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抵达马尔茨

  西列斯回过神, 带着些许困惑,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的列车员。他望见西列斯面无表情的脸,语塞了一瞬间, 然后被身后混乱的声音惊醒, 他连忙说:“先生!列车上有人声称被偷了东西,我们正在询问相关的情况。”

  有人被偷了东西?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列车员的身后。似乎有人在争吵。

  他便说:“需要问什么?”

  “您愿意配合就再好不过了。”列车员松了一口气。

  车厢走廊上, 其他的列车员同样敲着不同包厢的门。这事儿似乎闹得挺大。

  列车员问:“您傍晚的时候去过餐车吗?失主声称自己是在餐车被偷了东西。”

  “我去过。”西列斯说, “大概是在五点多的时候。”

  列车员点了点头, 将此事记了下来。他又问:“当时您见过那位失主吗?是位女士, 她穿着绣满了星星的长裙。”

  这个特征让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心想,马戏团的那名女占星师海蒂?

  他在心中如此猜测, 面上, 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他的确没有见过这样特征的女士。

  列车员看起来并不意外, 他最后问:“最后一个问题, 您见过一张, 大概是手帕大小的星图吗?”

  西列斯反问:“那正是那位女士丢失的东西?”

  “是的。”列车员客气地说,“是用一种特殊的蓝黑色布料绣成的, 星星则使用了金色的棉质丝线。”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见过。”

  列车员同样将这个说法记录下来。随后,他说:“那就没事了,先生。如果后续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您的配合,我会再过来找您的。谢谢您。”

  “这没什么。”西列斯低沉地说。

  在列车员走后,西列斯思索片刻,暂且回到了床铺边, 从包里拿出一瓶10纯净度的魔药, 喝了一口, 维持了大概三个小时的仪式时间,随后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然后走了出去。

  ……就算凑热闹,也要保持谨慎。

  窗外夜色漆黑、寒风凛冽。西列斯很快来到了吵闹发生的地方,也正是这节列车的餐车。餐车的开放时间早已经过去,此刻食物的香气变成了一种冰冷、腐朽的气息。

  一个女人正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餐车的顶灯在她的脸上打下复杂的阴影。西列斯一眼便认出来,那的确是失踪很久的占星师海蒂。

  几名列车员站在边上一点,正低声讨论着什么。再不远处,两个男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身上带有蓝色的光辉,是位启示者;另外一人衣着落魄,看起来不怎么富裕。

  同时,有五六个人在旁围观,偶尔插话让他们冷静一点。

  令西列斯意外的是,琴多也站在餐车的入口处,若有所思地望着里面的情况。

  在仪式时间加上眼镜架的双重作用之下,西列斯瞧见了琴多身上那浓郁的蓝色光辉——绝无仅有的浓郁,甚至比曾经在霍雷肖·德怀特身上看到的那50纯净度的魔药光辉更为深重,几乎呈现出蓝紫色。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毕竟,他从未听说,有比50还要高的魔药纯净度。琴多直接喝了星之尘溶液吗?

  不过,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仿佛琴多身上的蓝色光辉是西列斯的幻觉一样。

  琴多若有所觉,侧身望过来。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昏沉的光线中格外引人瞩目。他朝着西列斯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走到他的身边,问:“发生了什么?”

  琴多特地夸张地转过身,将面庞挪到西列斯的面前,定定地望了望他,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指望我告诉你?”。不过他还是为西列斯解惑了。

  他靠在餐车进门的侧面门框,说:“那名女士,不久前来到餐车外面大声说自己的东西落在里面了,于是有列车员过来为她开门。

  “然而他们进门之后也找不到,于是那名女士便认为自己的东西被偷了。现在他们正忙着寻找小偷呢。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家伙就是现在的嫌疑人。”

  西列斯向琴多道了声谢,然后陷入了思索之中。

  女占星师、失踪的星图、马戏团……过去这么多天里,海蒂去了哪里?为什么在格雷森的事情结束之后,她搭乘了这列火车打算离开?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最后说:“你似乎知道这位女士的身份?”

