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过往日记
在火车上阅读有一种不知日月的感觉。
当西列斯从文字中抬眸, 他感到恍如隔世。窗外,他们早已经远离了拉米法城,正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大地上穿行中。昏黄的落日颤巍巍地挂在世界的一角。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 发现时间竟然已经四点多了。
琴多正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西列斯头一回在这个世界遇到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们大多拥有黑色或者棕色的头发与眸色,除却五官更为深刻一些, 大体上与曾经贺嘉音所在的地球国度类似。
即便是凯洛格、伊曼纽尔这样来自堪萨斯公国的人,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也差不多是黑色、棕色。
除却那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 以及略微带有差异的五官之外, 他们与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琴多·普拉亚的……画风——是的, 西列斯想到了这个词——会让他想到一些更为异域、幻想层面的东西。
灰发棕肤绿眸,简直像是从奇幻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
再加上他那神秘强大的探险者身份, 以及……那与黎明启示会可能存在的关联, 都令西列斯对他有些在意。
那灰白色的头发。西列斯心想。琴多会是那个出现在皇宫厨房外的男人吗?
可是, 他怎么会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他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说到底, 琴多·普拉亚这个属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 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晚宴当天上午给黎明启示会送去了信件, 十个小时之后,琴多就来到了拉米法城?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速度。
除非琴多本来就在拉米法城。
可他在拉米法城的话,也不太可能是因为晚宴的事情;直到奥斯汀侯爵暴毙身亡,他们才真的确认,有一伙人正打算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做出什么“大事”。
说到底,琴多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与黎明启示会有关吗?
不过这些想法,西列斯都没有在琴多的面前表露出来——他总不能直接问琴多, “你是否看到我做出的判定”。
他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警惕与不安, 来自于这位强大探险者的实力与不明的目的。
琴多手中正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手稿的东西阅读着。西列斯收起书籍的动作惊醒了他, 他抬眸望了过来,那双绿眸让西列斯想到了猫的眼睛。
“你真是一位安静的旅伴。”琴多说,“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书。”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本书籍,然后说:“只是我对此比较感兴趣。”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本身研究沉默纪的文学,这本书名为《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主要讲述的就是迷雾出现之后,沉默纪文学的变化与发展。”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文化人。”
那笑声让西列斯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是的,那笑声,就如同那个出现在厨房门口的神秘男人。
他心中感到更多的怀疑与疑虑。
琴多却似乎不管那么多,他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我可不乐意整日待在包厢里,我得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西列斯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内里则是十分方便行动的贴身服饰。尽管的确是秋冬的服装,但是并没有厚重到行动困难。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配饰,除却用皮绳将自己头发扎了起来。不过,西列斯注意到,在琴多的脖颈处,挂着一条黑色的细链。项链连接的挂饰消失在琴多的领口。
这样的打扮很符合这个男人探险者的身份。当然,也与拉米法城居民的着装格格不入。
……琴多·普拉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独自坐在那儿,缓缓皱起了眉。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种种思绪都压了下去,随身带上钱包、火车票等等贵重物品,然后同样起身离开包厢。他去了趟盥洗室,然后去餐车吃了饭。
餐车食物的味道还算不错。不过坐在那儿的乘客们却似乎都没什么胃口。他们隐约谈论着的,正是不久前发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普通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内幕,所以他们只知道格雷森那看似廉价、美味的食物,其实都是用一些十分恶心的食材制成的。
在一些风言风语中,人们的说法逐渐变得夸张,从过期腐烂的原材料,到死老鼠、污泥水、排泄物等等。正因如此,最近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日渐有了厌食的冲动。
此刻也正有餐车中的乘客们正在讨论此事。西列斯听得不自觉想到了当初晚宴时候看到的景象,吃饭的动作便不由得停滞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斥责道:“这是餐车!请你们不要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
正在谈论、并且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几名乘客一下子沉默下来。隔了片刻,他们道歉并且离开了。
西列斯深吸一口气,这才平复心情,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他忍不住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虽然他此刻并没有吞服魔药,但是……这起码是个心理安慰。
