上火车班次的话, 或者用来谈什么重要的生意。”
阿尔瓦恍然大悟。
切斯特带着点意外,低声说:“所以就连动物……”
玛丽脸上的笑容不变,并且说:“这不算罕见,先生们。无烬之地的动物也和人差不多,越是聪明的动物,越容易受到精神的污染。”
她侧头,轻轻抚了抚羽马的皮毛,而羽马也温柔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这十分聪明的羽马。
隔了片刻,他低沉地说:“或许我们该出发了。”
玛丽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时间,随后说:“现在是下午一点,或许我们能在晚上九点之前抵达黑尔斯之家。当然,或许我们中途只能休息一两次。”
“这没什么!”阿尔瓦兴奋地说,“让我们在无烬之地的荒漠上狂奔吧!”
当然,首先得解决西列斯和琴多的问题。
安排给他们两个的马显然比其他羽马稍微强壮一些。琴多饶有兴致地站在马匹前方,用手抚摸着羽马的鬃毛,与它打招呼。
玛丽大概是将西列斯当做是完全没有接触过骑马的新人——事实上也差不多——所以在跟他说一些十分基础的信息,比如不要站在马的后方、不要故意惊吓马等等。
西列斯虚心而安静地听着,最后低声说:“我明白了。”
琴多朝着西列斯招了招手,并且说玛丽说:“好了,向导女士,实际上可以由我来向他科普。我们得早点出发。”
玛丽瞧了瞧他,也点了点头,便说:“交给你了,琴多先生。”
自从阿尔瓦开始用这种称呼之后,其余人也跟着使用“琴多先生”。他们似乎没法心安理得地称呼琴多的名字。
琴多已经翻身上马。双人马鞍的后面一个位子空着,他望着西列斯,将手递过来:“来。”
西列斯只是迟疑了片刻,就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借力坐上了马鞍,感到他与琴多的身体有些过于紧密地贴在一起。
他突然开始庆幸这是初冬,他们已经穿上了较为厚重的外套。
琴多声音低沉:“抱着我的腰,西列斯。”他顿了顿,立刻补充说,“这可不能说是我有多么殷勤,而是实际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
西列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肢。琴多几乎整个后背都能感受到西列斯的身体温度,以及那种十分清冽明朗的气息。
他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困惑地问:“琴多?”
琴多回过神,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说:“坐稳。我们该出发了。”
实际上那种旖旎与尴尬并存的心思几乎很快就消失了。琴多的身体为西列斯挡住了不少的寒风,但是西列斯也感到身体被颠得难受。
他太高估无烬之地的路况了。西列斯近乎无奈地想。
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向导玛丽带着他们走了一条颇为颠簸的小路。荒漠、泥地、枯草,以及偶然闪现的人影与野生动物,让整个世界仿佛无比空旷,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他们偶尔会停下来,暂且休整那么几分钟,也让玛丽确认一下路线没有出错。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下马,休息一段时间。
西列斯不太习惯这样的赶路方式,这让他更加沉默起来。
某一次下马,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凝视着天边一团灰黑色的雾气。
“还好吗?”琴多走到他身边,这么问。
西列斯回过神,说:“还好。”
“你可能不太习惯骑马赶路。”琴多说,“实际上,也不是所有探险者都会骑马,或者需要骑马。只是我们这一次的行程比较赶。”
“我明白。”西列斯说,他停顿片刻,然后说,“只是因为我想到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或许我能猜到其中一种可能。”
“猜到?”
西列斯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说:“或许我知道那样的未来。关于交通方式的变革。”
如同地球。如同他的母星。这世界和那世界如此相似。但是他知道这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你有思路吗?”
“使用星之尘作为能源催动的——机械结构的车辆。”西列斯说,“还有,据说康斯特公国与其他国家联合起来,想要深度开发无烬之地。或许他们会在格拉斯通也建立起发达的铁路网。”
琴多耸了耸肩,随口说:“那希望这个世界能走向那个未来——你所想象的那个未来。”
西列斯微怔,下意识问:“为什么?”