  西列斯恍然回神,说:“我曾经在拉米法城中与她有一面之缘。”他顿了顿,最后还是说,“她过去属于一个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不过他们似乎闹翻了。”

  “马戏团?”琴多略微疑虑地低声说着。

  西列斯沉思片刻,便走进了餐车,来到了海蒂的身边。

  他说:“占星师女士。”

  海蒂猛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抬眸望向了西列斯。隔了片刻,她说:“我记得您,先生。在十月集市……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命运又让我们在此地重逢……”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种注意力不怎么集中的恍惚,话语中的内容也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坐到了她的对面。琴多也走了过来,坐到了西列斯的旁边,似乎不打算参与他们的对话,但是想要旁听。

  西列斯差一点皱起眉。他侧头望了望琴多,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与琴多沟通的打算,虽然这个身上带着浓郁蓝色光辉的人影让他觉得有些碍眼。

  ……是字面意义的碍眼。那蓝色光辉让琴多快成了一个小蓝人。

  他问:“女士,我一直十分好奇,当初您为什么会和他们闹翻,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吗?”海蒂低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我们在无烬之地做那种行当。”海蒂朝着琴多点了点头,“这位探险者先生恐怕会了解,在无烬之地,马戏团是什么样的存在。”

  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我们为所有人解闷。那可怕的无烬之地的迷雾曾经笼罩过的土地,只有我们能为愁眉苦脸的人们带去欢声笑语。”海蒂喃喃说,“那是一种奇怪的力量……马戏团,仅仅就只是这个存在本身。”

  西列斯微怔。从海蒂的话语中,他隐隐意识到某样东西,但是他没在这个时候深思。

  他只是说:“然后比利找到了你们。”

  “比利……是的,那个男人叫做比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出现。”海蒂说,“他说,我们可以去拉米法城发财,正好可以乘着十月集市的机会。

  “那个时候我们被近在咫尺的利益迷晕了眼,于是我们便去了。等去了之后,我才知道,那些人真正需要我们做的事情……”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她露出一种茫然的、懊恼的表情。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她。

  隔了片刻,海蒂说:“您曾经也旁听了我们的争吵。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跟随着比利。在有钱的商人面前,我们什么也不是。”

  西列斯斟酌着说:“难道你们并没有掌握着什么……力量?”

  “力量?”海蒂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在无烬之地,我们才是拥有力量的马戏团。在拉米法城——就如同我所说的,我们什么也不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面前的海底身上并没有蓝色的光辉,那证明她并没有服用魔药。但是,西列斯却能明显地感到一种奇怪的……气场?

  看透虚实、看破迷雾。这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所带来的用处。而此刻,他望着海蒂,似乎就能瞧见这名女占星师隐藏着的秘密。

  片刻之后,西列斯说:“那张星图。”他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已经了如指掌,“那就是你的力量的来源,是吗?”

  海蒂猛地抬起了眼皮,她像是受到了惊吓,瞳孔几乎下意识地收缩着。她不可思议地低声说:“你怎么会知道?”

  西列斯说:“从你对于那张星图紧张的态度,从你提及自身力量的某些语气和暗示。马戏团……不仅仅只是指你们现在的这个马戏团,也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某个马戏团吧?

  “你们复现着他们的行为,借用着他们的力量。你们得到了他们留下的时轨,于是也成为了那个马戏团……占星师、驯兽师、小丑、魔术师……这就是你们的力量?”

  海蒂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片刻之后,她苦笑着说:“先生,您也太敏锐了一些……如果不是我曾经在拉米法城见过您,那么我说不定会以为您本该属于无烬之地……”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望着海蒂。

  他的身旁,琴多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海蒂叹息了一声,说:“是的。那就是我们的力量来源。曾经出现在历史中那些马戏团中的人们……不过,有一个问题,您或许没有想过……

  “那就是,那些人们并不是启示者,也不是庇佑者。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不同的马戏团与相同的身份——这样的累积、固化之中……

  “我们的确拥有了某种力量。某种途径。某种……稳固的仪式。”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他思索着,在结合地球上的某些知识之后,他慢慢领悟了过来。