吃过晚餐,西列斯在火车上转了转。他能瞧见许许多多的乘客,他们形容各异、神态万千,有时候与西列斯无意中对上目光,也会露出不同的反应。
因为冬假的开始,所以此刻乘坐火车的乘客们,有不少都是从拉米法城赶回自己的故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有一瞬间令西列斯想到了他的故乡。
最后,西列斯站在车厢连接处,目光望着车窗外逝去的风景,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正在旅行途中的感觉。
不仅仅是从拉米法城去往无烬之地,更是从地球来到费希尔世界。
他将前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将见到不同形貌的陌生人、他将拥有一段未知的旅途。命运的未知感从未比此刻更为强烈。
说真的,起码在这一刻,西列斯能理解那些离乡远行的游客,为什么会想要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骤然回过神,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
壁灯已经自动打开了。夜幕降临,窗外天色漆黑,只余下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的零散灯光,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农庄的夜灯。
他想,妈妈应该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件了。
西列斯坐下来,想了片刻晚上做什么——看书?但是他已经看了一下午的书了。他便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窗外,然后思索着。
下午看的那本书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些全新的领悟。
《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迷雾之下。
在迷雾出现前和迷雾出现后,文学的内容、形式与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就仿佛有些词语的含义与象征都发生了崩散与解离。
原本死亡只是死亡;在那之后,死亡不只是死亡。
对于西列斯,或者说,穿越过来的贺嘉音而言,他有时候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的迷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以为那更像是一场天灾,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者台风之类的,摧毁了建筑与家园,也摧毁了文明与辉煌。人类在那之后振奋精神、重建家园。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也很有可能是一场绵延多年的末日。
世界曾经慢性死亡。而仅存下来的人类,他们是在一位神明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西列斯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沉睡在海床之上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他终究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迷雾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的历史记载,哪怕是文学记载,对于迷雾的描述都仅仅只是:突如其来爆发的灰黑色雾气。如果向其他人问起此事,他们的回答也大致雷同。
似乎每个人对于这个过往历史事件的记忆,就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灰黑色雾气”这些字眼儿,而非……具体的某个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是的,任何历史事件,理应与某个具体的历史人物的挂钩。再不济,也应该与某个具体地点、事件挂钩。
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从来不是这样。这些覆盖世界、笼罩大地的迷雾,就如同理所应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他对于阿卡玛拉陨落时间的查证。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卡拉卡克曾经提及,在他的家乡被迷雾覆盖之前,他曾经一直连续被噩梦惊醒。而他开始流落的时间,恰巧就对上了阿卡玛拉陨落的时间:沉默纪的356年。
因此,在西列斯的心中,神明陨落就与迷雾诞生产生了联系。
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而迷雾也是在沉默纪出现的。
一个令人疑虑的巧合就是,不管是神明陨落还是迷雾出现,在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并非旧神追随者的那些人们)的口中,那都如同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
要是有人问他们“旧神真的已经陨落了吗”,他们会投来一个奇怪的目光,并且说,当然,旧神当然已经陨落了,现在只剩下安缇纳姆一位神明。
同样,要是有人问他们“迷雾的确覆盖着费希尔世界吗”,他们也会投来奇异的、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并且说,难道你对历史毫无了解吗?迷雾真的覆盖着我们的世界。
这种……态度上的一致性,让西列斯在无形之中,不免将这两样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可究竟是神明陨落导致迷雾诞生,还是迷雾诞生导致神明陨落?
这真是一个现在的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这个世界——西列斯再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人们的过去、世界的过去、神明的过去。每一个时光的拐角,就将带来命运的窥视与注目。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过去,看见琴多走了进来。
琴多的目光中看起来有些火气,他带着些不满地说:“你去过餐车吗?那儿的话题可真够令人倒胃口的。”
西列斯说:“因为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不是吗?”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品评说:“令人恶心的旧神追随者——我期待着他们有一天能认清现实,然后自觉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别来碍眼。”
他这么说,反而引起了西列斯的好奇。他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种困惑,不禁问:“我听闻,在无烬之地,也有许多旧神追随者?”
