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弃之城 四

  外面的街道依然寂寥,在这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米哈伊尔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他想要去盲人学校找尤西娅,又不知道学校在哪儿。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河中的一座岛上,岛的边缘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座宏伟的圆顶教堂。米哈伊尔想起弗洛里安临终前要去教堂忏悔,便不由自主地迈着脚步走进了那座河边的教堂。教堂的内部庄严肃穆,有高高的穹顶与环绕的彩窗。米哈伊尔找了一个靠边的角落,坐在那里静静仰望着前方的圣像。

  “神明啊请饶恕我吧,我本不是恶魔,请不要与我永世为敌!”他交握双手虔诚地祷告,却不由惊讶于自己口中说出的祷词。他不明白自己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精神失常?还是记忆混乱?他总感觉自己来到柏林之后就开始有些异常,却又不明其状,大概是听闻了太多他人的经历,发生了记忆混乱?他抬头看着前方的神像,希望能得到一点指示。然而就在此时,诡异的一幕却发生了——所有的烛光熄灭,教堂里的光线暗下来,只有彩色的天窗透下些许光亮。与此同时,高高的穹顶上方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隆隆声,犹如天边的滚雷,又如同无数架飞机略过教堂上空。米哈伊尔惊讶地抬起头,想透过天窗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发现整座教堂正在被一股可怕的黑暗笼罩,窗外的天色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昏暗下来,甚至可以看到巨大的黑影在在窗外迅速弥漫,仿佛密集的藤蔓由上而下疾速滋长、蔓延。

  米哈伊尔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连忙四下张望,想看看其他人作何反应,却惊讶地发现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留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想要逃走,却忽听周围的墙壁上似乎传来了诡异的声音。米哈伊尔战战兢兢地寻声望去,高大的墙壁隐没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他却隐约看到墙壁高处的十二圣徒雕像似乎动了起来!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于体内骨骼响动被放大无数倍的声音,两排雕像的头同时缓缓转动,全部面向他所在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米哈伊尔惊恐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蒙上眼睛发出一阵低沉的哀嚎。他胆战心惊,急促的呼吸声中却分明听到一个蜥蜴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你究竟是谁?”

  米哈伊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他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惊恐地看向自己身边,不料却险些撞翻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人。那人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奇怪他这是怎么了。米哈伊尔惊魂未定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教堂内依旧闪烁着朦胧的烛光,彩色的天窗也投下柔和的光亮,过道周围出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人,正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教堂里的氛围寂静而肃穆,却依旧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他只能加快脚步,逃也似地离开了。

  走出教堂之后米哈伊尔发现自己迷路了。他原本想依靠河的流向辨别方向,却发现河水蜿蜒曲折,甚至在岛的两边还有分叉。他精神恍惚,甚至连东西南北都无法分辨。城中遍布的建筑废墟冲击着他的视觉,震撼着他的心灵,他感觉自己仿佛身陷地狱无法逃脱!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冬季夜幕的降临仿佛总在转瞬之间。天黑之后,米哈伊尔在腓特烈大街错综复杂的街道之间迷失了方向。街道两旁林立的建筑废墟完全遮挡了视野,根本无法通过寻找地标建筑的方法辨别方向。绕了半天后好不容易看到了施普雷河,就在他以为过了河就可以回到西柏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东西柏林的分界线。米哈伊尔索性沿着河边一直走,确信总能走到边界的位置。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当他终于看到夜色中的勃兰登堡门和国会大厦从身边不远处依次经过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果然,他很快就回到了之前的那座大桥。当他满怀希望地想要过桥去往河对岸的时候,却发现桥头上站着两个身穿军装的高大身影。米哈伊尔心中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尤西娅之前说过苏占区这边到了夜里会实行宵禁。那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拦住去路的想必就是苏联方面派出站岗的军警!

  尽管对苏联人的蛮横早有耳闻,但此时的米哈伊尔知道自己不能慌乱,只有保持镇定才能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放缓脚步,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走到桥头的时候,果然受到了两名军警的盘问。

  “去哪?”

  “回家。”

  “在那边?”