  那就像是一种特定的“职业”。在这个世界上,过往即力量,因此,无数人就职同一行业,那么职业本身当然也拥有着力量。

  从某种角度来说,比如小丑,“小丑”这个概念已经被升华。他们可以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可以将人们逗笑、也可以成为某些都市怪谈中人们心中的梦魇。

  而这些,都来自于这个概念。只要“成为”小丑,那么过往所有小丑的力量,就会被复现到这个新的小丑的身上。

  就好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马戏团小丑,都在命运长河的“小丑”概念之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痕。经年累月,这些印痕叠加起来,就成了无比厚重、深远的力量。

  于是,新任小丑碰触那些印痕,也获得了过往小丑们的力量。

  即便不是已经出现的神明力量的一部分,即便并非庇佑者、启示者,或者任何一种已知的超凡力量,但是……

  如果足够厚重,那么说不定……会成为“神”?

  西列斯的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他想到了曾经阿方索对他说过的,那个神秘的部落遗迹的先知。

  命运的力量。概念上的联系。形而上的说法。

  在这个真切存在着神秘力量的世界……人可以成为神吗?

  此刻的西列斯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了一个隐秘的真相。那可能脆弱、那可能不堪一击、那力量可能薄弱而微小。但那可能,的确是神。

  他想到小丑。那个跑团游戏中的一张角色卡,拥有极高的灵性和极低的意志。正常人拥有这样的属性,早应该疯狂了,可是小丑……小丑仍旧是小丑。

  这会与小丑这个“职业”有关吗?因为他是小丑,所以他才能抵抗这样疯狂的侵蚀?

  西列斯长时间的沉默似乎令海蒂有些不安。她说:“您可能会误会我们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强大的仪式,只是让我们在无烬之地的范围内拥有一些自保的能力罢了。

  “如果离开了无烬之地,那么我们也就失去了这份力量。因为过去几百年里,马戏团大多只是出现在无烬之地。那是有局限的力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斟酌着措辞,然后问:“那么,女士,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您的确拥有……某种意义上的,占星能力?”

  海蒂明显地愣了一下。她几乎不知所措地说:“我……先生,我不太明白,您说的占星能力是什么意思?”

  “预知未来、先知、占卜……”西列斯说,“和占星师有关的能力。”

  身旁的琴多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

  海蒂迟疑了片刻,然后说:“就我所知,先生,占星师是没有这种能力的。不过我们的确可以观测星辰的变换轨迹、时节和岁月的变迁……然后与人的命运对号入座。

  “但那也称不上什么……预言。那只是对于命运的一种解读,而希望得到这种解读的人们,他们是否会将自己的命运代入其中,那是另外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海蒂的意思。

  预测和预知,那是不一样的情况。人们总认为神棍都是对的,但那只是他们指望着自己能够明悟命运的软弱心理。

  不过……

  西列斯突然想到,他自己拥有守密人的判定能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他对某人说你即将如何如何,然后用判定的能力判定对方接下来的行动,选择符合此前说法的骰子点数……

  那他不就真的成先知了?

  说出的预言就要自己亲自实现?

  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们正聊着,一旁,列车员们讨论的结果似乎也出来了。其中一名列车员走到那两名正在争吵的男人们身边,说:“你们两个的嫌疑都没法被排除,请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西列斯这边的谈话便停了下来。海蒂轻声说:“他们是目前唯二的两个嫌疑人……当我来到餐车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

  西列斯说:“不过,您难道没有好好保存星图吗?”

  海蒂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瞒您说,我最近的精神始终比较恍惚。发生在十月集市的事情……您也知道。那让我对马戏团产生了些许的抗拒。

  “而当我离开马戏团之后,我的力量、精神状态也在不停地回落之中。我变得虚弱、恍惚、茫然……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稍微振作精神,打算回到无烬之地。

  “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我终于了解到米基的真面目,还是因为马戏团与占星师的确如此关系紧密。”

  她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想,米基?那是马戏团的那名团长,那个瘦高的男人?不过,这似乎也不是求证这一点的时刻。

  他只是说:“或许……你可以劝劝你的同伴们?”