琴多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坐到西列斯的对面,用一种“我真的很无聊所以我才乐意为你解答这种蠢问题”的语气,慢吞吞地说:“的确如此。
“无烬之地的旧神追随者绝大部分都位于格拉斯通,甚至于盖恩斯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与无烬之地中那些部落的人混在一起。
“当然,还有一些是探险者。探险者只是一种十分刻板的称呼,探险者与探险者也是十分不同的。一些冒险团也被认为和旧神有关。
“不过……要我说,在无烬之地长时间停留的人们,都和旧神分不开关系,只不过未必会成为旧神的追随者,投入那根本毫无意义的复活事业之中了。”
他用着十分讽刺的语气,显然并非真的认为那“事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事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因为……神明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琴多说,“既然你打算去无烬之地,那就应该知道启示者和庇佑者的存在吧?时至今日,在无烬之地,仍旧有着自称为庇佑者的探险者。
“当然了,他们其实都是启示者。只不过,他们只会借用其中一条特定的路径的庇佑者力量,因而认为自己只是庇佑者。
“他们全然忘了自己的力量实际上来自于安缇纳姆,而非其他神明。可这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总归觉得那力量已经被自己掌控了。”
说着,琴多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说不上来他那种恶意究竟针对早已经陨落的旧神,还是安缇纳姆,还是那些不自量力的探险者。
西列斯默然片刻,因为琴多那令人意外的攻击性。
他已经发现了,这位傲慢、冷酷的探险者,说不上有多坏,但总是带着点莫名的糟糕脾气与嘲讽语气,好像他掌握着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真相,于是就理直气壮地高人一等一般。
西列斯不想评价他人的性格。不管怎么说,琴多是位强大而资深的无烬之地探险者,如果他愿意,那他说不定能为西列斯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于是西列斯迟疑片刻之后,便问:“我想请教——您是否在无烬之地,听闻过胡德多卡的信徒活跃的事情?”
当西列斯的口中出现胡德多卡这个神名的时候,琴多突然收敛了脸上一切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列斯。
他带着点微妙的,更接近于警惕的情绪,像是猫科动物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曾经的一位教授,他得知了一些关于胡德多卡的信息,然后就去往了无烬之地,此后不知下落与生死。
“我这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实际上也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调查他的下落。”
琴多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黑尔斯之家?”
“是的。”西列斯低沉地说,“这就是我前往黑尔斯之家的目的。”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望着西列斯,他说:“真够巧的,我也是为了此事来到拉米法城,也是为了此事即将去往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这下真的吃了一惊,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是胡德多卡的信徒打算做什么吗?”
琴多说:“我正在调查某个过往的秘闻。”提到此事,他的目光变得深沉了些许。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宛如翡翠的瞳孔静静地望着西列斯,“关于胡德多卡的陨落。”
西列斯微微一怔。
胡德多卡的陨落?这不正是卡贝尔教授在调查的事情吗?
他想了想,说:“胡德多卡……我记得祂陨落在沉默纪的早期?”
“是的。沉默纪134年。”琴多说,“我没有调查到祂具体陨落的地点,从一些旁证来看,那很有可能在无烬之地的某处。”
西列斯思索着,感到有必要稍微坦诚自己得到的信息。他不知道琴多具体都调查出了什么,但是他们现在的目标似乎是一致的。
于是西列斯便说:“我从那位教授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他得到了一份来自无烬之地某个考古挖掘现场的手稿,其中提及了一些……内情。
“似乎胡德多卡的陨落与祂的信徒有关。”
琴多略微讶异地望了望西列斯,随后似笑非笑地说:“我倒不知道胡德多卡的陨落和那些信徒有关。不过……事实上,我正在追寻那一次考古发现的遗物下落。
“我听闻其中一部分被卖到了拉米法城,于是便来到了拉米法城,但是我却无功而返。没想到,那与你的那位教授扯上了关系。”
西列斯也感到了些许意外。他说:“那位教授已经失踪了将近四个月。我是在他失踪之后,在他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了那份手稿。”
他略过了卡贝尔教授失踪疑案的其中曲折,现在也没必要仔细向琴多解释。
琴多也只是点点头,随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次的考古发现。那是今年年初发现的一个遗址,位于无烬之地的东面,靠近堪萨斯公国——你知道堪萨斯公国吗?”
