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疑点分析

  在老林半夜三更把电话打到韩丁父母家的第二天上午,韩丁就乘坐飞机匆匆赶到了平岭。

  韩丁这时还处于震惊和迷惑的阶段,他还是不敢相信那场已成定局已成历史的案件这么快又发生了逆转。他茫然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张雄死到临头又翻了供?”

  老林摇头,说:“张雄没有翻供,这事还是平岭公安局的姚大维先发现的,他对龙小羽这案子始终有怀疑。他仔细研究了张雄和那几个同案犯的口供,他们对那天晚上行凶过程的供述基本是一致的。张雄只是用铁锹把儿打了一下祝四萍的腰部,这一下没有对祝四萍构成大的伤害,祝四萍被打倒后还踢了张雄的下部,踢的力量还很大呢,张雄是被踢急了才动刀捅她的嘛。法医鉴定我也仔细看了,那三刀都不是致命伤,只伤皮肉,未及器官,伤口的出血量也不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法医鉴定写得很清楚,祝四萍的致命伤在头部,是头部遭受重击后导致颅骨破裂而死亡的。我在和张雄谈话和向其他两个同案犯调查时也着重问了当时他们行凶的过程,他们都否认击打过四萍的头部。现在公安机关根据审讯中发现的这个情况,重新做了现场分析,已经明确认定刀伤在前,棒杀在后。从刀口的情况看,绝不是在祝四萍已经死亡之后才刺的。前两天省公安厅的专家也都来了,再次做了现场实验,认定龙小羽袖口上的那个喷溅血点,完全可以在他用铁锹把儿击打被害人头部时产生。再把龙小羽留在铁锹把儿上的掌纹的位置与张雄留在铁锹把儿上的掌纹位置进行比对分析和力量计算,结果也是肯定的。也就是说,祝四萍头部遭受的致命一击,肯定是龙小羽所为。根据老姚他们分析,龙小羽第二次返回工地办公室时看到祝四萍受伤,他先是想救她,因为从血迹鉴定看,他确实曾经想把她抱起来。祝四萍那时候应该是清醒了,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龙小羽放弃了救助,而且,用铁锹把儿击打了她的头部,把她置于死地了。”

  韩丁听着,愣着,他脑子混乱着但还是侥幸地想从老林的话中找出破绽,找出矛盾,找出解释不通的地方,但似乎没有抓到任何机会,他只有哑口无言地听着。

  老林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我也只能这么给张雄辩了。如果我的辩护依据成立的话,张雄被判的罪名只能有两个:或者,判故意伤害;或者,判故意杀人未遂。这两个罪名都可能免掉死罪。如果是这样的话,替祝四萍抵命的,只能还是你的那位龙小羽!”

  韩丁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林。

  老林喘了一口气,停歇了片刻,不知是想安慰韩丁还是替自己解释,他接下去说:“我这也算成全你了,原来你事业得利,丢了爱情。现在事业上可能算个挫折,但罗晶晶那边你说不定又有机会了。什么事都一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是的,老林的话没错,罗晶晶对他来说,当然要比事业上的一个偶得不知重要多少倍呢。罗晶晶是他的爱情,是他的生活,是他曾经品尝过的幸福。但此刻,不知为什么,韩丁所想的居然并不是罗晶晶,他这时的思绪都集中在龙小羽的身上。龙小羽!他为什么要杀掉祝四萍?隐秘的动机

  他不是先奸而后杀!他杀她不是为了灭口!

  他也不是害怕失去罗晶晶,罗晶晶早已知晓他的这段旧爱,他不杀四萍也不会失去罗晶晶!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非要杀掉祝四萍不可?

  这是他和老林最初经常研讨的话题,他刚接手这个案子时一直把犯罪的动机作为一个突破口,企图作为对杀人指控的一个最有力的悖论。

  关于龙小羽的动机,老林至今也说不清楚,但他提到了一个情节,这个情节也是姚大维的一个新发现。姚大维告诉老林,他最近再次访问了保春口服液的特聘专家梁教授,因为四萍被杀以前,就是从梁教授家去的扩建工地。据梁教授夫妇回忆,四萍被杀的那天傍晚他们夫妇二人吵了一架,起因就是为了保春口服液。梁教授在几次实验中发现,保春口服液中有一种名叫莲硝碱的原料可能会造成长期服用者脑部神经的损伤,她后来又在一份国外的资料中看到了一个因服用含有莲硝碱的药物而致脑瘫的病例。于是她紧急约见了罗保春,向他提出了这个隐患。据梁教授说,那次约见她和罗保春谈了两个多小时,她用大量实验数据和国外病例的事实试图说服罗保春停止保春口服液的生产和销售,迅速调整配方,研制替代产品。而罗保春则以公司的生死存亡和自己的声泪俱下,说服她暂不对外透露这个实验的结果。很明显,梁教授一旦对外公布保春口服液存在的问题,那价值五千多万元的库存产品势必成了一钱不值的废品,在当时保春制药公司内外交困的窘境下,无异于宣布了罗保春的末日。梁教授也深知事关重大,答应回家考虑考虑。当天傍晚罗保春让司机给梁家送去一个厚厚的信封,梁教授又让司机原封不动带了回去。她不用拆也清楚那里头是钱。司机走后丈夫和她发生了争吵,丈夫主张罗保春的钱可以不收,但为了这厂,为了这么多工人,当然,也为了他们自己,暂不公布这个药品的缺陷是可以的。但梁教授认为工厂的存亡固然重要,工人的生计固然重要,但千百万消费者的健康和安全更加重要,她作为一个科学家的道德和良知也同样重要。两人的急吵愈演愈烈,从客厅吵到卧室,虽然他们后来把卧室的门关住了,但不能保证在厨房里干活的祝四萍没有听到。他们以为祝四萍不过是个请来的保姆,一个文化不高的小女孩,也不是制药厂的人,所以争吵时全都掉以轻心。

