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原鹤唳 三

  回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便是圣诞节,西尔维娅在父亲的要求下将自己打扮一番去参加官员的家庭晚宴。奢华的宴席中宾客如云,西尔维娅却像一只被关在华丽囚笼中的鸟儿郁郁不欢。尽管所有人都夸赞她的美丽,她也只是礼貌地表示感谢,在他人的觥筹交错之间,宛若一只华丽忧伤的玩偶。

  圣诞节假期过后很快又到了开学的日子,返回学校的西尔维娅似乎缓解了一些被囚禁的苦闷,却仍是郁郁寡欢。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给恋人写信的冲动,知道他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转眼间冬去春来,脚步姗姗的春天并没有带来温暖,却带来了命运最终的宣判。复活节那天,西尔维娅在万般无奈之中迎来了自己的订婚宴。他的父亲春光满面,在即将结为亲家的官员面前极尽奉承,坐在一边的西尔维娅听不下去了,借口去准备茶点离开了坐席。待她端着茶杯回到桌边,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的父亲还在侃侃而谈,对面的官员之子却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瑞吉蕾芙小姐,请恕我冒昧,”那位公子突然打断她父亲的话,直直地看着她说,“可否问一下,您最近的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

  西尔维娅对着突如其来的提问显得有些诧异,心里顿时感觉不是滋味。只是刚刚订婚,对方就开始像检查牲口一样询问自己的健康状况。“没什么异样,”她说,“承蒙您的关照。”

  “或许我不该带着职业的眼光在这里妄加揣测,”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可作为一个医生,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您是不是已经有孕在身?”此话一出,在座的两位父亲都颇感惊讶,包括西尔维娅本人。

  “您刚才离开座位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椅背,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显得有些迟缓。而且您是否注意到自己的手在不经意间按了一下后腰,坐一会儿应该不至于腰酸了吧?”

  “怎么可能?”西尔维娅的父亲赶紧说,“您一定是看错了——你还不快点解释一下!”他对着自己的女儿喊,“又没让你干重活儿,怎么……”

  在父亲焦急的催促下,西尔维娅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将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不用说了,先生,”那位官员严厉地打断他的话,“看来我们的订婚晚宴已经不用再继续了,您的女儿未婚先孕,我儿子却从没碰过她!”

  西尔维娅的父亲还想再说些什么,对面父子严肃的神情却已经表明一切都晚了。气急败坏的他带着女儿离开官员的府邸,亲自开车要直接送女儿去医院做手术流产。他气呼呼地开着车在夜晚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边大声呵斥自己的女儿不检点,竟然住在一个穷马夫家里,还怀上了那刁民的孩子!

  尽管西尔维娅一再澄清自己是清白的,他们两人从未偷尝禁果,可她父亲就是不信。

  “睁着眼说瞎话!不知廉耻!”他痛骂自己的女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能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都怀上孩子了,还在这里狡辩!我的前程算是毁在你手里了!你也别想留着这孩子!”

  “不,父亲,你不能杀了他!”任凭西尔维娅怎样苦苦哀求,他的父亲似乎已经被气得丧失了理智,他将汽车开得飞快,路过莫斯科大剧院前的时候,为了躲开迎面驶来的另一辆汽车,情急之下车轮失控,撞向了喷泉池前面的花坛。这一撞来得猝不及防,争执中的父女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疾驰中的骑车突然停下,猛烈的撞击让她父亲的身体直接顶在了方向盘上,而她自己的头也重重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一阵疼痛的眩晕之后,西尔维娅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额头被撞破了,鲜红的血丝沿着眉骨与鼻梁流淌下来。西尔维娅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侧身想要查看父亲的伤势,却被一把推开。

  “自从你母亲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被诅咒了,你也跳躲不掉。”父亲用疲惫而缓慢的声音说着,一边抬手拭去自己脸上的血丝,眼神中满是落寞,“别再让我见到你,你走吧。”

  听闻此言西尔维娅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说点什么,还未开口便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滚!”

  西尔维娅眼含热泪,在朦胧的泪光中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春寒料峭,夜晚的寒风吹得她直发抖。她裹紧衣服,沿着路边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辆车头被撞瘪的汽车向后退了一下,然后缓缓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开走了。汽车的尾气在夜晚的街道上仿佛留下一道混浊的泪痕。

  西尔维娅原本想先回到学校,结果路过亚历山大公园的时候,忽略周围有说不出的诡异。莫斯科这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到了晚上却异常寂静。华灯隐去之后,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一种带着诡谲的昏暗,路边高大的建筑在夜色中默然而立,寂静中仿佛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事物隐秘其中,那种被暗中潜藏的不明物窥视、跟随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快步穿过压力山大公园,走到伏龙芝(苏联红军统帅)纪念碑的时候,这种莫名的不安达到顶点,周围的街道上仿佛有无数的暗影忽隐忽现,她似乎听到身体中的一个声音在说:“快离开!”

