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降大任
车架落到相国府前的时候,天已经漆黑。几个家仆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只待马嘶轿停,便匆匆跑上前去,搀扶他们的主人下车。
赵敬元大步流星的走回家,立刻吩咐:“叫朱安到书房见我。”
朱安是府里的管家,也是赵敬元最得力的下属,相国府大大小小的事皆被其打理的井井有条。
收到主人的指令后,朱安放下手中账册,挑着灯笼,迅速去了书房。
“相国。”他双手合拢,行了个大礼。
赵敬元坐在八尺长紫檀木的书桌前,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到:“你明天去帮我寻一个人来。”
“不知相国想寻何人?”
赵敬元顿了顿,眯起眼睛,思忖片刻,说:
“一个合适的人。此人须有超乎常人的几样东西,曰勇,曰智,曰忠。”
朱安听后,便明白了赵敬元必有要事托付于那人,可这范围着实太广,天下之大,何处寻觅。于是似懂非懂地问:
“不知相国想让属下在何处寻找此人?”
赵敬元起身,走到书房墙壁上悬挂的先王题词前,读了起来:“天佑沣水,永世经年。”
若要沣水永世经年,必得内安国政,外攘兵患。如今明君执掌天下,国政清明,百姓安居,但兵患甚忧,南有赤焰步步紧逼,北有多宝虎视眈眈,西边的周山庸主当道,可惜了五州大战时期先贤创下的中周盛世。即便借着祖辈遗佑,在五州之中实力仅此于赤焰,但其江河日下,倾颓衰败之势已现,大败与灭国是迟早的事。强权天下,兵锋所指,祸乱所在,待到战事结束,或又将是海清河晏,但那时的天下,究竟是赤焰齐家的天下,还是他沣水赵家的天下?亦或是多宝薛家的?周山魏家的?这个问题尤为重要,他作为沣水相国,必要时刻警醒。
“相国?”见赵敬元久久未答复,朱安便轻声催促了一下。
“哦,”赵敬元回过神,面色凝重道:“前几个月派出去找雪母珠的人有消息了吗?”
“没有。”朱安摇摇头。
“五路人,一路都没消息?”赵敬元皱眉问。
“没有。”朱安无奈重复道:“恕属下直言,相国寻找雪母珠已经十余年了,其他各国派出去的人也不计其数,但都没有结果,或许雪母珠只是个传言,未必真的存在。”
赵敬元抿紧嘴唇,思索片刻,坚定说道:“本相十余年前曾遇到一孩童,她转告本相雪母珠就存在于世间。”
“孩童之言或是儿戏?”朱安怀疑道。
“不会。”赵敬元立即否认:“那孩童是受明台仙人指点,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哦?”朱安惊讶地问:“明台仙人乃是合和时期的得道高人,到现在应该有数百岁了吧。”
“是啊。”赵敬元点头感叹道:“合和时期五洲尚未分裂,那时他已经修得半仙之躯,本可做大国师,受万民供奉,但他却拒绝了功名利禄,四处云游去了。经历数百年变迁,当年盛极一时的合和早已物是人非,但明台仙人却活到了今日,他的话自然要重视。”
既是明台仙人的指点,那就应该不会有错。于是,朱安毫不犹豫道:
“属下明白了,我现在就安排人继续寻找雪母珠。”
“慢。”赵敬元抬手制止:“这次派个特别的人去。”
“何人?”朱安不解地问。
赵敬元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我听说明台仙人收了个徒弟,按年龄算将将成年。让这孩子去试一试,或许会有结果。”
“哦?”朱安惊喜地问:“没想到明台仙人竟然还有徒弟?相国为何不直接把他招揽过来为己所用?”
“本相原来有过这个打算。”赵敬元迟疑道:“只是这孩子出身平民,长到现在也并未听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在武威军中服役,不过是个普通士卒罢了。”
“明台仙人的徒弟竟如此普通?”朱安嘟囔道:“要说这年头高人的徒弟也未必个个都能成气,滥竽充数的平庸之人大有人在。”
“嗯。”赵敬元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先让他找雪母珠吧,看看是否堪用。”
“是。”朱安干脆答道。
“但是,”赵敬元郑重叮嘱道:“寻找雪母珠也并非易事,须得考察他一番。”
“属下明白了。”朱安笑着恍悟道:“相国方才说的要勇、智、忠之人,可是让属下去考察此人?”
