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苍穹之下 六
这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清理”行动,一直延续到1945年春,大概有2万多人在纳粹医生和护士的注射器下命归黄泉。而那些“战功”累累的医护人员,则会成为为帝国效力的英雄。
但这也正是在那一年,德国迎来了酝酿已久的噩梦。
1945年1月,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第六个年头,希特勒依然对战局抱有幻想,拒不投降,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英国首相丘吉尔担心纳粹会使用毒气和原子弹,而且为了配合苏军在东线向柏林推进,决定打击德军的补给。德累斯顿因为建筑物密集、材质极易燃烧,而且还是个东部的大城市,理所当然成为打击的首选目标,以便震慑纳粹德国。
三大巨头的雅尔塔会议结束后,苏联人并不赞成轰炸德累斯顿的计划,谁会想要一座成为废墟的城市呢?但英国首相丘吉尔最终还是签署了命令,因为在“解放”德国的过程中,英国必须贡献一份力量。
1945年2月13日晚间,英国皇家空军出动了796家兰开斯特宫轰炸机前往德累斯顿,总计带着1478吨高爆炸药、182吨燃烧弹。当第一轮高爆炸弹将德累斯顿所有建筑物顶盖掀开后,第二轮高温燃烧弹产生的烟囱效应,在城市里形成了高温气旋,温度甚至达到和炼钢炉一样令人咋舌的1500度!轰炸区域着火后,焚烧区上方的空气温度暴涨,并且产生高温上升气流。外界的冷空气被急速带入的同时,也将地面的人吸进火中,整座城市变成了无数个有着大烟囱的焚尸炉,根本无路可逃!
英军的轰炸一直持续到2月14日清晨,此时的德累斯顿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到处尸横遍地!2月14日中午,美军第八航空队的311架b17轰炸机,以铁路吊车厂为瞄准点,在德累斯顿再次投下771吨炸弹。轰炸一直持续到2月15日,四轮空袭中,投掷的炸弹总共约有3900吨!
德累斯顿大轰炸,英国认为这是对轰炸伦敦的复仇;德国认为这是一场针对平民的大屠杀;而苏联认为,这是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的丢失。因为当时,苏联军队仅仅距离德累斯顿几十公里。而在这场惨绝人寰的疯狂轰炸中,受害最大的还是当地的平民百姓。这次轰炸造成的死亡人数,盟军承认的官方数据为2到3万人,而德国人则声称是30万人,超过了广岛和长崎原子弹造成的伤亡数字!但究竟有多少人因此而丧命,根本无法统计。因为当时有大量的难民聚集在此地,而德累斯顿市中心则变成了巨大的火葬场,几乎没有什么尸体可以保留下来!
住在德累斯顿城郊的乔安娜·施耐德母女几乎亲眼目睹了这场噩梦般的惨烈景象。当天晚上,施芮贝拉本想早点睡下,她在自己卧室里《奥尔良的姑娘》(席勒)的时候,母亲乔安娜正在熨衣服。当她们听到头顶上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时,母女俩都惊骇不已。乔安娜赶紧带着女儿跑进了房子的地下室,施芮贝拉临走的时候还顺手拿了自己床头柜上的八音盒,那是久未回家的父亲曾送给她的礼物。
她们躲在只有昏暗阴冷地下室里瑟瑟发抖,听着地面上空持续不断的飞机呼啸而过,令人恐惧的轰鸣声似乎永无止境。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们等待已久却又极其恐惧的爆炸声传来,如同隆隆的滚雷般由远及近,听得人胆战心惊!施芮贝拉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母亲乔安娜找了一张旧毯子给她披上,她将母亲一同裹进毯子里,抓住毯子的边缘将两人裹紧,然后打开手中的音乐盒,让它发出清脆而优美的声音。在外面持续不断的爆炸和轰鸣声中,手中音乐盒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却犹如无尽黑暗中一盏咱也的烛光,能抚慰人们的忧伤与恐惧。施芮贝拉凝视着捧在手中宛若祈祷蜡烛的小小盒子,静静地流下眼泪。令人心惊胆战的轰炸声一直持续到清晨,当那噩梦般无比漫长的恐怖声音终于结束的时候,蜷缩在地下室一夜未睡的母女俩这才敢走上地面。她们发现自己的家安然无恙,窗户没有被震碎,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乔安娜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回到房间里再小睡一会儿,毕竟从1942面开始,盟国空军对德国各大城市的陆续轰炸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战争中的人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施芮贝拉却似乎被窗外的情景吸引,不顾母亲阻拦,披着地下室的毯子走出家门。站在门外的她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令人难以相信的情景——漫天的灰烬如雪片般不断飘扬,虽然周围的房屋建筑并未受损,但这漫天风雪般纷纷扬扬的密集灰烬,似乎在说明附近必定有大片的地区被轰炸甚至焚烧殆尽!乔安娜也在女儿身后走了出来,周围街道两边的邻居也都陆续走出房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这如同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想象着距离他们不远的城市正在遭受怎样地狱般的浩劫!
“我看到地狱之火在数公里外熊熊燃烧,”施芮贝拉在那天的日记中写到,“我看到的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或许那就是人们罪恶的影子在城市上空盘旋,飘落之处皆被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像极了我梦中灰色的落雪,纷纷扬扬如同飘落人间的尘埃。人们皆以正义之名行魔鬼之事,欲望会像地狱一样无法填满,而仇恨亦会像瘟疫一样不断蔓延。所有人都会成为恶魔的使徒。”
果不其然,住在市郊的人们很快得知,距离他们不到十公里远的德累斯顿主城区昨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疯狂轰炸,上千吨的高爆炸弹和高温燃烧弹一夜之间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城内的数万人几乎全部葬身火海!