  “是的。”

  两名苏联人用鄙夷的眼神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其中一个人一歪头,说了句“走吧”。

  米哈伊尔经过他们中间走向桥的另一端的时候,却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了子弹上膛的声音。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装作毫无察觉地继续迈步往前走。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夜雾中骤然响起。米哈伊尔身边桥下的水面上窜起一道水弹。他略微抖了一下身子,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身后传来了戏弄的嘲笑声,伴随着俄语的辱骂。米哈伊尔强忍屈辱,头也不回地向河对岸走去。

  回到住处的米哈伊尔彻夜难眠,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离奇而惊悚,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频频出现幻觉,而且看到的景象都极其真实,简直就是梦魇的具象化。

  他不敢再继续躺着,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一直跟随自己的鬼怪“伯达克”蠢蠢欲动。它仿佛潜藏在这昏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角的缝隙、家具的阴影,都有可能是它的藏身之处。它化作黑夜中每一丝细微的声音、渗入每一次不安的呼吸与忐忑的心跳之中。米哈伊尔似乎能感觉到它正在沿着墙壁慢慢爬行,所到之处皆留下腐朽的污垢。它能以人的脆弱与悲伤为食,将被恐惧腐蚀的灵魂像烟雾般吸入口中,再用噩梦填补空缺的地方,让人的躯体愈加空洞。这种可怕的感觉如影随形,辗转难眠的他干脆翻身起床,打开台灯翻看弗洛里安的手稿,以及自己之前写下的文字。他已经被文字中记载的那些故事弄得精神错乱,甚至分不清虚实。

  就这样心绪不宁地折腾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尽管困倦难忍,米哈伊尔还是去了面包店上班。恰逢美国的感恩节,为了讨好街区里的美国士兵,贪图利益的犹太店主特意准备了很多节日美食,还用烤面包的窑炉烤了几只硕大的火鸡,摆在货架上售卖。米哈伊尔感叹犹太人为了挣钱真是煞费心机,感恩节这样的节日在欧洲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美国人美其名曰感恩节,说是为了纪念三百年前印第安人对初来美洲的英国清教徒提供的帮助,实则都是扯淡,他们如果真的心怀感恩,就不会在后来将那片大陆原本的主人屠戮殆尽!

  然而店老板却不管这些,一心只想趁着节日让自己挣得盆满钵满。这可苦了米哈伊尔,他原本就一宿没睡,还被情绪高涨的店老板里里外外折腾一天。店主用自己蹩脚的英语招呼着那些来看热闹的美国人,极力销售自己的特色美食,还一个劲地让米哈伊尔给他们切面包,结果精神恍惚的米哈伊尔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切下来。整整的一天从早忙到晚,米哈伊尔几乎晕头转向。店主趁着节日的气氛将店里的生意张罗到大半夜,直到大街上没了人才关门打烊。生意不错的店老板心情大好,临走前他像喝醉酒一样微醺着,说话的语气得意中带着一丝不屑:“今天的食物很丰盛,把剩下的拿走吧,作为节日的馈赠,和你忙了一整天的犒劳。我知道你每晚都会做的事情,本来应该提醒你最好别没完没了占便宜,不过我也知道世事艰难,或许你这样的底层之人本就没什么屈辱感。不过最好别让那些躲在破屋里好吃懒做的穷光蛋习惯性地等着讨白食,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如果所有人都有免费的食物,谁还会花钱去买?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战争,而是寄生虫。白蚁和蛀虫会快速腐蚀掉整个社会的根基!所以不要再借着慈善的名义去滋养那些虫蚁,有消费能力的上等人才是推动整个社会发展的动力。”

  米哈伊尔低头不语,任凭店主的话像针芒一样一句句扎进他的心里,侵蚀着他的尊严。

  店主离开后米哈伊尔收拾了所有的食物,并将面包店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将钥匙放在桌子上,带着所有剩下的食物走出了面包店。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或许这雪在他忙碌的时候已经下了一整天,因为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面,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夜晚的街道一片寂静,如同行走在白色的荒漠。米哈伊尔忍受着深夜的彻骨之寒,带着沉重的食物在街道上踽踽而行,依次走到那些破败的房屋门前,将食物分散开放在落着白雪的窗台上,然后默默离开。当晚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将简单的行李收拾打包,然后合衣在床上稍作休息,半睡半醒中他看到天色渐亮,晨光透过冬日的阴云透下一抹灰蒙蒙的光亮,唤醒人们继续为了生计奔波。

  米哈伊尔提着行李找到房东,交齐了房租。

  “圣诞节前恐怕很难再找到房客,”房东捏着手里的钱看着他说,“你真不打算再多住几天?”

  米哈伊尔摇摇头,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离开住处后,米哈伊尔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本想继续北上前往自己的家乡萨斯尼兹,却想起整个吕根岛都已是苏联的占领地。可是还能怎样?现如今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国家。如果他还有国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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