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故友

  从中军大帐走出后,洛廷芳在台阶上停住了,军士们正在下面吃饭,不远处便是营门,一切看似一如往常,但今天对他来说却非同寻常,以至于他先前竟未曾察觉今日艳阳居然如此绚烂,仿佛特意为他普照这万物众生。从今日起,五州大地局势必将逆转!五州百姓必将各安其所,五百年的乱世,该有个了断了。随后便猛地抬起头,双目直视太阳,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眼睛也随之眯了起来,嘴角微微扬了上去。

  “阿芳…阿芳?”大帐门口的守卫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你怎么了?”

  洛廷芳缓过神来,回过头去想仔细看清楚,但方才太阳刺眼的光线,使他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圆乎乎的轮廓,好在这身影不难辨认。他揉了揉眼睛,答道:

  “小川啊,今日你站岗?”

  那人眼睛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他们以后,继续说道:

  “是啊。你这是要走?”

  洛廷芳愣了楞:“你怎么知道?”

  小川咧嘴一笑,拍着胸脯道:“这大帐又不是铁桶做的,我怎会不知?”

  洛廷芳狐疑地看着他,小川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索性如实相告:“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都听到啦!你要去相国大人那里?”

  “嗯。”洛廷芳点了点头。小川皱起眉头,对旁边的另一个守卫说:“兄弟,我去趟茅厕,帮忙盯一下,待会儿就回来。”

  得到允许后,他拉着洛廷芳迅速绕开大帐,走到一旁没人的地方。全军营的人都知道虎威无叛徒,洛廷芳的这一想法在这里甚是危险,作为他的好兄弟,理应对他讲明利害。于是,煞有介事地说:

  “你真的要去?这不是相当于背叛上将军了嘛?万一有变故,军营肯定不会再收留你了!你可想清楚了?”

  听到这里,洛廷芳压低嗓音说:“小川,你最好不要再说类似的话。沣水军士只能忠于国家,忠于大王,就连上将军本人亦是如此。”

  “怕什么,虎威军可是上将军一手……”

  小川本想继续劝说,却被洛廷芳伸手阻止,他一脸严肃,不容置疑地问:

  “你知不知道虎威军是到底是谁的兵?”

  小川脱口而答:“自然是上将……”忽的又觉不对,他看着洛廷芳严肃地表情,发觉此问其中有诈,稍微回过神后,半信半疑地盯着洛廷芳,重新整理了答案:“大王的兵,三军皆是大王的兵。”

  “既是大王的兵,又何来背叛上将军一说?”洛廷芳一字一顿地追问。

  小川被问的哑口无言,洛廷芳继续道:“众将士忠心耿耿,本应是件好事,可这忠到底是忠于谁?忠于上将军还是大王?”

  “你想的太复杂了吧。虎威军是上将军一手所建,上将军是大王的将,忠于谁又有什么太大区别?”小川不解地问。

  “大有不同!”洛廷芳暗暗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大将军执掌三军,大权在握。若所有军士铁板一块的忠于他,这种忠心便会如同悬于大王头顶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直穿而下!”

  “不…不至于吧?”小川将信将疑地看着洛廷芳,觉得对方有些大题小做。

  “不至于?”洛廷芳轻叹道:“今日算上营门守卫和我这个伙夫,一共五百八十六名将士,竟无一人能够站出来赴王命。恐怕大王头上的剑变得更为锋利了,连上将军自己怕也是像被捆在火上烤吧。”

  “唔。”小川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他转念一想,一丝狡黠的眼光闪过,问出了心中那个存留已久的疑惑:“阿芳,你忠于谁?上将军还是大王?”