“呵呵呵。”赵敬元欣慰地笑起来,跟朱安交代事情从不需要费心:“明白了就去办吧。”
次日清晨,朱安驾快马前往漓水,直奔上将军大营。经过三天三夜马不停蹄的奔波,通过重重关卡,终于得见,说明来意后,上将军未有丝毫犹豫,旋即应允。在沣水之内,即便是执掌三军的上将军,还是要买三分赵相国的面子。
朱安随着副将前往虎威军。好个虎威!队列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士兵个个双目炯炯有神,犹如一只饿虎,只待将令一出,扑向敌人,将其撕成碎片,食其肉,饮其血。将令未出之时,百余号人列队站在营前,仿佛定山之柱,一动不动,齐刷刷地盯着将台。此时的大营前,虽站着一支军队,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只听得到风刮过的呼啸声,以及李副将走上将台时,木阶发出的噔噔声。
李副将走到将台中央,转向众军士,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地说:“众将士听令!奉上将军口谕,现需选一人执行特殊任务!你们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两项测试,通过者,将被选中执行任务。被选中者,家人由上将军接到府中亲自照料,他的父母,将会是上将军的父母,他的兄弟将会是上将军的兄弟,他的子女,将会是上将军的子女,他的婆姨,还是自己的婆姨!”
众军士听到这里,呵呵笑了起来。
“但是!上将军必视其为兄嫂,为家人!”李副将继续大声喊道。台下又恢复了寂静,众人脸上多了一丝野心和期盼,李副将的话是起作用的。作为主帅,上将军对他们来说,如父如兄,在他们心中是近乎神一样的存在,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值得他们心甘情愿为之赴死,此人必是对他们有知遇之恩的上将军。更何况,能有机会跟他做家人。这将是无尚荣耀!
“今天下午将进行第一项测试,题目届时公布。大家回去准备吧!”
说罢,李副将便走下台,与朱安扬长而去。留下众人在风中发懵。
回到大营以后,趁着午餐之际,前者终于忍不住发问:
“敢问朱先生,为何不当场宣布题目?而要等到下午?”
朱安笑着捋了捋胡子,答道:“李将军有所不知。相国有言,此人身上应有几样东西,曰勇,曰智,曰忠。他特命在下来虎威军中,向上将军借人。”说到这里,他顺势向上将军作揖行礼:“世人皆知,虎威军中多奇人,个个骁勇似猛虎。这勇,自是不在话下,可相国命我明日便要带人返回,日程如此紧张,这其他两样,又该如何评判?”
“本将不知。请先生指教。”
朱安掏出一个锦囊,笑眯眯地指着它,说:“相国给的第一道题目,就在此锦囊之中,”
“哦?”李副将疑惑地看着朱安手中的锦囊:“竟如此神秘。”
“相国自有考虑,他吩咐在下,此事绝密,关于此事的任何一个字,都万不可外传。李将军既然问起,又不在应试之列,在下才敢透漏一二。”朱安说着,将锦囊放回胸中。
听了朱安这番话,李副将作揖道歉:“本将唐突了,朱先生莫怪。本将定会守口如瓶。”
“无妨,无妨,李将军的为人,在下自然信得过!”朱安赶忙回礼。
军营之中,李副将与朱安等人继续谈笑风生。按照军中严明的纪律,他们的对话本应像呼出的气体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如此诱人的条件下。事实上,他们在帐中说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像刚才营前吹过的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军士的耳朵。甚至连营门守卫和伙夫都知道了。
酒足饭饱,众将士又一次在将台前列队站好,依然那么威风凛凛,比起上午的姿态,甚至多了几分自信。李副将再次走上将台,这一次,他手里拿着赵敬元的锦囊。