“我知道。”西列斯只是说。
琴多便继续说:“因此,堪萨斯官方很快就派出了考古队,带队者是国内一位资深的考古学家,麦克劳德教授。
“但是,正因为遗址位于无烬之地,所以当麦克劳德教授抵达的时候,有不少探险者,或者说,盗墓贼,他们已经偷盗了一部分出土遗物。
“……顺带一提,按照麦克劳德教授的说法,这个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
神庙。西列斯微微一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听人说起这个概念。
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地球上的一些“神”的概念不尽相同。祂们似乎并不算享受信仰,也并没有从人类的信仰中获得任何力量,起码从西列斯所得知的信息中,是这样的。
祂们更像是一群拥有力量的强者,也因为这力量而受到人类的信仰。
因此,尽管祭祀活动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出现了,但那都是人类单方面的献祭与崇拜。
那个时候的人们采用着简陋的祭坛。大部分的信徒都没有大兴土木,为神明建造神庙、宫殿之类的做法记载于历史中。
譬如李加迪亚、布朗卡尼这样的神明的信徒,他们大多都会选择跟随神明的举动,踏上各自的旅程或者信奉着苦行的理念。
换言之,这个世界的信徒践行着神明的理念与想法,而非沉浸在经文、祝祷、兴修标志建筑物等等规矩之中。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比如树立雕像、记载神明与神明代行者的语录等等,信徒们也会去做这些事情。但是……总体而言,他们更倾向于实践与行动。
死亡的信徒就真的去崇敬死亡、艺术的信徒就真的去研究艺术、贪食的信徒就真的沉溺美食、梦境的信徒就真的整日做梦……
这个世界的神明信仰,宗教意义上的氛围并没有十分浓郁。
西列斯猜测,这很有可能与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着神明、超凡力量有关。人前显圣不再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技艺,信徒自己也可以做到,无非就是……掌握的力量比较少?
正如同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信徒都是些虔诚但不狂热的商人一样,许许多多神明的信徒曾经也都只是崇敬力量。
当然,在神明陨落之后,这种氛围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信徒的虔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扭曲成更为疯狂的模样。
因此,当琴多说那考古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惊讶。毕竟,很少听闻过往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神庙。
但也不是没有。即便过去的信徒没有如今这般疯狂,但当然也存在着偏激的信仰。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胡德多卡的神庙?”
琴多像是毫不意外西列斯能猜到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贝兰神庙。在一些古籍……以及一位胡德多卡的代行者的手记中,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本身栖息的地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有些意外地说:“胡德多卡……栖息的地方?”
琴多用一种敏锐的,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眼神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说:“人需要住所,神当然也需要。神的住所……”
“……神的乐园?”西列斯问。
琴多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西列斯·诺埃尔……先生,我突然对您刮目相看了。您从哪儿得知这个概念的?”
西列斯注意到那种不同寻常的语气,他思索了片刻。
面前这位探险者神秘而强大,掌握了许多关于无烬之地的信息,此外,他似乎也对与神明有关的秘闻十分了解。
西列斯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与他相处得多么融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想要从这位探险者的口中得知一些自己好奇的信息。
于是最后,他坦诚地说:“在一位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与其他人的谈话录中。”
他清楚地看到,当他提及李加迪亚的时候,琴多那翠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万分愕然。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后以某种莫名的、像是意料之中的语气说:“那恐怕来自贵族的藏书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是从卡尔弗利教授赠予他的那本书《诗人的命运》上,得知“神的乐园”这个概念;其中提及的李加迪亚信徒的谈话录,的确发生在诗人与一名贵族之间。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真够巧的”之类的话。随后他说:“那我真该感谢您的坦诚,您提供的这条信息对我有挺大的帮助。”
这下轮到西列斯感到困扰了。为什么这会帮到琴多?