“一方面,我觉得车比马更方便。”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阴天稠密的空气中凝视着西列斯,“另外一方面,如果命运如你所想、如你所愿——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说过,我认为命运为人类所掌控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我就是人类。”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瞧我们都在说些什么。”
这个话题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从他们手中溜走。
天色渐渐阴沉。傍晚的时候,黄昏的光芒让天边的云朵仿佛红雾弥漫,氤氲出一片格外沉重的气氛。
他们也在这个时候休整了较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用来吃点东西。
玛丽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也在越发漆黑的天色中带来一种微弱的光明。
总得聊点什么。或许有人这么想。
于是切斯特医生问:“玛丽女士,关于我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您能介绍一下吗?”
“黑尔斯之家吗?”
火光在玛丽的面孔上跳跃着。
她似乎想了片刻,然后才说:“这个驿站,是无烬之地东南面的中枢,可以这么说。人们最早开始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候,就是从康斯特公国和堪萨斯公国的边境开始。
“但是,黑尔斯之家却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传闻中,这是一位沉默纪的大商人走商时用以停歇的驿站,其建筑保留至今,成为了黑尔斯之家的雏形。
“那位商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也有人猜测他就叫‘黑尔斯’。当然,这种事情是没有证据可言的。”
“大商人?”西列斯意外得知了这一点。
玛丽点了点头。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与琴多都认为黑尔斯之家与胡德多卡脱不开关系,但是为什么现在又与商人扯上了关系?沉默纪的大商人……
玛丽继续说:“我曾经听常居黑尔斯之家的人说过,那附近的村落中流传着与梅纳瓦卡有关的一些故事。据说梅纳瓦卡正是在那附近陨落的,每一年都有一些商人前来祭祀。
“……正常的祭祀,当然。就我而言,梅纳瓦卡的信徒或许是所有旧神追随者中最无害的,毕竟他们都是满脑子想着赚钱的商人。”
玛丽耸了耸肩,带着点玩笑的意思。其余人也都笑了起来,带着一种对于商人的天然轻蔑与排斥。这年代的人们大多拥有这样的思想,即便是阿尔瓦也笑得十分没心没肺。
西列斯沉默不语,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篝火。他突然意识到,行走在这个世界最为中心的谜团之中,与生活在拉米法城,是截然相反的经历与感受。
他不能说他现在有多了解这个世界。但是他总能产生这种感觉:他起码了解这个世界的某一面。那可能与这个世界的实际生活离得最近也最远。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至于黑尔斯之家的谜团,在他们重新出发之后,西列斯也在浓重的夜色中思索了起来。
如果那个传闻——梅纳瓦卡就陨落在黑尔斯之家附近——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
昨天夜里,他阅读了《被世界遗忘的土地》。书中提及,曾经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就位于无烬之地的东南面,换言之,也就是黑尔斯之家那片区域。
陶赫蒂亚的陨灭来自于突然爆发在城市中央的迷雾。
神明陨落与迷雾爆发,始终有着一种相连相伴的关系。
……所以,梅纳瓦卡的陨落间接造成了萨丁帝国的覆灭?
西列斯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基于逻辑推理。但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有些无法理解这个结论的背后含义。
梅纳瓦卡为什么会陨落?
