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原鹤唳 二
一个清爽的午后,云层遮住了夏日炎热的阳光,费奥多夫骑马带西尔维娅去了一个特别的地方。那里远离乡村、人迹罕至,却风景如画——河水碧蓝、绿草如织,静静的奥斯科尔河如同一面镶嵌在草原上的镜子,镜面上白鸟翩翩,在清澈的河边自由嬉戏。
西尔维娅被这美丽的生灵深深吸引,它们曼妙的身姿犹如天地间舞动的精灵,在如画的长河边飘然若仙。费奥多夫告诉她,这是白鹤。他们是广袤的东欧平原上最美丽的生灵,也是一种珍稀的候鸟。它们每年从北方的海岸出发,迁移到南部温暖肥沃的草原。
费奥多夫还告诉她,自己是哥萨克人的后代。这个几乎已经被历史遗忘的民族,曾经缺却是俄国向西伯利亚扩张的主要依仗。在俄罗斯历史上,沙皇通过收买哥萨克上层人物而控制哥萨克。他们原本是不堪忍受地主贵族的压榨和沙皇政府而迫害被迫逃亡、流落他乡的“自由人”,后来却成为沙俄扩张西伯利亚的重要武装力量。哥萨克人的骑兵英勇善战,从不惧怕死亡。他们世代居住的草原上自古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当白鹤展翅高飞的时候,它会承载着一个逝去生命的灵魂,将逝者带入天堂。
对这一美丽传说坚信不疑的哥萨克人崇拜英雄、欣赏勇敢,哥萨克人的血液,仿佛能够燃烧,一点就着。他们大多数人的座右铭是:可以勇敢地战死,绝不屈辱地活着。
13世纪开始,一些斯拉夫人为了逃避蒙古帝国中钦察汗国(金帐汗国)的统治而流落到顿河流域和伏尔加河流域,在俄罗斯南部建立了自治的村社。而那里,也是白鹤的故乡。远离皇权的游牧者在那里过着安居乐业的自由生活,与自然界各种美丽的生灵和睦共处。他们总能在温暖的季节在河边看到那些洁白的身影,草原枯黄的时节会送它们远去,然后在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迎接它们回来。
16世纪初,大批哥萨克人迁徙到钦察汗国被推翻之后的俄南地区,那里草原辽阔、人烟稀少,飞禽走兽随处可见,各种鱼类俯拾即是。再加上沙皇的统治鞭长莫及,便成为逃亡异乡人们的安身之所。哥萨克人为了自由可以牺牲生命。他们崛起在俄罗斯的南方,势力渐大,这对沙皇俄国是个考验。沙皇于是就将这些难以驯服的游牧者加以利用利用。
沙皇对于哥萨克的承诺是:去吧,到西伯利亚平原吧,那里有广阔的天地,打下来的土地,全部归你们。于是哥萨克开始疯狂地西进,俄罗斯对西伯利亚的统一,其实就是通过哥萨克完成的。只是,哥萨克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每打完一个地方,俄国就派人来接收了。给哥萨克人一点钱,让他们继续上路,继续征战。从十七世纪到二战,俄国所有的战役都有哥萨克人参与,特别是早年间,哥萨克人无与伦比,无人争锋。俄国沙皇一边用哥萨克人疯狂开拓疆土,一边用哥萨克人镇压新的革命和起义。他们如同欧洲战场上的雄鹰,作风彪悍,来去如风,是冷兵器时代的“作战机器”,他们仿佛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
哥萨克人为沙俄的向外扩张立下了赫赫战功。而随着冷兵器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哥萨克人也逐渐成为强弩之末。第一次大战期间,俄国曾组建了十一支总数30万人的哥萨克军团,却并未再次书写曾经的英勇传奇。
十月革命之后,少数的哥萨克人参加了布尔什维克政府的红军,大多数人则参加了反政府的白军。费奥多夫·埃斯特拉的父亲曾经就是白军种的一员。可是后来红军胜利,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哥萨克人开始慢慢受到压制。苏联一方面延续了哥萨克自治的政策,另一方面又开始推行“非哥萨克化”。
1922年,苏联成立,东乌克兰加入联盟。苏联一步步加大清理哥萨克人的力度,一旦遇到反抗,就直接从“肉体上进行消灭”。这便引发了哥萨克人的暴动。
费奥多夫·埃斯特拉的父亲在那次暴动中英勇牺牲,母亲萨拉托纳冒着生命危险将襁褓中的费奥多夫带到边境地区,在离开家乡他上逃亡之路的那天,母亲在荒凉的草原上看到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鹤,她知道那是孩子父亲的灵魂在与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母亲没有将眼泪留在远离故土的路上,因为她知道,逝者的灵魂已被带去了天堂。她继续背井离乡,最终在北顿涅茨河畔隐居下来,以一个普通农妇的身份将孩子养大。与此同时,其他走投无路的哥萨克人纷纷背井离乡,他们一部分人逃进捷克等国家,另一部分潜入了苏联民众中。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死在苏联人的枪下。