  西尔维娅乘车赶往库尔斯克火车站,连夜坐火车前往库尔斯克,然后转车来到哈尔科夫。清晨的曙光中带着一股沁人的微寒,西尔维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站,搭上了一辆往东去的车,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草原。春季的草原生机盎然,碧绿的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西尔维娅沿着河岸走向她熟悉的那片草场,果然在河边看到几匹马,不远处的河面上,一个人正在修补一座破旧的木桥。西尔维娅认出那正是自己曾经踩坏木板掉入河中的那座木桥。她沿着河岸碧绿的草地走到桥边,抬脚踏上那座更换了崭新木板的小桥。桥下流水潺潺,修桥的人抬起头,阳光下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犹如晶莹的露水。

  两人在桥中间相拥而泣,重逢的喜悦如同春天的河水般满溢,流淌着不尽的喜悦。费奥多夫将恋人带回家里,一进门西尔维娅就坦言说自己怀孕了。萨拉托纳正在挑选甜菜种子准备播种,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惊讶。西尔维娅告诉他们,自己仍是处女之身,从未与任何人有过接触,自从冬天那次落水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一样了,仿佛体内孕育着生命。虽然她确定自己仍是处女之身,却能感觉到体内蕴含着一个灵魂。这种在别人耳中的无稽之谈,费奥多夫母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质疑。萨拉托纳静静地听她讲完,确信她一定是遇到了某种神迹。

  “难道……是那晚你见到的哪只白鹤?”她尝试着猜测,“白鹤不可能冬季出现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定是草原上的神灵!”

  费奥多夫也相信,一定是化身白鹤的神灵救了她,并让还是处女之身的她孕育了神圣的灵魂。西尔维娅没想到这对母子如此信任自己,尤其是费奥多夫,相信自己的恋人还保留着贞洁之身。她在木屋里住了下来,由萨拉托纳悉心照料。但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安仍未散去,身处远离尘世的僻静乡间,却似乎仍能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她甚至每晚都会陷入了迷乱的梦境。梦境中的自己仿佛身处一片辽阔而昏暗的荒原,光怪陆离的天色之下,整片荒原弥漫着一片幽暗的黑色光泽,奇幻中透着一种诡谲的暗淡。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她感觉自己如同行走在幽深的黑暗海底,周围的空气比水中的阻力更甚,且暗流涌动,仿佛刮起了一股看不见的风,但周围的一切却静如止水,只有她的身体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涌动。她梦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荒凉且诡异的旷野之中,朝着未知的方向踽踽前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这孤独而漫长的路途何处才是尽头。更可怕的是,在她的周围,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哀嚎遍野,似鬼魂又似野兽的凄厉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身处地狱,跋涉于冤魂的沼泽与魔鬼的丛林。荒原中的无边无际的长草在狂风中如同海浪涌动,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但淹没她的并不只有黑暗与荒原,还有身后潜藏已久的危机,在一片肃杀的荒原之中,远远追逐着她孤独的身影,就像围追落单羚羊的狼群……她不知道那诡异的梦境意味着什么,只感觉自己身处险境。她将自己内心的不安告诉给费奥多夫母子,想要寻求答案。

  “你孕育的是神灵的孩子,”萨拉托纳说,“那些追逐你的影子就是潜藏在黑暗之中的恶灵,它们不希望你的孩子降生,所以正在想尽办法伺机而动,妄图将你腹中的生命扼杀在萌芽之中!”西尔维娅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因为这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

  在一家人的商量之下,他们决定——由费奥多夫带着西尔维娅离开此地,去寻找安全的地方。两人想让萨拉托纳跟他们一起走,这位母亲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得留下来照顾家里的老马,游牧人不能离开他们的牲畜。”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清晨,他们在家门前告别了费奥多夫的母亲。

  “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一定是某种圣迹。”她看着西尔维娅认真地说,“你后面的路定会危险重重,但神灵一定会保护你。你也一定要守护好腹中的生命,因为那是神灵托付于你崇高的责任!”

  西尔维娅用力地点点头,片刻间已经热泪盈眶。她拥抱了这位给予了自己母爱的亲人,感谢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去吧,我的孩子,”这位母亲又对自己的儿子说,“永远别忘了你的身上流淌着哥萨克人的血液,自由与勇敢是你的天性,去守护你最重要的人,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两人与萨拉托纳依依惜别,带着不舍与希望,踏上了漫长的未知路。他们在哈尔科夫乘坐火车前往基辅,在那里稍作修整,期间费奥多夫打了一点零工挣了点钱,然后继续踏上火车前往西部城市利沃夫。在这座古老的文化名城和交通枢纽城市,费奥多夫靠在剧院和火车站打工又攒了一点钱。夏末秋初的时候,他们离开利沃夫,去往了最终目的地——邻国波兰。他们在克拉科夫下了火车,这座城市的古老气息面迎面而来。历史悠久的火车站人头攒动,西尔维娅在站台边注意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身前摆放着一支低矮的木架充当小桌子,看上去想要售卖什么,却没有摆放任何物品。西尔维娅有些好奇地走过去,还没有到跟前那个年轻人就注意到了她。

  “这位女士,需要我帮您写封信吗?”他带着奇怪的口音热情讯问,“我可以帮您寄出去,只需要一兹罗提(波兰货币)!”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目光,显然是在等着开张。西尔维娅不忍心拒绝,便让他帮自己写了一封信,寄给家乡的父亲。费奥多夫也给自己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

  那个年轻人写得很仔细,显然是想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意。费奥多夫看他年纪轻轻且身体健全,便好心提醒他在这里替人写信收入太微薄,不如去尝试下其他的工作。

  “我在这里等人,”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里是我的家乡,可我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我小的时候被家人在这里送上火车,守在这里替人写信,是希望能再次见到我的家人。”

  两人同情他的处境,费奥多夫将两兹罗提递给他的时候,他感激地双手接过。

  “你们真是好心人,但愿我们能再次见面!”

  “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家人。”西尔维娅说。

  这时那年轻人注意到了她隆起的腹部,便对着她的肚皮笑着说:“小家伙,那我们后会有期!”

  费奥多夫和西尔维娅在瓦维尔城堡以南的城市边缘区域租了一间公寓,这片地区的楼房大都低矮陈旧,大多只有三层,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为了维持生计,费奥多夫在一家名为瑞科德(rekord)的搪瓷厂找到一份工作,开始在这家犹太人开设的工厂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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