不过,从一些迹象中,的确可以看出萨丁帝国与梅纳瓦卡的关联。比如史料上对于堪萨斯城“商业繁荣”的相关记载,以及对于现如今堪萨斯公国混乱局面的一些分析。
又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这本由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共同研究的书信集,其作者德布利斯夫人就是一位梅纳瓦卡的信徒。
按照此前贵妇的说法,德布利斯夫人甚至是梅纳瓦卡的代行者。
她与情人的书信集却留存在康斯特公国。康斯特公国的领土恰巧就曾经是萨丁帝国的一部分。
尽管西列斯并不知道默文助教的家族是怎么得到这本书信集的,但不管怎么说,梅纳瓦卡的代行者再一次与萨丁帝国扯上了关系。
……德布利斯夫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梅纳瓦卡的陨落。
这条信息似乎暗示了什么。在马背上颠簸的西列斯不经意间想到。
下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这究竟暗示了什么。
以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运输条件来说,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集会出现在康斯特公国,那就意味着她所目睹的“梅纳瓦卡的陨落”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康斯特公国这片区域,换言之——萨丁帝国。
毕竟,梅纳瓦卡陨落在沉默纪晚期——按照教科书的说法,如果西列斯没记错的话。
彼时,迷雾已经覆盖了费希尔世界的许多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地方。
科技衰退、经济凋敝。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列斯不认为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集会辗转多地,最后出现在一个与梅纳瓦卡陨落地点相差甚远的地方,还保存如此完好。
黑尔斯之家。陶赫蒂亚。胡德多卡。梅纳瓦卡。
迷雾。
还有……星之尘矿脉。
……西列斯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知道就这么凭空思考是没有意义的。他的确可以凭借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将一切都勾连起来,但那都是假设。
没有证据的假设是毫无意义的。
西列斯平静而坚决地将那些假设扫进了大脑的垃圾桶,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放远。
他想,他们就要抵达黑尔斯之家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玛丽突然高声说:“看见了吗?那正是黑尔斯之家的主建筑!”
黑尔斯之家的热闹程度超乎了西列斯的想象。
这里的主题建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帐篷。那高高的帐篷顶隔了几百米就可以遥遥看见。帐篷的顶端,耀眼的灯光照亮了一个精美的、一端坠下的天平图案标志。
在看见那个天平的一瞬间,西列斯才确信,黑尔斯之家真的与梅纳瓦卡有着分不开的关联。
玛丽在一旁介绍说:“这个巨大的帐篷,我们将其称之为营蓬,也是黑尔斯之家的主建筑,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沉默纪的大商人留下来的建筑。
“营蓬顶端巨大的天平,传闻中是梅纳瓦卡的标志,现在也成了黑尔斯之家的标志。这个驿站十分热闹,每天来来往往可能有几千人。”
随着他们的靠近,周围也的确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
围绕着营蓬,黑尔斯之家的周围遍布了各种各样的小帐篷,以及一些黏连在一起的矮小建筑。
玛丽说,那些小帐篷是来到此地的探险者,不愿意入住价格高昂的旅馆,所以带着帐篷露营;而那些建筑是常居在黑尔斯之家的人们建立起来的,也有一些是定居在此地的部落原住民建起来的。
与比德尔城所位于的沙漠相比,黑尔斯之家更像是位于荒野平原之中。如果是白天的话,人们放眼望去,必然只能在附近看到枯黄的草地。
而夜间,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那浓稠的黑暗如同章鱼的墨汁直接喷在了他们眼睛上一样。
但越靠近黑尔斯之家,一切就越显得光亮。
按照玛丽的说法,他们首先去了低矮房子那里,找到其中一间,将马匹寄存在那儿。他们暂且也将行李放在这里。据说这是兰米尔在这儿购置的房产之一。
西列斯略微专注地看了看这间矮小的房屋。其高度大概只有两米多,对于普通人类而言,虽然不至于碰到头,但也的确太矮了一些。或许,这是黑尔斯之家这边的特色?