不过琴多并没有解答西列斯困惑的意思。他只是说:“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的‘乐园’。祂的圣所,祂的栖息地,祂的……”
琴多斟酌了一下词语。他的康斯特语不错,听不出什么口音,十分标准。但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词穷了。
最后,他只是说:“……故居。”
故居。西列斯心想。这样的词语可真够引人思考的。那仿佛暗示着,神明曾经的确栖居于此,可旧神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
不过西列斯现在也没有和琴多推敲字眼儿的意思。他只是说:“胡德多卡的乐园是一座神庙,于是祂的信徒也同样建立神庙,以此……作为信仰的证明?”
琴多瞧了他一眼:“如果是我,我不会使用‘信仰’这样的字眼儿。说真的,如果你真的接触过胡德多卡的信徒,那你就该知道,他们只是将胡德多卡看作是他们的保护伞罢了。”
西列斯被琴多语气中的某些成分逗乐了,但是他忍住了那种笑意,只是平静地望着琴多。
那种平静几乎令琴多不自在起来。他像是没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于是略微困扰地、又不怎么乐意显示出这种困扰地,深深地看了看西列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说的也对。他们的确建立了不少神庙,作为对于贝兰神庙粗劣的仿制。”
西列斯想,这奇妙的语气,就好像琴多真的见过贝兰神庙一样。
不过……如果贝兰神庙的概念就如同深海梦境一般,是某个并非存在于现实,而是依托于神明力量而生的“地方”的话,那么,说不定还真的有人接触过。
正如西列斯在无意中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随后就被拉入到深海梦境一样。
尽管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普通人并没有西列斯这么高的意志属性。如果他们真的接触到了神明的力量的话……那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能问问,麦克劳德教授究竟在那个考古遗址里发现了……什么?”
他抬眸,与琴多对视了一眼,于是话语的末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夜色已深。随着他们的对话,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西列斯仍旧可以听见火车运转的轰鸣声。车厢晃晃悠悠,永不停歇。他望见对面的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在这种密闭的、安静的小空间里与某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交谈,这种情况总让西列斯感到轻微的不适应。
他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个问题,但仍旧难免在与琴多无意中对视上的时候,感到些许深藏着的局促。他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这一点。
不过,这或许就是来自地球的网络时代的人类,来到这个稍显落后的时代的本能反应吧。
这个时代人们的交流总是十分面对面的,即便写信都可以看出每个人字迹的区别。那并非网络时代——每个人的面孔都隐藏在别无二致的数据流之中。
相比之下,琴多反而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目光闪烁不定。他的瞳孔在车窗外偶然闪过的光线的照耀之下,会反射出十分复杂而璀璨的光芒。
他回答说:“已经坍塌的神庙里面,一些古老的纹饰、器物,尸体、骸骨……这些东西对那些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能帮助他们理清某个时间段的历史与过往。
“不过,对于我们而言……”
他做出了一个手势,大概是“探险者”“启示者”之类的意思。
“我们只需要关注其中的手稿、时轨、古董之类的东西。”琴多说,“而这些东西,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许许多多都已经被盗墓贼偷走了。”
西列斯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从一旁的背包里抽出来一本被细绳随意捆绑起来的手稿,递给西列斯,说:“这是在那个神庙遗迹中找到的一本手稿的抄本。
“我正是在得到了这本手稿之后,才会想到调查胡德多卡陨落的具体情况。不过,没想到……”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他伸了一个懒腰。
“你慢慢看吧,诺埃尔……先生。”他似乎刻意地,带着戏谑的意思,在西列斯姓的后面停顿了一下,但那种戏谑像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只会让其他人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张狂。
西列斯拿着那份抄本,轻声道了谢。
琴多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说:“我出去走走。”
在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带着点轻微苦笑,不禁捏了捏鼻梁。一名神秘强大、性情不定的启示者……真令人感到巨大的压力。
……这可不是他想象中的旅途开头。他真情实感地想。
在与琴多交流的过程中,西列斯始终正襟危坐,好像冷静到面无表情。但是他心里清楚,他对琴多的警惕有增无减。
琴多显然了解许多关于神明的内幕。而并不非常了解无烬之地的西列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那些探险者的常态。
可是,琴多为什么要对西列斯如此坦诚?甚至愿意将这份抄本交给西列斯阅读?