  洛廷芳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答道:“我忠于天下苍生。”

  这个答案让小川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军士无非就是遵从将令,上阵杀敌,像天下苍生这等遥远模糊的概念不是普通军士应该考虑的。不过,自己的这个好兄弟向来与众不同,有时他也弄不清楚对方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不用纠结太多。

  “好兄弟!”小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有机会的话,别忘了帮我去看看阿姐。我随大军征战,已经三年没回去了。自从上次沙棠被赤焰凤凰烧了以后,我们沙棠人亲友尽丧,可托付的人不多了。”说到这里,小川双手抱拳行一个礼。当年沙棠上空那几声凤凰的嘶鸣又开始在他耳边回荡,那高高在上的,从天而降的不断震荡的声音,尖锐而空灵,仿佛死神的厉声催促,充满了将生命视如蝼蚁般的蔑视。紧接着便是炼狱般的火海,一片接着一片的烧起来,势不可挡地摧毁了沙棠一切活着的东西,连沼泽的水几乎都被烧干了,池底的鱼也被烧成焦炭。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上天终于决定在第三天来救他们,只可惜,这场倾盆大雨来的实在太晚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只剩无尽焦黑的大地,雨水混合着灰烬沿着干枯的河道,流出了沙棠。整个城池,被火焚烧,被水冲刷,像是受了恶毒的诅咒一般,连渣都未曾留下,这里曾经的一切,从此消失殆尽。只能从书上寻找些只言片语,以证明它曾经真的存在过。

  小川紧咬着牙齿,眼睛睁到最大,或许是因为往事重现带来的愤怒,或许是因为不想在兄弟面前落下一滴眼泪。他正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洛廷芳用力握了一下小川的手腕,想使他冷静下来,而后郑重的说“你我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小云姐待我如同家人,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去看望她,照顾她。”

  小川点了点头,调整了情绪,嘴角往上一斜,看着洛廷芳,俏皮地说:“阿姐至今尚未出嫁,你要是想趁机拿下她,我没意见。”

  洛廷芳一时无语,涨红了脸,赶忙说道:“你这家伙,我拿小云姐当自己的亲姐姐,你想哪儿去了?”

  小川见状,开心地笑了起来:“阿芳啊,一说起这种事,你总是藏不住,看看你自己的脸,喝了几斤啊?红成这样。阿姐怎么了,她又没大你多少岁,姐弟恋多好的!”

  “去去去!”洛廷芳的内心的羞怯和慌张就快掩饰不住了,确如小川所说,他洛廷芳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唯独牵扯到男女情爱时,脑子里全是浆糊,尾巴总会从这类事里露出来,爹娘临走时也来不及教他一二,实在会坏事啊!于是,他赶紧岔开话题:

  “对了,小川,我问你,相国大人所说的勇,智,忠,是不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不是啊,我前几日奉命去了不更山,昨晚深夜才回来,那时大家伙儿都睡了,我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洛廷芳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小川稀里糊涂地问。

  “虎威军纪严明,中军大帐本应像铁通一样,别说是里面人说的话了,就连呼出的空气按理说都不能传到外面,何况是上将军在场议事的内容。”洛廷芳不紧不慢地答道:“可朱安昨日中午在大帐内说的话,竟然下午就传遍全军,如果不出我所料,昨日的答卷,军士们应该都答对了。”

  “这倒也是。”小川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有人将大帐之内的谈话传了出去:“可是,如果都答对了,大家的答案应该都一样,怎么偏偏选了你?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担不能挑的人。”

  洛廷芳笑了一声:“正因如此才会选我,也正因如此,我才能推出他们必是写了正确的答案。”

  “哦?这是为何?难道你没有写正确的答案?”小川又开始疑惑了。

  “没有。”洛廷芳慢悠悠地回答。

  “这又是为何?”小川挠了挠头,更加云里雾里:“据说所有人都知道答案,莫非你不知道?”