切斯特有点好奇地询问了在这儿购置房产的价格,玛丽便随口回答说:“大概几万公爵币吧,换算成康斯特公国的货币来说。”
他们都不禁咋舌。
玛丽将那四匹羽马牵进马厩,照料了一段时间。他们等待着玛丽,于是便就这事儿谈论着房子的价格问题。
切斯特医生感叹着自己恐怕不可能在拉米法城买得起房子。
“拉米法城的房子很昂贵吗?”西列斯不由得问。因为他也考虑过在拉米法城购置房产。
拉米法大学的宿舍虽然方便,但毕竟太小了。西列斯只是住了一个学期,就感觉自己的东西——尤其是书籍、文献资料等——已经堆满了小书房。
他挺想要一间拥有独立大书房的公寓。
而切斯特医生显然也了解过相关的市场。
在切斯特的科普之下,西列斯才慢慢明白,拉米法城的房产主要分为公寓和独栋住宅两种。前者就类似于米尔福德街13号,也类似于他现在所住的海沃德街6号。
整体来说,尽管公寓较为便宜,但是却只有几十年的产权,而且面积也较为狭小。
此外,居住在公寓里的人总是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打招呼的邻居是否就是什么可怕的旧神追随者,妄图在无尽的疯狂中唤醒旧神。
因此,如果真要购房的话,那么公寓是不怎么被纳入考虑的。(“至少对于您来说是这样,诺埃尔教授。”切斯特特地这么提醒。)
显然,一位理论上应当十分体面的大学教授,也不太好入住简陋的公寓。那可能让西列斯的名声向卡贝尔教授看齐。
……尽管西列斯自己对此不以为意。
不过,公寓也的确不太符合西列斯的要求,主要原因是隐私和安全问题。
西列斯现在也应该有一种自己是启示者的自知之明了,他的房间里保存着一些不太能见光的资料。事实上,这也是西列斯想要搬家的根本原因。
想想画家利昂的手稿,想想抄写员巴特交给他的那份抄本……那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至于独栋住宅,按照切斯特的说法,那其实是向拉米法城购买永久性的地皮,而非购买房屋,因此这种住宅可以让家族世世代代地住下去,起码现在来看是这样的。
因此,这种住宅的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大概三千枚公爵币。”切斯特说,“好一点的可能需要五千枚。价格上万的住宅也存在着。不过这样的价格只可能针对那些贵族或者大商人。
“而这样身份的人,他们可能都会选择拉米法城北郊或者南郊的大宅子了,根本不需要住在拥挤的拉米法城。”
西列斯赞同地点点头,并且向切斯特道谢。
“您有意购置房产?”切斯特问。
“有这个想法。不过,短期内我可能没办法凑齐那么多现金。”西列斯说,“拉米法大学的宿舍还是挺不错的。”
切斯特点了点头,并且说:“的确如此。”
始终旁听着的琴多,闻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西列斯。
玛丽从矮小的房子里出来,为他们耐心的等待道谢,随后带着他们往营蓬那里走。
琴多走到西列斯身边。在夜色与明暗的灯光中,西列斯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确听见琴多问:“你缺钱吗?”
