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苍穹之下 二

  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幅画,那母亲就是这画的底色。即使人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决定自己这副画的色泽,却永远无法抹去内里的基色,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母亲的影子。

  弗洛里安·雷德梅恩出生在多特蒙德,母亲尤斯蒂娜毕业于著名的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她的家乡莱茵河畔孕育了浓厚的艺术气息,却也养成了她多愁善感的悲悯情怀。

  父亲希奥布翰·雷德梅恩毕业于明斯特大学,是个律师。

  他们的结合大抵属于家族联姻,落魄贵族的女儿嫁给体面富商的儿子,在他人看来全然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他们自己知道,严谨理性的律师和浪漫感性的艺术家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基本是在用伦理而非感情维持着彼此的婚姻。以至于当得知自己怀孕的尤斯蒂娜喜极而泣地将这一好消息告诉给自己丈夫的时候,希奥布翰只是淡定地嘱咐她定期去做产检。也难怪,希奥布翰自己的生活就像精准安排的严格工序,几点起床,几点用餐,几点工作,一切作息都一丝不乱。工作之余他还会潜心研究哲学与日耳曼文学,他认为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性格,他们都是造物主最优秀的杰作,更不必说日耳曼人在文学、艺术、科技、军事等各方各面的领先,随便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日耳曼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其实民族主义与男权主义是相辅相成的,都是自认优越者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导致的偏执信仰。他将这种优越感作用于工作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他无疑是个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至于是否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那绝不在他与大多数人的评定范围之内。因此可想而知,各方面都很成功的希奥布翰对自己的妻子冷漠至极,对唯一的儿子弗洛里安亦是严厉苛刻。他规定弗洛里安自识字起就要每天读书,而他对孩子唯一的关爱与陪伴则是抽空讯问儿子的进度与心得。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过度依赖母亲,因为他不希望男孩沾染太多女性的习气。但由于他工作繁忙,基本无暇顾及妻儿,所以母子俩几乎每天形影不离。弗洛里安从小就被母亲尤斯蒂娜带去参观各种艺术展,还经常漫步在河边与公园,感受大自然的气息。母亲告诉他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皆有生命。尤斯蒂娜是个极其感应之人,小时候的弗洛里安几次见到她对着死去的小动物伤感,哪怕只是一只不起眼的麻雀,她都会亲自扒开泥土将其埋葬。

  儿时的他还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善良,但随着年纪的逐渐长大,尤其是在律师父亲“法大于情”的理性思维熏陶下,慢慢抛却了天真与幼稚的弗洛里安总会认为母亲过于多愁善感,而且在大多情况下,这种感情是无用且毫无意义的,顶多算是妇人之仁的极端体现,甚至只是一种可笑的矫情。因此自从弗洛里安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尤斯蒂娜便彻底陷入了孤立。家里两个典型的严谨日耳曼男性视她为神经异常的怪异女子,就连她为了自食其力所创作的绘画亦被视为毫无价值的病态之作。人类的世界自古都是意识强大的人占据优势,在父亲的影响下严以律己的弗洛里安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柏林夏里特医院。而就在他奔赴异乡踌躇满志的那几年,他的母亲尤斯蒂娜却一直在忍受精神疾病的痛苦折磨,不久便被父亲送去了波恩附近的恩德尼希疗养院,整日被关在囚牢一样的病房里,不能作画,亦无人陪伴。每当夜幕降临,她都会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一遍遍画着自己孩子的脸。而作为儿子的弗洛里安,却因忙于学业无暇顾及自己的母亲,甚至半年都想不起来要写一封信讯问,以至于当他圣诞节假期回家探望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几乎开始神志不清了。但孩子是每个母亲的精神支柱,一见到弗洛里安,尤斯蒂娜不仅很快恢复了神志,而且几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进行语言交流。她鼓励弗洛里安勇敢走自己的路,听从自己的内心。

  “永远不要被世间的纷乱掩盖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是从小母亲一直对他说的,“只有在嘈杂中闭上眼睛静下心来,我们才能接近自己的灵魂。”尤斯蒂娜偶尔还会给他讲故事,她总会讲一个小女孩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孩喜欢到处游荡,但她不喜欢人群嘈杂的声音,所以总会刻意避开人多嘈杂的道路,独自寻找人迹罕至的小径。可是慢慢地她发现,即使站在人们面前,却没有人能看到她,她开口说话,也没有人能听见。她很害怕,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幽灵,人们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为了能让自己与正常人一样,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想看看人们都是怎么做的。于是她来到人多的路上,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匍匐前行,为的就是沾染他人脚下的尘土,原来只有让自己涂满灰尘,才会被人们看见。于是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人们走过的路上匍匐前行,沾染他人留下的灰尘,却发现那灰尘异常沉重,沾在身上虽然可以让人们看到自己,可以与那些正常的人们交流,却总感觉喘不过气来,仿佛尘世的泥泞束缚了她的呼吸,就连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她疲惫地看着其他人,不明白他们为何依旧前赴后继地涌向拥挤的道路,乐此不疲地让自己沾染更多的尘土,仿佛身上的灰尘越多,就越能得到人们的认可。