  洛廷芳叹了一口气,说:“中军大帐,所有声音皆属绝密,怎得些许小利相诱,就能使大帐之中议事的内容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就传遍全军?是谁传出去的?又是谁在知情以后把消息传播开的?依照虎威军纪,帐内消息本不应如此疯传,我料想此事必有朱安暗中推动。有些人看似答对了题,实则怕是要惹祸上身;还有些人并非不能看到这一层,却还敢堂而皇之的把答案写上去,都是因为拒绝不了事成之后的诱惑,况且他们以为法不责众,若大家相约一起写,上将军总不能杀光全军将士吧。”

  “竟是如此。”小川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朱安是借与李将军谈话,故意把答案泄露出来的,以此考验大家。看来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迂腐自大。”

  “他是相府的管事,追随相国大人二十余年,立下不少功劳,怎么会一无是处?是大家太自大、太轻视他了”洛廷芳感叹道:“他此计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几乎已经明着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陷阱,但大家依然会满怀期待地往下跳,并且抱有一丝侥幸,认为自己不会被抓住。此外,他还顺道帮上将军揪出了口风不严之人,能够提醒他再整军纪。第二天他又以忠为饵,给诸将士出了一个两难题,顺便帮大王检查了一下他头上的那把剑到底锋利到什么程度了。”说到这里,洛廷芳看着朱安的歇脚的军帐,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感慨道:“一石三鸟,皆是无解之题。你现在知道他的厉害了吧。”

  小川听了洛廷芳一番解释,也看向朱安军帐,叹道:“果然鸡贼!”接着又补充道:“也难怪他最终挑中了你,你是众人中唯一一个看到诱惑,却不跳陷阱的人。你早就知道其中有诈,所以故意写了错的答案,这样就能顺利通过测验了。”说到这里,小川内心已佩服的五体投地。

  洛廷芳收回目光,看向中军大帐“也对,也不对!”

  “此话怎讲?”小川又糊涂了。

  “小川啊,我方才说过,这是无解之题。”洛廷芳抿紧了嘴唇,思考了一下,决定告诉他真相:“朱安以为这样就可以测出谁心思缜密。事实上,他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他提供的条件必须对对方形成很大诱惑,否则皆是徒劳。他以为我答错是因为我有足够辨别力和自制力,事实不止如此,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他提供的条件对我没有诱惑力。贪财者以财诱之,好色者以色诱之,如果给不出令对方心动的条件,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日后有一天,我也遇到了心动不已的诱惑,或许也会如他们今日这般,义无反顾的跳入陷阱。”

  如果说洛廷芳之前的有些话,解释一番之后,小川尚能听得懂,那么,这句话,他就着实无法理解了:既然已经看出是陷阱了,就算有天大的诱惑,到头来还不是要被困住,又怎么会上当。不过,不管能否明白洛廷芳这番话的意思,小川都打心底里佩服眼前的这个兄弟,相国大人所要求的智,在他身上已经被体现的淋漓尽致。小川知道,洛廷芳从小便是这样,如今长大了,更甚往昔。

  “阿芳,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小川实话实说:“但是,我很好奇你会被什么样的事情诱惑,甘愿跳下陷阱?”

  洛廷芳想了想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不要对一件东西有过多的欲望,但是…”他突然转向小川,露出了少有的灿烂笑容,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谁又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对什么东西产生超乎寻常的欲望。如果真是这样,为它跳下陷阱对我来说未尝不是甘之如饴,又有什么好担心呢?只是,在它出现之前,我们得先保证自己不会为一些不值当的事情做无谓的牺牲。”

  小川看着洛廷芳脸上灿烂的微笑,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眼前之人的钦佩。他岳小川出身小地方,这辈子见识不多,没碰到过几个值得敬佩的人,上将军算一个,洛廷芳算另一个,本以为他们兄弟俩会一起入伍、退伍,继续做乡邻,如今看来不大可能了,他这兄弟,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有一番作为。他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为他提供无条件的、对对方来说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支持。于是,小川微笑着对洛廷芳说:“那就祝你早日遇到能够为之心动的诱惑吧。记得去看阿姐啊!告诉她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我前些日捡了一块玉石,到时候打磨成手镯寄给她。”

  “知道了,放心吧!”洛廷芳拍了拍胸脯:“我回去了哦!”说罢便朝营帐走去。

  “喂!”小川突然叫住了他,坏笑着说:“再提醒你一次,我阿姐尚未婚配!”

  “去你的!”洛廷芳果然又涨红了脸,随手捡起一块土疙瘩,朝小川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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