西列斯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和切斯特的对话,不免微怔。他好像明白了琴多即将说什么,便说:“并不算缺钱,琴多。”
琴多并没有气馁,他只是继续说:“但是你说你买不起拉米法城的房子。”
“……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攒钱。”西列斯带着点无奈。
真要说起来,他现在手头可还有当初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分红,加上《玫瑰的复仇》这本小说赚到的钱,负担独栋主宅绰绰有余。
但是西列斯并不打算将那笔两千公爵币的分红花出去。他打算将其用在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店铺上,也可以说是用来帮助拉米法西城的那些流浪儿们。
因此,单纯只是稿费加上工资的话,西列斯就还需要攒一攒钱,才可以购买符合他心意的住宅。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明白了。”
西列斯带着点疑虑地瞧了瞧他,或许也可以说是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望着他。他有点想要知道琴多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最后,他也没能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因为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营蓬的前方入口处。
越是靠近,这巨大帐篷的偏棕色布料就越是遮天蔽日。到最后,西列斯甚至有点震撼的望着那高大的帐篷,无法想象曾经沉默纪的人们是如何将其搭建起来的。
或许这借助了超凡力量的帮助。或许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大仪式,将原本矮小的帐篷变成了如今庞大的模样。
门口的守卫掀起了其中一块入口处的布料,并且礼貌说:“欢迎来到黑尔斯之家。”
他们走了进去。
西列斯几乎是不出所料地发现,营蓬里面并非只有一层,而是分为了三层。内部的空间显得极为庞大,立刻让西列斯想到了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
这热热闹闹的地方几乎都是用一种奇妙的布料搭建而成的,但是却丝毫不显得脆弱。
坚固厚重的布料编制而成的道路,让人们可以在上面行走。而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布料又分出了不同的区块和商铺,有些商铺的布门放了下来,于是那便显得安安静静。布料显然也有隔音的功能。
而有些商铺的布门则卷起,显露出里头的场景。西列斯瞧见了酒馆、赌馆、旅馆等等,这儿显然热闹得很,并且是无烬之地探险者们享乐的地方。
商铺的布门上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暗示了内部贩卖或者出售的商品、服务。
人们来来往往。西列斯瞧见了背着背篓的小贩、器宇轩昂的商人、表情警惕的探险者,当然,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人们,他们只是走过,带着点无烬之地天然的紧张与对外人的反感。
不明来源的灯光照亮了营蓬的内部空间。西列斯确认了一下,才发现那来自于周围的布料——发光的布料!真够不可思议的。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可没听说过有什么自发光的东西,除了……
阿尔瓦嘟囔着说:“我怀疑最初的那个大商人,恐怕是布匹商人吧。”
年轻人的奇思妙想令他们都莞尔。
阿尔瓦的话也打断了西列斯的思路。西列斯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奇妙的场景。
玛丽笑着说:“的确有这种猜想。不过,人们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营蓬内部的奇异景象令他们没有急着行动。他们站在入口处的走廊边缘,惊叹地望着前方。
整体上,营蓬的内部有点像是三层甜甜圈叠成的空间,中空,周围则是一圈建筑和商铺。他们进门的地方正是第一层甜甜圈的最下方。
在这儿,他们可以直接看见中空部分正在进行的热闹表演、杂耍等等。那里聚满了无数奇装异服的人类,变异的情况也绝非罕见。
而营蓬挑高极为高而空旷,上面的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着的。西列斯惊讶地瞧见,居然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在上方的区域不停地飞着。
玛丽突然说:“今年的鸟人翅膀长得真不错啊。居然可以飞这么久。”
有路过的探险者听闻了玛丽的话,便立刻应和着说:“是的!以前的鸟人飞个几分钟就没用了,呸,那翅膀长了跟没长一样。现在这只才有点鸟的意思。”
玛丽点了点头,笑容开朗,说:“希望这只鸟人能活久一些。”
他们对话时候的语气显得十分平淡无奇,就好像这是所有生活在无烬之地的人们的谈资。西列斯仰头望着那不断飞翔的鸟人。
远远望去,那是个未着寸缕的年轻人,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那孤独飞行带来的任何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那鸟人仿佛冲破了营蓬的布料,飞向了无尽的高空。但只是一眨眼,他便意识到,那白色的布料仍旧牢牢地拘束着鸟人飞翔的空间。
西列斯没有再看,垂下眼睛,心中叹息了一声。
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感受到无烬之地冰冷而阴暗的底色。他能明白这种局面为什么出现,也能在此刻保持着一种冷淡的沉默,但是他心中的某一部分,始终因此而感到不可思议。
琴多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并且说:“所以……这就是无烬之地。”他的语气突然温和了起来,“西列斯,这就是无烬之地。”
西列斯默然片刻,侧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带上任何的情绪,“我知道这就是无烬之地。”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灰白色头发的男人几乎欺到了西列斯的面前,最后,他笑了一声。他说:“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一点。”
另外一边,阿尔瓦兴致勃勃地瞧着中央空地的杂耍和表演。他瞧了瞧西列斯这边。
切斯特适时地说:“我跟着阿尔瓦,你们……?”