“将士们,我们都吃过午饭了,力气都有了!下面宣布第一题!”说到这里,他打开锦囊,取出纸条,念出了上面的话:“人的哪三样品质最重要?写到纸上呈上来,写错任何一样都不得分。”念完愣了楞,看向朱安。
只见朱安依旧成竹在胸的摸着胡子,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李副将心生一丝轻蔑:堂堂相国,自称要找重要的人,不惜派人远赴漓水虎威军中,找上将军借人。可出的题目竟如此迂腐、如此自我,见识短浅,文人做派尽显。这般题目,能找到什么好人。罢了,我虎威军士个个骁勇,借任何一个好汉出去都倍觉可惜,此事恰好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剔出去送给他,权当清理队伍了。
看着众将士认真答题的样子,朱安越发得意,甚至呼吁起来看热闹的伙夫和守卫:“要不你们都来答一答,相国说答对即可,英雄不问出身,不问出身。”
李副将瞟了朱安一眼,心想:伙夫也参和进来了,这样更好,这些人本就是弱者,都是不能上阵杀敌的残次品,所以才会干一些杂活,或许还真有人对他的胃口。随即便命人给每人发了纸笔。
一刻钟后,答题时间到,一位军士依次收取了答卷,交给朱安。李副将随即对众人大声喊到:“答卷收完,第二题明日宣布。”
众军士回营后,开始议论起今日题目,大家平日惯于舞刀弄剑,着实没想到会出此类题目,甚至有人嘲笑赵敬元愧为相国,在虎威军中竟弄出此等笑话,要是想找能答得上来这种题的人,直接找一文人,写一篇赋,岂不更好,何苦要来骁勇虎威中寻找真正的勇士。
这时,突然有人站起来,提高嗓音说道:“大家伙儿!有没有觉得这类题目,很适合廷芳!看他的名字,亭亭玉立,一吐芬芳,好不娇嫩。”众人听后哈哈大笑,纷纷附和道:“对啊,廷芳,你写了什么?”“是啊,说来听听?”“说吧,说吧”……
大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个人身上。他斜靠在墙上,借着暗黄灯光,可以看出他纤瘦的身形和惨白的皮肤,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他伸出一只手捂着嘴巴轻声咳嗽了两声,那手生的修长,上面却布满老茧,拥有富家公子的手背和山中柴夫的手心。他抬起头看着众人,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双目发出深邃的光芒,随后直起身子,换了一个侧面又靠下去,懒洋洋地说:
“我只是一个伙夫,负责给你们做饭,别的我怎么知道。”
“那你写了什么?”一个军士饶有兴致地问。
洛廷芳抬眼看了看那人,不屑地说:“目前对我来说,确实有三样东西很重要,那就是跟上队伍,烧好饭,分好饭。”
众人听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廷芳啊廷芳,不是我说你,你一个伙夫,平日多吃些饭,也不至于这么瘦,连兵器都拿不起来。我们都等着和你并肩作战,不是天天吃你做饭,净做这些没出息的活儿。”
洛廷芳听后,把嘴里的牙签往嘴角一拨,走到那人身旁,搂着他的肩膀,笑着说:“想跟我并肩作战,好说啊!以后每天我分饭的时候给你少分一点,你很快也会像我这么瘦了,虎威军士无弱者,这样你就可以退居二线,跟我一起做饭,我们不就能并肩作战了?你劈柴,我烧饭,饭熟了我们还能先吃上最先热乎的,岂不妙哉?要是这里有谁让你不爽了,你还可以给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碗里吐口唾沫。他吃完以后还得夸咱手艺好呢!”
洛廷芳话音刚落,众人又大笑起来,那人也捧腹哈哈笑着,指着洛廷芳说:“你啊!怪不得上将军总让你烧饭,你天生就是这块料,打仗确实可惜了!”