……说到底,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旁观到西列斯判定过程的男人?
西列斯垂眸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无法从琴多的表现中察觉出什么端倪,对方似乎对西列斯毫无了解。
但是偶尔,他说起西列斯的名字的时候,又带着一种奇妙的、戏谑而饱含深意的意思。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琴多是为了胡德多卡信徒的事情,才去往拉米法城,那么他恐怕和黎明启示会没什么关系?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厨房的门口?胡德多卡难道与格雷森食品公司扯上了什么关系?那幅……用以欺诈食客的画像?
年初、神庙遗迹、与胡德多卡有关。
西列斯心想,他不得不想到那幅画像,因为那幅画像同样是在今年年初被埃尔加得到。
或许琴多就是因为知道这幅画像被贩卖到了拉米法城,所以才会特地来到康斯特公国?逻辑上,这似乎讲得通;可他又为什么会前往黑尔斯之家?
况且,西列斯现在出现在这趟列车上,是因为他选择了“拉米法-马尔茨-比德尔-黑尔斯之家”这条十分安全却也漫长的线路。
琴多为什么也选择了这样的线路?他显然可以挑选更为快速的路线,毕竟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同时也十分了解无烬之地。
西列斯多少有些不太理解。
此外,如果琴多真的与黎明启示会无关,那么黎明启示会难道并没有收到西列斯的信件,又或者,并没有打算参与解决这件事情吗?这似乎与黎明启示会给西列斯留下的印象不怎么相符。
……想了半天,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经实在是有些敏感。他意识到无数问题,却根本无法解答这些问题,只是徒劳地给自己的大脑增加负担。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转而观察起琴多递过来的这份抄本。
这份抄本得自一处已经荒废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的神庙。西列斯原以为其中的内容会是信徒歌颂神明、赞美神明的记录,或者其他与信仰有关的话题。
然而当他开始阅读之后,他却感到了些微的惊讶。
那并非来自于一位信徒。事实上,这份手稿的来源是建造这座神庙的工人。这是那名工人的日记。
这是日记的其中一部分,当然。其余的部分很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遭到了损毁,又或者是在发掘、考古,或者盗墓贼行动中遭到了破坏。
总之,这份日记较为零散地记录了整座神庙修建的过程,并且提及了几件令这名工人略微在意的奇怪事情。
日记中并没有提到神庙修建结束之后,工人们的结局。
他们可能是离开了,而这名工人忘了将自己的日记带走,于是这本日记就尘封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神庙坍圮、遗迹终于被发现,这本日记也就重见天日。
他们也有可能是被杀死了,不然这无法解释日记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庙之中——难道这些信徒就如此粗心,任由一份无关的日记在神庙中存放了这么多年?