“我们去找人。”西列斯说,“等会儿我们可以在哪儿见面?”他望向玛丽。
玛丽说:“三楼有一家兰米尔先生的商铺,是贩卖魔药的。报我的名字就好。到时候我们在那儿汇合。时间不早了,我们一个小时之后见。”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点了点头。
玛丽又说:“两位先生可以在这儿逛逛,黑尔斯之家的营蓬,总体来说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们便分开了。
玛丽看向西列斯,并且问:“您要找的人,会在哪儿?”
“一家酒馆。”西列斯首先说,随后回忆了一下阿方索·卡莱尔寄来的那封信透露的信息。片刻之后,他补充说,“在黑尔斯之家起码已经开了十年。”
阿方索的信中提及,他们是在一家酒馆中得知当年伊舍伍德的探险队中有人幸存。那家酒馆的老板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位同伴的出现。
考虑到伊舍伍德失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么酒馆老板和那位幸存者的相遇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十年之前。
正由于伊舍伍德当年出发探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贵妇也疑似提及过伊舍伍德的行动——所以,当年团队中有人幸存的事情,才会给酒馆老板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年之后,也能想起。
当然,这是西列斯的推测。具体能否找到这家酒馆老板,也要看后续的行动。不管怎么说,他们得主动尝试一番,西列斯可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现在究竟在哪儿。
“开了十年的酒馆……”玛丽沉思片刻,随后突然一笑,“这可不多见。请跟我来吧,我们得去二楼——酒杯碰碰,应该是这个名字。”
“酒杯碰碰”。听起来有点随意。西列斯心想。不过,也让人十分容易记住。
在去往二楼的路上,西列斯总因为布质的地面而不由得提心吊胆,时不时就垂眸望一望地上。当然,他向来冷淡、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是看不出这种紧张的。
但是琴多始终注视着他。
于是在上楼梯的时候,琴多突然伸出手,说:“要抓住我吗?”
西列斯略微讶异地望着他。
琴多瞧着他,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都已经抱过腰了,牵个手也无所谓吧?”他随意地耸耸肩,“你怎么样都行。”
西列斯默然。
前方的玛丽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们这僵持的局面。
琴多的手仍旧出现在西列斯的面前。
在这一瞬间,周围人流如织,不远处有人等待他们的前进,而琴多如此耐心地等待着,几乎掀翻了他对于琴多的一切旧有印象。
他想到马背上那安定、沉稳的脊背。在漫长的旅途中,西列斯除了感受到路途的颠簸,并没有察觉到其他的不适,甚至连最初的尴尬都已经忘却。
直到这一刻,西列斯才意识到琴多那无形之中的体贴。
琴多或许并没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可能只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可能也没有什么亲疏远近的意识。他只是觉得他应该为西列斯这么做。
因为……
因为这是西列斯。他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无暇多想,伸手握住了琴多的手腕。
……手腕?