二战中,又有一些哥萨克人重新踏上了对抗法西斯阵营的战场,他们在斯大林格勒战场上建立了重大战功。但二战之后,哥萨克人再一次被遗忘,成为隐遁于草原深处的散居者。他们跟随着白鹤的步伐,将自己的身影融入广阔的山林间,继续与世隔绝的自由生活。
听到“自由”这个词,西尔维娅的心中掠过一丝忧伤。因为这正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眼下的自由只是她被囚禁前的最后时光,从此以后,她将无法再掌握自己人生的方向。
开学的日子如期而至,西尔维娅带着依依不舍的眷恋离开家乡、离开草原,前往苏联的心脏。在那片遍布着钢筋水泥的城市游学期间,唯一能给她带来安慰的就是与费奥多夫的书信来往。在书信中,费奥多夫不止一次提到了乌克兰当下面临的危机——自然灾害导致食物匮乏,整个乌克兰面临粮食紧缺,全国性灾荒已成定局。乌克兰向斯大林求救,斯大林震怒,他正在实行“直接工业化”,在全国推行集体农庄政策,农民必须要将一部分粮食交给集体农庄,再由农庄交给国家。由于当时的苏联领导层推行政策时过于激进,使得很多农民的口粮也被充公。
大饥荒很快爆发了,人们被饿得骨瘦如柴,村庄里处处可见饥饿的人步履蹒跚,有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直到饿死。
征粮队也知道乌克兰没有多少余粮,但是他们不敢违背斯大林的意愿,所以他们相当于在乌克兰进行了一次大洗劫。农民手中仅有的粮食、家禽等被劫掠一空,在冬天的时候农民靠着树皮,干草磨成粉,有人甚至把之前埋在地下的有病的猫狗都挖出来吃了,但是从乌克兰运往外地的粮食一直没有停过。
除了搜刮粮食,那些人连牧民手中的牲畜也不放过。费奥多夫的马几乎被他们全部带走,只留下几匹上了年纪的老马。但费奥多夫宁可去河里捕鱼充饥也不忍心宰杀与他一同长大的家畜。他的母亲萨拉托纳几乎每天都要去草地里寻找荠菜和水芹,进入秋末之后,他们靠着挖土里的菊芋才得以生存下来。
看到这些信件的西尔维娅心痛不已,自己的故乡正在面临危机,她却只能远在千里之外干着急。苏联每天都在鼓吹强大的生产力,却始终在无视与掩盖底层劳动人民的疾苦!西尔维娅时刻牵挂着自己的恋人,费奥多夫却告诉她不用担心,草原人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他们用热切的文字倾诉着对彼此的怀念,并约定了冬季的再次会面。但冬季来临之时,西尔维娅却被限制了自由。他的父亲以安排她与苏联官员的长子见面为由,禁止她离开莫斯科。为此,她的父亲筹备已久,他特意从哈尔科夫赶来,亲自促成了这次见面。西尔维娅当然极力反抗,她心里惦念着费奥多夫母子的生活,而且对苏联的政府官员厌恶至极。严厉的父亲却对她下了最后通碟——不去见面,就永远别想离开莫斯科!万般无奈之下,西尔维娅只好极不情愿地跟着父亲去了那名官员的府邸,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她未婚夫的公子。这个据说是莫斯科国立医科大学高材生的大少爷果然如西尔维娅猜想的一样,是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稚嫩的脸上尽是傲慢。这种在红色政权下长大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共产主义的优越性,却不知道自己信奉与推崇的斯大林主义已经被多少人被称为“红色法西斯主义”。
那次见面让西尔维娅坚定了不能嫁给苏俄官僚的想法,尽管父亲多次以“乌克兰正在发生暴乱”为由严令禁止她离开莫斯科,但她仍然伺机逃出了父亲的监视,连夜搭乘火车赶往哈尔科夫。但她不知道的是,当地警察已经将费奥多夫以“参与暴动”的罪名逮捕入狱,只是因为他在去镇上为母亲买药的时候为抗议者做掩护,替他们拦住了前来驱赶的警力。西尔维娅冒着大雪赶到他家,房子里却只剩下他那骨瘦如柴的母亲。
“别去,孩子。”尽管他的母亲萨拉托纳极力劝阻,西尔维娅仍然径直跑到马棚,骑上一匹还算健壮的老马,在夜色中朝城镇的方向赶去。雪已经停了,却依旧寒风刺骨。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天上的乌云,云层后露出了群星闪烁的夜空,为荒凉的草原洒落一层苍白的光晕。借着依稀的星光,西尔维娅策马飞奔在雪后一片苍茫的草原,全然不顾冬夜的寒冷与潜藏的危险。结果还没走出那片偏僻的乡野,枯萎的高草丛中便出现了猎食者的身影——几只草原狼从隐蔽的草丛中猛然窜出,奔跑中的马受到了惊吓,嘶叫着向草原深处跑去。西尔维娅俯在马背上看着那几只魅影般的追捕者,心里也有些害怕。她用力扯动缰绳想让马尽快跑出这片荒无人烟的草原,到附近的镇子边寻求帮助,那匹受到惊吓的老马却在狼群的追赶中慌不择路彻底迷失了方向。西尔维娅心急如焚,一旦在夜晚的荒原中迷路,且不说是否会被狼群杀死后曝尸荒野,就算能侥幸逃脱,恐怕也会被冻死在这寒风呼啸的野外。