  “他们已经不再是我的同伴了。”海蒂像是怅然若失,又像是得到了解脱,“有些马戏团的人是无辜的。但是有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归做了许多错事。那不是光说说而已就可以忏悔的。

  “……我打算回到无烬之地,寻找我的葬身之地。因此,那张星图……或许丢了也就丢了吧。”

  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来到正与列车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男人的面前。随着她的脚步,他们逐渐安静下来。最后,整个餐车都安静了下来。

  海蒂低声轻柔地说:“我不知道小偷会是谁,也或许是我迷迷糊糊就将那东西弄丢了。总之,麻烦了你们。请不必找了。那或许是重要的,但不管怎么说,也并不值钱。

  “许多年来,那对我来说也是某种负担与沉重压力。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她摇摇摆摆地离开了餐车。

  餐车在短时间之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列车员与那两名嫌疑人面面相觑,像是谁也不明白这名古古怪怪的女士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深重的、粘稠的情绪覆盖在自己的心头。

  琴多坐在他的旁边,低声说:“阴差阳错?”

  或许长久以来,海蒂始终沉浸在占星师的力量与马戏团的氛围之中。她做了不少错事,目睹了不少罪恶却置身事外。直到遭遇不可抗拒的危险,她陡然醒悟过来,却仍旧只是袖手旁观。

  可是,当她阴差阳错在火车的餐车中遗失了自己性命相依的时轨,她才突然意识到,那力量既是一种凭依,也是一种诅咒。

  西列斯带着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最后,他只是说:“命运无常。”

  琴多笑了一声:“我总觉得,如果有人真的掌握了命运的力量,那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样的说法,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人类。”琴多说,“而非神明。”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朝着西列斯说:“该睡觉了。这盛大的剧目,终有落幕的时刻。我们只是旁听了一个人无聊的过去故事。”

  西列斯想了片刻。他不太同意琴多这样的形容说法,但他最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跟上了琴多的脚步。

  不知道是否因为共同旁听了海蒂的故事,第二天清晨,当西列斯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瞧见对面床铺上琴多沉睡的面容的时候,他反而没有此前那种尴尬与局促的感觉了。

  他感到琴多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于是,当琴多醒来,去盥洗室洗漱后带着一脸水珠回来,睡眼惺忪地擦拭着自己灰白色的头发的时候,西列斯问:“普拉亚先生,我不久前就想问你一件事情。”

  琴多困惑地瞧了瞧他,然后说:“不用这么叫我,琴多就行。你想问什么?说不定现在问了,我会乐意回答你。”

  西列斯说:“10月19日的晚上,你来到了皇宫的后厨,是吗?”

  琴多擦拭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当然了,西列斯·诺埃尔……先生。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询问我这事儿呢。

  “如果您想问的和我所想的是一致的,那么,是的,我看见了你处理那场面的全过程,也听见了你说的——判定,是吗?”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而西列斯只是平静地望着琴多。

  最后琴多无趣地说:“行了。请您放一百个心。那是你的力量、你的秘密。我没那么多的好奇心。这世界上人们隐藏的秘密多了去了,我没必要对每个人都如此上心。

  “当然,或许我是会有那么一些的好奇。仅此而已了。”

  他耸了耸肩。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但又感到些许的啼笑皆非,或许是为了自己过去这段时间里的提心吊胆。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自己过于看重守密人这个身份,及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对于其他人而言,那说不定只是某种神秘的、隐藏在历史幕布之后的力量罢了。而这种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数不胜数。

  想着,他便说:“西列斯。”

  琴多一怔,说:“什么?”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并且说:“不用这么叫我,西列斯就行。”

  琴多愣在那儿,隔了片刻,他戏谑地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吗,西列斯?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开玩笑。”

  西列斯:“……”

  什么叫居然!

  他眉目间隐隐浮现的那种笑意缓慢消失了,最后,他只是冷淡而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我去吃早餐了。”

  琴多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西列斯说:“当然没有。”

  “你可不要指望我会道歉。”琴多说,然后他又迟疑了一下,“你真的生气了?”