琴多无言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然后挑眉,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说:“诺埃尔教授,您觉得这是什么?”他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如同波浪一样。
西列斯十分镇定地说:“手指。”
琴多意外地瞧着他,然后笑了一声。他说:“算了。”
他们好像在无形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随后,就默契地放过了这个话题,跟上了玛丽女士的脚步。玛丽的目光在他们的手上转了一圈,然后露出了十分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她没有就此做出任何评价或者调侃。
他们来到二楼,西列斯便放开了琴多。琴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腕,隔了片刻,用指腹轻轻碰了碰。
……西列斯的体温。他想。
明明在马背上的时候更为亲密,但是此刻琴多却察觉出一种轻微的触动。仅仅因为手腕上的温度。
“我们该进去了。”西列斯提醒他。
琴多转头看见西列斯,尤其是那仍旧平静冷淡的面容。突然地,他感到心情一阵烦躁,仿佛刚才那如同窃喜一般的情绪全然消失了,并且还变得恶劣了不少。
但是最终,他还是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酒杯碰碰”是一间极为安静的酒吧。这里的客人都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闲适的气质。
玛丽在一旁介绍说:“这里最主要面向的客人,是黑尔斯之家常驻的人们。来来往往的探险者不太可能来到这里,但是长久居住的居民反而会喜欢这里。”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会来到这里。他们需要的正是黑尔斯之家过去十年里的相关消息,而不仅仅只是一次两次的偶然事件。
店铺内部的装饰也仍旧是布料。如果不算那种柔软的、坚韧的材质感觉,那么那简直就像是一堵白墙。可是,西列斯踩在上面的感觉,令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奇特的布料。
在走进酒馆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不太舒服的联想:他想,这简直就是行走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胃壁之中。
那柔软的布料?
不,那柔软的食道肌肉。
……西列斯想,格雷森事件真的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他没有多想,将目光放在了酒馆之中。略微昏沉的光线下,酒馆的木桌带着一种温润的,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肮脏的粘稠感。
有三五个客人各自坐着,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没有大呼小叫、嘈杂议论的酒馆还真是令西列斯感到不适应,但是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个酒馆安静的规矩。
吧台之后,一个矮小的男人朝他们打招呼:“晚上好,客人们。”
他看起来更像是童话中的小矮人——侏儒,意思是。他的身高可能只有一米四左右,头部有些大,整体的身材比例看起来有些畸形。
西列斯想,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身体变异吗?
他无暇多想,三个人便坐到了吧台前位置上。西列斯在中间,琴多和玛丽则坐在他的左右。
“玛丽女士,又见到您了。”酒馆老板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尊敬的语气,与玛丽打招呼,随后又说,“以及,琴多先生,您能光临,实在令我感到惊讶。”
玛丽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而琴多随意地点了点头。
酒馆老板又朝着西列斯说:“年轻的先生!我从未见过您,这是您第一次来到黑尔斯之家吗?”
他用年轻来形容西列斯,让西列斯自己都有些意外。他近乎恍然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实际上也就只有24岁,还是十分年轻的年纪。
只是他自己的心态较为成熟。
他声音低沉地说:“的确如此。有什么推荐的酒吗?”
身旁的琴多投来一个不甚赞同的目光,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您来的正是时候!”酒馆老板说,“这几日正好有新酿的酒可供品尝,是十分漂亮澄澈的樱桃酒,您想尝试吗?”
“当然。”西列斯说。
酒馆老板便拿出了三个打磨光滑的木杯子,然后从一旁的酒桶中滤出了三杯樱桃酒,一一放到他们面前。
他们都品尝了一口。
西列斯面不改色,心想,这酒精含量似乎不高。
……他要是在这个世界倒卖白酒,能赚钱吗?正想着购置房产的西列斯如此思索。
当然,他不知道白酒配方。十分遗憾。
啼笑皆非的情绪在西列斯心中一闪而逝。
他将木杯子放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恐怕有不少人品尝过新酿的樱桃酒吧?”
酒馆老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笑容满面地说:“先生,实不相瞒,既然您是与玛丽女士和琴多先生一同来的,那么,您可以直说您想问我什么。”
西列斯微微一顿,便也笑了一声,他坦诚地说:“看来是我多心了。那么,老板,我想问的是,过去一段时间里,是否有两个……”
他的话突然被某个抽搐着倒在地上的酒客打断了。
酒馆老板脸色一变,直接从吧台跳了出来,去查看那个酒客的情况。
隔了片刻,他突然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西列斯听见琴多低声说:“那个家伙死了。”
“怎么回事?”玛丽奇怪地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死的?”
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他注意到,那个死去的酒客露出的一截手臂。那是如同雕塑一般的铅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