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弃之城 五

  严冷的冬季寒风凛冽,米哈伊尔的手脚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稍作休息,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走到胜利纪念柱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走错方向了,周围时一片空旷的荒地,没有任何能避风的角落。于是他索性继续往前走,过了河才在布赖特沙伊德广场找到一座高耸的废弃教堂。这座被称为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的建筑存在了仅仅半个世纪,就被无情的战火变成了一片废墟。米哈伊尔迈着几乎已经毫无知觉的脚步踉跄着走进这座末代皇帝留下的残破遗址。教堂内部还算完整,墙壁与穹顶有很多精美的壁画,各种室内设施基本得以保存,还能够看到它曾经辉煌时的样子。米哈伊尔想找个壁炉生火取暖,却找不到木柴之类能燃烧的东西。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了几支蜡烛,用火柴点燃,用微弱的烛火烘烤自己冰冷的手脚。然后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在微弱的烛光中睡着了。

  短暂的睡眠伴随着朦胧模糊的梦境,也许是身处教堂的原因,他的梦并不可怕,而是透着些许的繁华。迷蒙的梦境中他仿佛置身于华丽的宫殿之内,众多的烛光将宫殿内照得灯火通明,桌面上景致的餐具闪闪发光,精美的壁画与高大的落地窗交相辉映,一切都散发着华贵的光晕。这一刻,他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饥寒交迫的绝望中,在一盏摇曳的烛光下做了一场华丽虚幻的梦。所有的富丽堂皇皆是虚幻,他唯一能记住的只有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缥缈的幻影般,在宫殿夜晚的长廊中游走。他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庞,却始终只见她远去的背影。他跟随那背影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里,房间内却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窗帘如风帆般高高仰起,在寒冷的夜风中上下翻动……

  米哈伊尔在梦中醒来,周围依旧寒冷。面前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几摊混浊的蜡油。米哈伊尔睁开眼睛,却发现梦中的幻影还在。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确信自己看到一个真实的人影在教堂大门的光晕中朝自己缓缓走来。他忽地站起身,拖着被冻僵的腿脚,蹒跚着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待那个人影走近,米哈伊尔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尤西娅戴着头巾,像个穆斯林那样穿着单薄的衣裙,目光中带着些许诧异,似乎也没有料想两人会在这里见面。

  “你怎么来了?”米哈伊尔问她。

  “我到这边来寻找清真寺,看见一座教堂废墟里有光亮,就好奇地进来看看是谁在里面。”

  米哈伊尔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如今自己已然穷途末路,尤西娅恐怕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认识的人。他想要说出自己的困境,又不想成为负担,所以只能苦笑着说:“抱歉我今后恐怕不能为你提供食物了,我刚刚失去了工作,被迫从住的地方搬了出来。”

  “这么说你已经无家可归了吗?”尤西娅问。

  米哈伊尔本不想暴露自己的窘迫,却也无法掩饰,只得垂下双眼点头默认。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尤西娅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先跟我去学校里对付一晚吧。”

  米哈伊尔本不想给她添麻烦,可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如果找不到住的地方到了晚上恐怕只能露宿街头,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走。

  盲人学校地处斯卡里茨大街,市医院与市图书馆之间的空地上。令米哈伊尔感到惊讶的是,学校旁边就有两座清真寺,尤西娅却还要舍近求远去往西柏林领取救济食物,难道是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占领下的地区资源更丰富一点?盲人学校据说之前是一所犹太学校,四层的楼房看上去有些老旧,冬日的校园更显萧索。夜晚的学校很寂静,住宿的学生们大概都已经休息了。尤西娅带着米哈伊尔穿过寂静的走廊,一直来到低矮逼仄的阁楼。

  “这里曾是校工的宿舍,”尤西娅轻声说,“之前的老校工退休后就一直闲置着。”

  “这对一个无家可归之人来说已经很奢侈了,”米哈伊尔说,“谢谢你愿意为我提供帮助!”

  “之前一直是你在帮我,”尤西娅说,“这里的学生们都吃过你的面包,我是在替他们回报你。”

  米哈伊尔显得有些局促,刚想再说些感激的话,尤西娅劝他早点休息。“请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盲人孩子们的听觉都很灵敏,容易被吵醒。”说完这句话,她便随即转身离开了。

  或许是太累了,那晚米哈伊尔睡得很沉稳,只是半夜被一阵吱呀声吵醒,发现窗户被风吹开了,窗帘在微微摆动。他起身将窗户关严,随即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有了尤西娅的帮助一切似乎顺利了很多。有了落脚的地方,米哈伊尔开始着手找工作。