洛廷芳听后也跟着他们附和:“要不怎么说上将军英明,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呢!哈哈哈……”
第二天一大早,众军士收到号令,又去营前集中。此时,他们脸上更加自信了,有个别人甚至流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想必这些人应是答对了上一题,胜券在握了吧。
副将与朱安一同走上将台,只不过,这一次是朱安先开的口:
“将士们,昨日的答卷上将军已阅,我也暂代相国大人阅览了一遍,合适人选,我们心中已大概有数。宣读第二题之前,我想提醒各位,你们一旦通过测试,便不再是虎威军的人,不再跟着上将军征战。而是要随我同去面见相国大人,接受大王安排的新任务。相国大人再三叮嘱,虎威军是上将军一手培养出来的,诸位都是上将军的亲兵,相国不愿勉强,所以,有自愿随我前去的请先站出来,若选中之人恰好也在其中,我们便同去,若不在其中,只当老夫白白跑了一趟吧。”
朱安的这番话,让众将士措手不及。副将就站在旁边,此时若站出来,不是明摆着背叛了虎威军,背叛了上将军,若是被选中了还好,眼睛一闭,跟着朱老头走就是,上将军不会食言,家眷自有人照料。若是没被选中,岂不是赤裸裸的背叛,怕是在这虎威军也待不下去了。况且上一题,刚刚写了勇,智,忠。此时这忠字,该怎么面对?要是站出来了,还能算忠吗?
好个厉害的朱安,出了这么一个进退两难的题,却依然笑眯眯地俯视着众人,看上去像个慈祥的老骗子!反观李副将,此时倒是面无表情,大家本想偷瞄他的脸以获取些信息,看看到底是去是留,却一无所获。他就像个宏伟的雕塑,站到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冷静地看着他们,浑身上下只剩那虎威军专有的红色披风随风上下的飘摇。当阳光打到他身上时,金色的铠甲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连他的瞳孔中都似乎透出一股微弱金光。英姿勃发,不可一世,像一尊天上的战神。是啊!三军之中,只有虎威军才能如此神气,在上将军的带领下,他们百战百胜,就连南边兵锋日盛的赤焰也要让他们三分,他们是沣水的神兵,是沣水百姓的守护神!而守护神是不会退却,更不会背叛的!去他的任务,去他的特殊关照,这些都无法与做一名虎威战士相提并论,虎威军士无背叛!朱老头,你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片刻之后,军士们脸上紧张茫然的表情又转为不可撼动的坚毅,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对朱安这等不自量力之人的轻蔑。
绝对的寂静又回来了,就像朱安昨日刚见到这支军队的情形一样,只有风声在众人之间穿梭。看到依旧无人站出,朱安又笑了笑,说:“虎威果然团结犹如铁板。上将军领兵有方,老夫实在佩服!看来此行,我着实要白跑了。”说罢,便回到帐中,传人准备,午饭过后启程。
众军士解散后,排队去领饭,大家又开始讨论起上午朱安老头说的话。此次他的罪名已经不仅仅是腐朽和可笑那么简单了,而是加上了挑拨离间和不自量力!他竟然变相地教唆大家去背叛!这在虎威中是不能被容忍的,甚至有人提出赶紧把饭送到他帐中,好让这笑面虎快吃快走!
由于愤怒的情绪四下充斥,众人并未发现今日本该为他们打饭的洛廷芳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伙夫……
而洛廷芳本人,此时正站在上将军的帐中。上将军端坐在大帐中央,帐下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的正是李副将和朱安。
“廷芳,本将自十四岁入军,从普通士卒做起,四处征战,身边常有将士战死沙场。前一日还有说有笑的兄弟,明日便阴阳相隔。本将身受王命,统帅三军,深知责任重大,不敢辜负大王期望,未曾有一丝懈怠。自本将做上将军起,有一习惯,便是尽力记住每一个军士的名字,一来彰显王恩,不负大王所托,二来便是要在他们以身殉国之时,代大王安抚其家眷。使活着的众将都能安心为国效力。你是虎威军中的将士,即使只是一个伙夫,本将也依然记得你的名字。”
洛廷芳向上将军行了军礼,双目变得坚毅起来:“上将军忠心为国,大王必能体会!”
上将军瞟了一眼帐下的朱安,继续对洛廷芳说道:“相国派朱先生向本将要一人,要求此人有三样东西,曰勇,曰智,曰忠。朱先生代相国遍看虎威军,想让你前去,你意下何如?”
洛廷芳听后,立即行礼答道:“廷芳本是一介平民,家人早已在连年战乱中死去。承蒙上将军知遇之恩,收留我于帐下做了伙夫,我之去留,但凭上将军做主!”说完便扣了个响头。
“起来吧。”上将军说道,然后转向朱安“既如此,朱先生,本将便把他交于你了。”
朱安连忙作揖回礼:“谢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