西列斯思索着。这份日记出现在一座神庙之中,这本身就在暗示着什么。
西列斯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将这本日记通读了一遍。
由于日记的内容并不算多,西列斯一开始还以为他能很快看完。然而他最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
主要原因是因为,日记主人来自遥远的沉默纪,本身的文化水平也不算高,他使用的许多字词,让西列斯不得不思索许久,才能领悟到他所知的含义。这极大地拖慢了他的阅读进度。
不过,他最后还是感到,这一次的阅读是值得的。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琴多会乐意如此奔波,特地来到拉米法城寻找相关的资料。
日记中主要提及的特殊事件与相关征兆,一共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工人们在修建这座神庙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明显不属于胡德多卡信徒行列的人。
在日记中,这名叫做杜瓦的工人说,胡德多卡的信徒是十分醒目的,因为他们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并且喜欢走到阴影之中。他们厌恶太阳、厌恶白天,厌恶一切与道德、星辰相关的东西。
因此,在其他人来访的时候,这些陌生人就显得十分醒目。
杜瓦形容了好几种人,包括“看起来很胖的人”“看起来很瘦的人”“走路晃晃悠悠的人”。
西列斯琢磨着这三种人的身份——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商人?西列斯难免会想到格雷森食品公司那名大腹便便的比利,以及博林·埃尔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贴米亚法的信徒。
毕竟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农业还没有发达到让普通平民发胖的地步。通常来说,身材肥胖的人只有贵族以及部分商人这样,生活优渥的富人。
而很瘦的人,与贴米亚法的信徒对立,那有可能就是布朗卡尼的信徒?
西列斯如此猜测,但是很难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布朗卡尼的信徒会出现在胡德多卡的神庙之中。无论现在布朗卡尼信徒如何疯狂,在沉默纪,苦行与罪孽,听起来始终是完全不搭界的两位神明。
如果说胖人和瘦人,西列斯还多少可以猜到一些,那么“走路晃晃悠悠的人”,西列斯是无论怎么也猜不到了。
那也有可能是某个神明的信徒,但什么信徒会表现出这种情况?
第二类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特殊现象,就是在整个修建过程中,胡德多卡信徒的那种……令人奇怪的匆忙态度。
他们并没有要求工人们十分仔细、认真地对待这座神庙。相反,他们只是要求速度。
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用这种态度来修建一座献给神明的神庙?
就连杜瓦这位泥瓦匠人,都在日记中这么写:“雇主们不像是虔诚的信徒。他们花钱的态度也不如其他神明的信徒那么大方。”
吝啬但急迫的态度与情绪弥漫在杜瓦接触的所有的雇主身上。
到最后,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了杜瓦和他的同伴们。在日记中,杜瓦说自己今天工作的时候居然出了错,这可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情。
奇怪的访客和奇怪的雇主,这是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两种奇怪之处。
而第三类,则是杜瓦自己的见闻。他自己根本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只是将其随意地写在了日记之中,但是这一点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后怕。
明明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早已经是他无法插手的既定事实了,但是西列斯却仍旧免不了为那个时候的杜瓦感到担忧。
某一天夜里,杜瓦突然醒来起夜。神庙修建的地方乱得厉害,半梦半醒的杜瓦走岔了路,不小心来到神庙背面的阴影处。
月光在那一刻消融在神庙半抹阴影的后面。
杜瓦无意中瞥了一眼,瞧见一个人影倒在那儿。他打了个哈欠,迷蒙中以为是有人不小心跌在了那儿,于是就大声喊着那人。
一边喊,杜瓦一边往那儿走。那是寒冷的月夜,杜瓦觉得那人恐怕是冻僵了,毕竟那四肢都显得十分僵硬。但是走近一看,他意外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座人形的、仰面倒在地上,表情惊恐的雕像。
杜瓦一下子就吓醒了,他咒骂着为什么有人将这玩意儿放在这里,然后摇了摇头,转头离开了——在他们修建神庙的过程中,一批又一批神态各异的雕像运了过来,作为神庙的装饰物。
因此,见惯了雕像的杜瓦在那一刻,以为那座雕像只是运过来的雕像中的一件,被无意中遗落在那里。
第二日,杜瓦甚至特地提醒工头,让他找人去将那沉重的雕像运回来。
杜瓦的日记中,他特地记录说,在他提及此事之后,工头十分惊讶地望着他,并且问出了这样一个令杜瓦印象深刻的问题。
“杜瓦先生,所以,您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那片阴影吗?”
杜瓦茫然但确定地摇了摇头。
于是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恭喜你,杜瓦先生。您今天合该多吃点东西、少干点活儿才对。”
杜瓦完全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