  西列斯忍住了心中再次浮现的笑意,他总觉得琴多像是猫科动物。他颇为冷静地说:“这没什么,琴多。说真的,我该去吃早餐了。”

  琴多略微疑虑地望着他,最后还是侧身让出了出门的通道。

  西列斯从他身边走过。刚刚去洗漱的琴多没有扣好自己上衣的领口,西列斯瞥见了他戴在脖子上、由黑色细链悬挂着的一个配饰。

  似乎是个圆形的东西。西列斯浮光掠影地瞥了一眼,也没有在意此事,离开了车厢去餐车吃了顿早餐。

  清晨七点。天边有初升的太阳。晨光洒落,让已经习惯了拉米法城冬季阴沉天气的西列斯,感到了十足的愉快。

  昨天晚上睡眠质量意外不错。他想。或许绝大多数应该归结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火车车厢总是晃晃悠悠,过道上还总是有着酒精、汗水的气味和煤块燃烧的烟味。不过,也幸亏他拥有一位生活习惯不错的旅伴,让稍有洁癖的西列斯觉得挺轻松。

  还有半天就抵达马尔茨了。

  西列斯琢磨着,他与切斯特医生汇合之后,可能得在马尔茨住上一晚。他们未必赶得上晚上六点的火车,况且,经过了一天的旅途之后,他们或许也需要休整一番。

  并且,寻找合适的探险者同伴。

  ……其实琴多是个不错的选择。西列斯转而这么想。他与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并且实力绝对可靠。

  于是,在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就询问琴多是否乐意与他们同行。

  “你还有一个同伴?”琴多反而问起了这件事情。

  因为切斯特·菲茨罗伊的火车比西列斯晚几个小时,所以他们得在马尔茨等待一段时间。西列斯特地提及了这件事情。

  西列斯有些意外于琴多的在意,他说:“是的,一名医生。我听说,前往无烬之地最好能拥有一名医生作为同伴。”

  琴多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我会和你们一同去往黑尔斯之家。但是我和你只是同行,不是同伴。记住这一点。”

  西列斯微怔,有些费解地想,这有什么区别?

  或许这就是独行的探险者的坚持吧。

  西列斯便说:“那么我们抵达马尔茨之后,一起去购买火车票?”

  琴多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地说:“好吧。”突然地,他又改了口,“不,你买你们两个的,我买我的。”

  西列斯完全无法理解琴多这奇奇怪怪的坚持,他便只是说:“好的。”

  ……琴多瞧了他一眼。

  西列斯已经将这事儿抛之脑后,坐下来继续阅读昨天下午未曾读完的那本书了。

  琴多站在那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翠绿色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深沉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恍若未觉。

  他们中午一起去餐车吃了午餐。琴多看起来像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下午两点,火车准点抵达了马尔茨火车站。

  马尔茨是康斯特公国最靠近西面的城市,与无烬之地、堪萨斯公国遥遥相望。

  这是一座小城,城内的建筑都显得有些陈旧,灰扑扑的。在秋冬之交,惨白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这座城市更为孤独枯败。这儿连道路都还是泥地的状态。

  马尔茨的常住人口可能不超过十万人,但是人口流动量却很大,因为这儿是康斯特公国通往无烬之地的必经之路。

  在这儿,西列斯已经能感受到无烬之地的某些气质。人来人往之中,那种属于康斯特公国首都拉米法城的富贵从容已经消失了,人们脸上有一种紧张、神经质、警惕的神情。

  琴多站在西列斯的身边,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背着自己的包。他说:“这儿和你习惯的拉米法城就已经截然不同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无烬之地……这就是无烬之地的气氛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无烬之地的。”琴多说,“高尔斯沃、格拉斯通、盖恩斯德。每个区域的氛围都是不一样的,也和不同冒险团的习惯有关。”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隔了片刻,他说:“走吧——你有什么安排吗?”