这次大轰炸使德累斯顿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老城区成为一片废城,数座极其珍贵的宫殿、教堂等巴洛克文化遗产被彻底相毁,公共交通完全中断。很多医院学校和其他公共设施荡然无存。水电、煤气供应陷入瘫痪,绝大多数商场和零售商店无法正常营业。大量人口死于非命,井且多为临时建成的医院里的伤兵、同盟国战俘和来自东部战争地区的逃难者。诸多反法西斯国家都认为这是对法西斯侵略者的一次报复性惩罚,谁又会在乎城内数以万计无辜罹难百姓的生命?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刃一旦失控,随时都会成为恶魔荼毒苍生的帮凶!
这是德意志最黑暗的一段岁月,帝国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同盟国的反攻与报复性打击几乎每天都在加快它毁灭的进程。
1945年的复活节,弗洛里安前往德累斯顿与妻女团聚。多日未见家人的他满怀欣喜与期盼,还专门为女儿施芮贝拉准备了礼物——一件蓝白相间的漂亮裙子,像极了白雪公主的裙装。妻子乔安娜做了丰盛的食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享受这久违的团聚时光。弗洛里安有些兴奋,说话也有些飘飘然,不自觉地就说起了纳粹的“清理”行动,并扬言经过他们这代人的不懈努力,会让欧洲成为一片只有优秀种族的文明大陆,不会再有低劣人种对文明社会的侵扰,欧洲将会成为真正的天堂。
“今天是复活节,亲爱的,”弗洛里安的妻子乔安娜当着女儿的面语气尽量委婉,“我们应该感谢上帝给予了生的希望,而不是将其毁灭。”
“生的希望只属于优秀的种族,”弗洛里安说,“优胜劣汰是最基本的自然法则,我们只是让这一过程在人类社会实现得更快一些。”
“我知道你很自豪,”乔安娜说这话的时候有意压低声音,两手紧握餐具尽力遏制住情绪,“不过可否不要在孩子面前讨论你的丰功伟绩?”
“为什么不?”弗洛里安毫不示弱地说,“我们的孩子也是受益者之一,她去公园散步的时候,不会再有犹太小孩缠着她兜售不干净的糖果,也不会再有无处不在的东欧劳工骚乱社会治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后代。”
“正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你是时候该忏悔了!”
“我为什么要忏悔?”弗洛里安振振有词地反驳,“纳粹的政策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胆同时也是最正确的决定,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此鞠躬尽瘁,你带着孩子住在安逸的地方躲清净……”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穷乡僻壤,”乔安娜说,“我们的孩子只有远离人群才能尽量避免伤害,而她之所以会成为这样,你不认为是对你这些年所犯下罪行的惩罚吗?你让无数的残疾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上帝就让你的孩子成为他们的样子,我女儿是在代替你遭受痛苦!”
“别说了乔安娜,”弗洛里安也在尽力压制住怒火,“或许你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种族主义者。”
“可我永远不会成为你那样的刽子手!”
“为什么每个时代都会有无数像你这样的愚昧之人阻碍文明的发展,”弗洛里安说,“所谓圣母的仁慈之中只不过是愚蠢至极的妇人之仁!”
“别吵了!别吵……”一旁的施芮贝拉听不下去了,吃力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劝说父母。
“你就别说话了,贝拉,你闭口不语的时候起码嘴巴不是歪的。”弗洛里安快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或许只是情绪激动时无意说出的,然而此话一出,旁边的母女俩全都当场愣住。
“天哪,雷德梅恩,”乔安娜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的心智仿佛被魔鬼控制,整个心绪都被自负与膨胀的情绪带动,亢奋中带着些许躁动。
复活节的聚餐最终不欢而散,尽管离开之前弗洛里安尽量温柔地向女儿表达了歉意,并保证自己很快会再来看她,但女儿沉静的脸庞与暗淡的目光似乎说明这次伤害并没有那么容易抚平。弗洛里安带着遗憾与歉疚回到波兹坦的工作岗位,尽管有些许不舍,但他知道自己仍有重任在身。刚刚过去的那个月,英法美联军已经占领了莱茵河流域,同盟国的军队已经跨过莱茵河向德国腹地进军,一旦他们攻过了易北河这道最后的防线,首都柏林恐将快速失守。帝国正在毁灭的边缘,彻底灭亡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所有德国人都不愿看到却又无法改变的事实,日耳曼人的帝国神话正在迅速崩塌,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利用盟国军队来临之前的短暂时刻,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清理”行动,为种族优化政策做着最后的努力,直到纳粹德国彻底垮台。
殊不知在那之前,他自己的人生先帝国一步垮掉了,在一夜之间彻底崩塌。
就在弗洛里安·雷德梅恩回到波兹坦工作的第二天,惊天的噩耗随之而来——他的女儿施芮贝拉在他离开的当晚,用一条丝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弗洛里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前一天还与女儿在餐桌旁共进晚餐,仅仅一夜之间,怎么就……
一时间他精神恍惚,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乘车返回了德累斯顿。妻子的痛哭、亲友的安慰在他眼中只是意识模糊状态下于眼前飘忽而过的幻影,当他迈着急切与忐忑的步伐踏入施芮贝拉的房间,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儿的时候,他的精神瞬间崩塌。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跪在女儿床前,看着她毫无生气的遗体与苍白的面容泪流满面,也不记得妻子悲痛的恸哭与撕心的责骂,亦不记得身边的亲友奋力将自己从床边拉开,阻止他去拖拽死者的遗体。他只记得,那天床上的女儿穿着那件蓝白相间的漂亮裙子,那是自己前一天送给她的复活节礼物,谁知一夜之间却天人永隔,他的女儿施芮贝拉再也不会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