  他在两公里外施普雷公园对岸的渡轮码头找了一份搬运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至少可以用微薄的收入作为报答,不至于成为一个无用之人。他用挣来的钱给学生们买了很多食物,孩子们听说他就是之前经常送来面包的那个人,对他也颇有好感,很快就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与尤西娅之间也由之前的局促、礼貌慢慢变得熟络,甚至无话不谈。每天放学后,它们会一起给学生们做饭,一边忙碌一边聊天,慢慢对彼此也有了更多了解。一次在打扫教室的时候,尤西娅问他为什么会丢了工作,米哈伊尔就毫不隐瞒地将感恩节那天面包店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那些唯利是图的人又怎会体谅他人的疾苦!”尤西娅感叹到。

  “听了他的那番话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米哈伊尔说,“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也不全是因为他的为富不仁、不近人情,而是因为……我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或许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近乎是靠着他人的施舍长大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低人一等的应该是他们!”尤西娅反驳到,“什么寄生虫?你觉得蜜蜂和蚂蚁是寄生虫吗?它们至少是在依靠自己的劳动。而他们所做的只是贩卖他人的劳动成果挣得盆满钵满!”

  随着谈话次数的增多,他们逐渐开始敞开心扉,讲述一些从未对他人提起的经历。尤西娅向米哈伊尔坦言自己其实并不是老师,在来到柏林之前只是个居无定所的孤儿。她的家乡在波兰,在一所孤儿院里长大,后来因为战争被迫离开家乡,在罗兹做了一段时间的童工,1945年1月苏联军队解放了波兰,5月就传来了德国投降的消息,所有人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支路过罗兹的苏联士兵们心情大好,答应了用他们的军车载她一程的请求,一个大兵问她要去哪儿,她随口说了波兹南,结果在车斗里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了波兹坦。

  这是段不那么好笑的小插曲,一个对德国人闻之色变的波兰女孩,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被送到了柏林边缘。意识到事态不对的尤西娅心惊胆战,请求苏联军队赶紧带自己离开。苏联大兵却说他们就是奉命来驻守柏林的,还说尤西娅可以留下来给他们做饭。人生地不熟的尤西娅万般无奈,只得同意暂时留下来帮忙。时间久了难免会接触当地的德国人,尤西娅却慢慢地发现那些普通老百姓并不像那些德军一样可怕。利用去市场买菜的功夫尤西娅很快学会了简单的德语,原本打算熟悉环境之后再找其他工作养活自己,谁知时局艰难,二战后德国像蛋糕一样被美苏两大阵营瓜分,柏林变成了苏美冷战的聚集点。尤西娅本想趁着大乱之前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沿着铁路回到波兰,结果还没走出柏林就遭到偷窃,身上仅剩的一点零钱被一扫而空,连一顿饭都吃不起了。一连饿了好几天,她本想一路乞讨着走回波兰,却正赶上寒冬季节天寒地冻,她的脚很快就被冻伤了,只能在路边乞讨。是现在的校长路过公园的时候帮助了她,不仅将她带回学校养伤,还收留她做了一名校工,后来发现她会说德语,便允许她担任老师给学生们上课。

  听了尤西娅的经历米哈伊尔颇感同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恶劣的环境中一路走来,在他人的帮助与施舍下艰难地活到现在?

  他看着尤西娅的眼睛,那姑娘双目低垂,似乎是为自己生命的卑微感到羞愧。为了安抚她,为了证明她不是唯一在乱世中匍匐求生之人,米哈伊尔讲述了自己的童年经历。他讲述了自己的母亲阿德瑞娜,因为听障的原因险些成为纳粹“绝育计划”的牺牲品。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自己,为了生存只能委曲求全躲在纳粹医生的背后寻求庇护。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她几乎抛弃了所有尊严,每天匍匐在虎口下祈求施舍与怜悯。可她最后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她用自己的死换取孩子生的希望。成为孤儿的米哈伊尔被送到捷克境内的一个德意志家庭寄养,德国战败后捷克全境解放,苏台德区的德意志人受到捷克人的驱逐与迫害,他跟随养父母逃回德国的路上,与上万名德意志同胞在易北河遭遇捷克民兵的疯狂扫射。他的养父母和无数的同胞一起命丧当场,他自己则在中了一枪后被侥幸逃脱的同胞救下,从而捡回一条命。

  这是米哈伊尔除了马提亚斯之外第一次向人说起自己儿时的悲惨经历,他抬起眼睛,以为会看到尤西娅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些许诧异,难道是不敢相信吗?

  “已经很晚了,”尤西娅说,“我去弄点烧着的煤块,你带去阁楼放进小铁炉里。”

  阁楼里很逼仄,空间狭小,一只水桶大小的铁炉就足以挨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只是有一个问题——窗户似乎总关不严,几乎每晚都被风吹开,房间内立马冰冷难耐,被冻醒的米哈伊尔只能起床将窗户关严,再哆哆嗦嗦地钻回被窝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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