  琴多便说:“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火车上睡觉真令人难受。”

  西列斯同意他的说法。

  他们离开站台——这儿的火车站当然也没有拉米法火车站那漂亮的玻璃天棚。只有一个略显破旧、放在进门位置的招牌,显示这里就是马尔茨的火车站。

  尽管不那么繁华,但是游走在这里的人们同样鱼龙混杂。

  起码,如果不是琴多眼疾手快,那么西列斯还真的无意中被偷走了口袋里的钱包。钱包里有十来枚公爵币,以及一些零钱。

  那个小偷是年轻的男孩,被发现了之后也不慌张,只是笑嘻嘻地冲着西列斯一笑,然后就跑远了。

  琴多苛刻地说:“西列斯·诺埃尔先生,看起来您果真是需要一名探险者陪同您前往无烬之地,不然您可能就是羊入虎口了。”

  “谢谢你,琴多。”西列斯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真诚地说,“我十分感激你的帮助。”

  琴多一下子没话说了,他闭上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了看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又说:“那个男孩……之所以放他离开,是因为在这儿也没什么法律可言。既然没真的被偷,那就省点事,不如早点离开这里。”

  “我明白了。”西列斯简单地回应。他望着那个男孩离开的方向,心想,这就是他的学徒,朱尔斯·汉斯成长的地方?

  看起来,他得对他的学徒刮目相看才对。在这样混乱的小城中学习、成长,最终得以进入拉米法大学成为研究学者,显然十分厉害。

  两人先去了售票处,购买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出发,前往比德尔城的火车票。三张。

  从马尔茨前往比德尔城的这趟列车,有着一个十分独特的名称,名为“初雪之光”。

  “初雪之光”号列车是每年康斯特公国十月雨季时候开始运营的。当然,其他季节也有着相同的班列,但是名称各不相同。

  “初雪”就意味着,在这趟列车运营的时间段内,康斯特公国将真正迎来冬天与落雪之景。

  西列斯买了两张车票——只要提供名字就可以为他人购买车票,西列斯觉得这个世界的安全漏洞可以说很大;不过,也可以说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琴多为自己买了一张。

  一张车票价值5枚公爵币。

  “初雪之光”号列车的卧铺只有十人间的普通包厢和四人间的高级包厢。西列斯和琴多自然选择了后者。

  高级包厢结构类似于地球的包厢硬卧,四张床、上下铺。

  这个时代火车卧铺的床铺是可以折叠的。白天如果不使用的话,那就可以叠到墙壁里,这样一整个包厢的空间就显得大了不少。

  一个包厢四个人。西列斯、切斯特、琴多,这样就是三个人。不知道剩下的一位旅伴会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有了琴多这个前车之鉴之后,西列斯对这名乘客已经放低了许多的心理期待。

  “那名……医生。”琴多说,“他什么时候抵达?”

  “下午四点半。”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那我们先去找一家旅馆吧。”琴多说。

  西列斯说:“你有什么推荐吗?”

  “利维旅店。”琴多毫不犹豫地说,“在那儿,今天晚上还会有一次交易会。”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或许我们可以去逛逛。”

  他想,琴多特地提及这场交易会,是有什么想要购买的东西吗?

  琴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走吧,我们先去预订……”他突然迟疑了一下,“三个房间?我不确定那儿还有没有这么多房间。”

  十几分钟之后,他的猜测成真了。

  利维旅店是一栋三层高的精致小楼,在一众灰扑扑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醒目。墙壁上的爬山虎在这个天气已经变成棕绿色,但是仍旧显得格外繁多,遥遥望去,像是什么古怪而神秘的纹饰。

  “只剩下两个双人间了。”柜台后的女士笑容甜美地说。

  他们首先将这两个双人间都预订了,随后西列斯主动说:“我和切斯特住一间就好。”

  琴多侧头望了望他,像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他们上楼。房间在三楼。一层楼有七八个房间,他们的房间是走廊尽头门对门的两间。西列斯随便地选择了左手边的那一间,打开门进去,将背包放到桌上,然后回头打量这个房间。

  整体来说,他喜欢房间里温润的木质家具,以及干净的床铺和盥洗室,和盥洗室的热水。起码这些服务对得起价格——一晚上十枚公爵币,略微令西列斯咋舌的高昂价格。

  不过毕竟是他们前往无烬之地的最后一次好好休息、好好放松的机会,所以西列斯也并没有感到十分不舍。

  他只是觉得……

  他突然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望着此刻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的琴多。