慌乱之中她没想到危险竟来得如此之快,当她听到马蹄踩在冰面上的声音时,心中顿觉不妙。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在狼群的驱赶下,老马没命地跑进了寒冷的冰湖中,沉重的马蹄很快踏破坚硬的冰壳,湖面的冰层瞬间龟裂,在慌乱的马蹄下散成碎片。身陷冰湖的老马更加惊慌,它没命地嘶叫着想要离开,岸上却有虎视眈眈的狼群伺机而动。绝望的挣扎之中,马腿被破裂的冰面划伤,瞬间失重跌倒,将背上的西尔维娅甩入冰冷的湖水中。西尔维娅奋力想要游到远离狼群的岸边,结果手脚很快被冻僵。冰层下的湖水冰冷刺骨,冻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她拼尽全力想要爬上冰层,原本坚硬的冰壳却接连裂开,像阳光下的窗花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尔维娅彻底绝望了,她最后看了一眼湖岸,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向水中沉去。西尔维娅在水中抬头望向天空,晴朗的夜空清澈如洗,繁星闪烁着白色的芒寒,在遥远的夜空无声地闪耀。水面霎那间恢复平静,西尔维娅透过如镜般的湖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贪婪地仰望星空,看到猎户座高悬在头顶的夜空,如同屹立的战神俯视着大地。就在西尔维娅即将失去意识的片刻,她仿佛看到其中一颗星骤然变亮,如同一颗不断膨胀的皓白钻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西尔维娅睁大眼睛,她看到那光芒仿佛快速坠落,在湖面上方化作一双白色的羽翼,直直地向自己俯冲而下……
西尔维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偎在费奥多夫的怀抱中,草原上的风已经静止,雪后的大地在星光下泛着一层幽微的白光。虚弱的西尔维娅在彻骨的寒冷中意识弥散,但她依然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到了那个美丽的生灵。那个白色的身影仿佛夜色中的精灵般伫立在一片苍茫的草原之上,飘然若仙,却又神圣庄严。她知道,那是白鹤。那只必定不会在冬季出现在这里的鸟儿,一定是上天派来挽救她的神灵。
西尔维娅在费奥多夫家的木屋里昏睡了整整一夜,他的母亲萨拉托纳一直在用捡来的木柴为她生火取暖。第二天醒来后她才知道,其实前一天晚上费奥多夫就趁乱从镇上逃了出来,冒着夜晚的风雪一直跑回家,在路上恰巧听到马的嘶叫声和落水声,连忙跑到河边跳进湖里将溺水的西尔维娅救了上来。至于那匹老马,只是受到了惊吓,所幸并没有被狼咬伤,只是被冰层划伤了腿,连冻带吓,牵回来的时候就只剩半条命了。
西尔维娅歉疚地说是自己害了那匹可怜的老马,萨拉托纳却劝她不要自责,她是为了去找自己的儿子才遭受此难的,人没事就好。西尔维娅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冰湖水面下看到的景象,激动地对萨拉托纳说,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鹤救了自己。一旁的费奥多夫却说是自己将她从水中救出来的,而且冬季这个地方不可能会有白鹤。西尔维娅感激他救了自己,却依旧相信自己遇到了奇迹。她确信自己在冰湖水中看到了耀眼的白光,确信自己在雪地上看到了伫立的白鹤。她确信自己在生命垂危之际看到了神迹。
西尔维娅在费奥多夫家中只休养了短短几天,她那神通广大的父亲便闻讯而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偏僻的草原上找到费奥多夫的木屋,仿佛是从天而降,圣诞节的前一天两辆汽车如同草原上的野兽般呼啸而来,停在费奥多夫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院子边。他的父亲甚至都没下车,只是命人将出来查看情况的西尔维娅带进他乘坐的汽车里,坐在自己身边。“你最好什么也别说,乖乖跟我回去,”他的父亲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想看到他们母子俩吃苦头,以后最好听话点!”西尔维娅坐在车里,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机会下车与自己的心上人做最后的告别,汽车在枯草地上开出几俄里之后,她却透过车窗看到一片苍茫的荒原上,费奥多夫骑着马向着车尾的方向一路追来。她强忍住泪水,努力克制住自己跳下车的冲动,只能任由命运的车轮带着自己远离草原,远离曾经眷恋的一切,将自己带回钢铁水泥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