  原来只有不断跟随他人的脚步,和所有人变成一样,才能得到人们的认同。但她感觉实在太累了,不想再为了能被人们看到而让自己的步履沉重。于是她离开大路独自来到河边,纵身跳进了河里。清澈的河水冲刷掉了她身上的灰尘,她感觉终于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母亲讲这故事的时候神情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原本憔悴的眼睛炯炯有神。弗洛里安试着劝说母亲不要总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并让她尽量多休息。尤斯蒂娜却总说自己睡不好,她说自己总在做一个梦,梦里的天空永远是灰暗的,就连太阳的光芒也是黑色。石头的街道和房屋总被笼罩在一片寒冷的阴霾之中,仿佛是一片不为人知的幽灵地带。一个小女孩,也就是她自己,徘徊在幽暗冷清的街道上,在寻找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也是黑色的。

  弗洛里安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平日想得太多,才会失眠多梦,便劝说她别再抗拒服用医生给的安神助眠药物,多休息才有助于尽快恢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对他微笑,笑容里却似乎浸满忧伤。

  假期结束后弗洛里安再次离开家返回学校,虽然很担心母亲的病情,但年轻人的求知欲与远大抱负让他义无反顾地赶回学校,似乎是要逃脱病床前压抑的情绪。结果就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天,趁着父亲希奥布翰去工作的时候,母亲尤斯蒂娜独自一人跑了出去,寒冷的冬天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袍,光着脚一直走到莱茵河边,纵身跳了下去。当时岸上有不止一人看到了她的举动,但人们都畏于河水的冰冷,没有人下水去救她,而是眼睁睁低看着她踏破几寸厚的冰面落入河水中,站在桥上的人甚至能看到她在冰层下沿着水流缓慢漂动,宛若一个身着白衣的水中精灵。

  得知母亲死讯的弗洛里安懊悔不已,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多陪伴母亲一段时间,为何要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

  在举行葬礼之前,弗洛里安在母亲的房间里发现了她最后的画作,画中是一片雾霭般的灰色朦胧,中间的部分颜色较浅,隐约勾勒出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仔细看,分明是一个高个身影牵着女孩的手,带着她走入远方的天际。弗洛里安心如刀割,想起母亲不久前讲的故事,还有她总会做的那个梦,在梦中一直在寻找的黑色身影,将她带走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但他不明白,他不明白母亲的痛苦从何而来,以至于会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联想之前看到母亲那些晦涩难懂的画作,当初还以为那是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如今用医生的眼光看来,母亲其实早已被病痛折磨,生命中已经没有了色彩。

  尤斯蒂娜被埋葬在维施琳根国家公园附近的湖边墓地,葬礼上弗洛里安没有流泪,他沉默地看着人们用绳索将母亲的棺材缓缓放入墓穴,其中一个人的手突然打滑,棺材的一侧忽地一沉,撞在了墓穴的边缘,弗洛里安的心顿时也跟着沉了一下,两手禁不住地发抖,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但他禁闭双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不希望母亲的灵魂看到自己伤心而不忍离开,他希望母亲能放下这冰冷的尘世去往天国。

  母亲的离世让弗洛里安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学习方向,他选择了精神科,希望能致力于对精神疾病的研究,尽量挽救像自己母亲这样的患者。在这一动力下他的学业进步迅速,很快就成了学校里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优异的成绩自然会引起同学们的关注,尤其是那些带着崇拜目光的女同学们,课余时间一有机会就簇拥着他请教问题。弗洛里安知道她们完全可以去问老师,所以总会礼貌地婉拒,借口说自己还要研究课题,随即恭谦地抽身离开。

  但一个女孩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从不会上前来与他搭话的美丽女子,只会安静地待在一边,偶尔会抬眼看他,但与他的目光接触后又会快速转移。但弗洛里安的目光却总会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她侧脸的轮廓,抑或低垂的眼神,总会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

  终于有一次,他们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相遇,站在书架前的弗洛里安隔着书架看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犹如秋日湛蓝的天空下一抹清澈的湖泊。

  就这样,塔蒂阿娜·米科尔森走进了他的世界,用一双灵动的眼眸与恬静的面容征服了他的心。在她身上弗洛里安仿佛能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很平静。他们一有空就一起上自习,一起探讨一些学术上的想法,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河边漫步。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弗洛里安喜欢直呼她的昵称“塔莉娅”。她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灵动女孩,对于精神学科有着独到的见解,而且心地善良,这一点与弗洛里安的母亲也非常相像。但她同时又非常理性,站在理性的角度探讨问题的时候又令人难以反驳。

  弗洛里安与塔蒂阿娜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跨越了性别,因为每当在讨论一些比较严肃的学术问题的时候,塔蒂阿娜开阔的思维与理性的分析总会让人忘了她是个女孩。但她又是那么地美丽、恬静、端庄,令弗洛里安不可能不对其产生异性的情愫。

  有一次弗洛里安跟她提起了自己的母亲,并毫不避讳地诉说了母亲患病期间的痛苦,以及投河自尽的结局。塔蒂阿娜表示很惋惜,并说这世间所有痛苦之人都是极其善良的,因为善良,她们才能感受到世人的疾苦,才会悲悯世间万物。无情者自然没有负担,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心存愧疚,也就不会有痛苦。

  听了她说的这番话,弗洛里安更加确信她就是自己想要执手的女子。能识别善良的人必定拥有最纯净的灵魂,能够摒弃一切杂念看到人们最内里的本质,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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