  琴多说:“我觉得以你这样毫无经验、毫无警惕的表现来看,迟早会被无烬之地的迷雾吞噬。”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尴尬,他说:“我也并不是……”

  “并不是毫无防备。”琴多慢悠悠地说,“只不过是在火车站里差点被人偷了钱包而已。你连我跟在你身后一起走进了这个房间,都没有意识到。”

  西列斯沉默了。曾经生活在和平的地球的贺嘉音,当然没有太过于完善的防备意识。他只是天性谨慎,但不是什么战斗天才。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说:“谢谢你,琴多。”

  “为什么要道谢?”琴多几乎本能地反问。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你都帮了我很多,并且不断地在提醒我,哪怕你嘴上说着并非如此。”

  琴多皱了皱眉,像是想反驳什么。最后,他给出了一个理由:“是因为你提供了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信息,我才乐意帮助你。”

  西列斯心想,这样的说法就跟往日教会说,因为西列斯提供了叛教者的相关线索,所以他们的态度才会如此亲热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教会这么说,西列斯能够相信并且感到受之有愧。但是琴多这么说,西列斯却感到一种微妙的……这只是一个借口的感觉。

  ……果然还是琴多的性格问题吧。

  西列斯只是微微笑了笑,说:“不管如何,我很感激。”

  琴多坐在那儿,抬眸望着西列斯。某一个片刻,西列斯感到琴多的目光中闪过一些十分复杂的意味。但是最后,琴多也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西列斯便说:“你在这儿休息吧,我去火车站接……”

  “等等。以你的警惕心?”琴多几乎想也不想地反驳,他皱眉看着西列斯,最后说,“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西列斯心想,怎么这名探险者也仿佛有了切斯特那种“过度保护”的心态。他不禁沉默片刻,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距离切斯特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他们绕着马尔茨走了一圈。这的确是一座小城,其中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人们都是外来的探险者。

  西列斯注意到,的确有不少的年轻孩子在火车站附近走来走去,偶尔还会与一些探险者攀谈。这似乎就对上了曾经朱尔斯的说法。

  在这个小城中,年轻的孩子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认为火车站探险者们带来的半真半假的故事,是十分有趣的东西。

  朱尔斯就曾经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并且时隔十年之久,他将那个故事也告诉了西列斯。

  漂浮在天空上的宫殿,和抬头望天的雕像。

  西列斯觉得这个故事像是那名探险者哄骗小孩的手段,又觉得这样的玩笑中似乎也蕴藏着一部分的真实。或许那是他的探险经历的一部分?

  朱尔斯说那名探险者扎着辫子。在这个时代,西列斯只知道来自堪萨斯公国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习惯。康斯特公国的男人们大多是短发。

  他下意识瞧了瞧身旁的琴多。

  琴多抱臂站在他的身边。他们正远远地望着火车站的出口,在这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切斯特的到来。

  西列斯便问:“琴多,你来自堪萨斯公国吗?我只见过堪萨斯公国的人们有这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

  琴多侧头看了看他,然后随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说:“我的确来自堪萨斯。不过那不是我的故乡。”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不过琴多似乎并没有解释其中意思的想法。他只是说:“这世界上也的确只有堪萨斯的人们,不论男女,都会将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至于我,我只是觉得这样方便一点。”

  他的头发其实不能说有多长,放下来的话,大概到肩膀。他斜斜地将其扎起来,然后随意地编了一下。那其实挺符合他的气质,带着点潇洒磊落的意思。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来自地球的小说家略微有些羡慕琴多的发量。

  ……这话不好说出口。

  西列斯便转移了话题:“这么说……我的一名学生,他曾经遇到过一位应当是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那名探险者跟他提到了漂浮在天上的宫殿,和抬头望天的雕像。

  “这个传闻会让我想到胡德多卡的信徒。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假。”

  琴多饶有兴致地听着,最后说:“这不好说。人们会听来半真半假的传说,然后将其与自己的经历相结合,最后形成一个全新的探险故事。通常都是这样。

  “毕竟,在无烬之地,有无数的传说流行着。”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瞧见,火车站门口那儿,切斯特医生走了出来。他正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相谈甚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