  姚大维之所以向老林通报了他调查到的关于保春公司灭亡前的这段秘密,其目的也许是提供了一种猜测,一个暗示,任何人都可以据此推断:祝四萍听到了梁教授夫妇争吵的内容,当天晚上拿去威胁龙小羽,龙小羽感恩于罗保春,有爱于罗晶晶,得道于保春制药,他未来的生活和事业也许会因祝四萍上下嘴唇的随意开合,而陷于一旦。

  如果这个推断不幸成立,灭口之说还需要更多理由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然而现在,也许一切分析和推测都是不必要的,真相将很快大白,老姚终于坚持到胜利,笑到了最后。他已经带了他的弟兄、带了检察院签出的逮捕令,飞往北京去了。

  也许龙小羽不日落网便会供出一切,一切内容、一切缘由。再赴绍兴

  尽管,韩丁完全相信老林对情况的介绍,他也相信姚大维的细心和经验,也相信那些拥有专门技术的专家所做出的法医鉴定和现场试验,但作为龙小羽的律师,他还是负责任地看了老林提供给他的一些材料。

  那些材料的逻辑是严密的,依据是确凿的。很明显,整个案件的转折就出在大雄和那两个同案人的口供上,原来以为刀刺和棒击都是大雄一人所为,抓到了大雄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棒击死者的头部,于是四萍头部所受的致命一击才成了全案的中心,成了逆转的由头。

  看完这些材料,韩丁束手无策,他甚至也不再思想自己该有什么举措。他惟一想做的,就是设法在警察到达之前,找到罗晶晶,把她从龙小羽身边领走,他不想让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再次看到龙小羽镣铐加身。

  罗晶晶这两年所受的刺激已超过了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能承受的界限,韩丁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再次平安渡过这道心理上的险隘!

  对大雄的审判用不了几天就要开庭了,老林行色匆匆地和韩丁谈完,乘出租车离开了宾馆,到看守所与他的委托人进行最后的会面去了。

  韩丁就在老林的房间里,用手机拨了罗晶晶留给他的那个最新的号码。

  很快,电话通了,传来的声音果然是罗晶晶的,而且,她一接电话就热情地叫出了韩丁的名字。

  “喂,韩丁吗,你找我有事吗?你在哪里呢?”韩丁问:“你在哪里,你说话方便吗?”“方便呀,怎么啦?”

  韩丁说:“你能出来一下吗?你到我爸爸妈妈那里去,你在那儿等我。我在外地呢,我马上回去。我想见你一面,必须今天见你一面。你别跟龙小羽说我要见你,你就说你要去外地演出,然后去我爸妈那儿,今天多晚我都会赶回去的,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你说。”

  韩丁不停气地把这一大段话说完了,罗晶晶才有机会出了声:“到底什么事啊?我不在北京,我在绍兴呢。”

  韩丁砰的一下哑住了,喉咙里哑了半晌才发出了疑问:“什么,你在绍兴?”

  “对呀,我陪小羽一起来的,他来看望四萍的爸爸妈妈。”“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我们刚到。刚去了一趟四萍家,她爸爸去广州打工了,她妈妈出去看病了,都不在家。”

  韩丁想了一下,说:“晶晶,你听着,我现在马上赶过去,你把手机一定开着,我到了绍兴就给你打电话。另外,你别告诉龙小羽我来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罗晶晶有些疑惑:“到底什么事啊?”

  但在韩丁一再恳切地要求下,她终于答应了,“好吧,”她说,“我不告诉他。”

  挂了电话,韩丁立即跑到宾馆的服务台去查询飞机的航班。去杭州的最早一班飞机也要等到后天。韩丁只好急急忙忙赶往火车站。在离开宾馆之前他给老林留了个条子,告诉老林他走了,到绍兴找罗晶晶去了。别的什么都没说。坦白

  龙小羽开口了,他应对的方式与他的气质一样,多了些直来直去的厚道,少了些绕来绕去的矫情。

  他开口反问道:“听晶晶说,你刚从平岭来,是我那个案子又有什么情况了吗?”

  韩丁点了头:“对,又有了新的情况。”

  龙小羽也点了点头,心照不宣似的停了一下,他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韩丁说:“当然需要。”他也有意停了一下,然后说:“不过你到这里来,已经在开始做了。”

  龙小羽目不转睛地问:“我做了什么?”韩丁不动声色地答:“忏悔。”

  龙小羽肯定明白了,不然他的脸色何以会如此苍白!他的声音何以会突然颤抖!那颤抖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是遮掩不住的。

  “我……还需要做什么?”

  韩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你还需要……请一个律师。”

  龙小羽沉默。

  “你要如实告诉我,你对四萍有那么大的仇恨吗?你那天为什么不救她,你为什么看到她奄奄一息了还要一棒子打死她?为什么?”

  “就是你们所说的犯罪的动机吗?”“对了!”“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动机呢,是动机能减轻罪名吗?”

  “不,我只想知道,被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孩爱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冷血杀手,我还想知道,一个看上去那么善良正派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冷血杀手!”

  “你尝过饥饿的味道吗?你尝过贫穷的味道吗?”龙小羽平静地说,“饥饿和贫穷对我来说,是一种心理的压迫,是一种精神的屈辱。饥饿和贫穷让我没有任何快乐,让我一天到晚只是想找吃的,只是想找地方睡,只是想挣钱,只是想怎么活着,只是想……想着第二天上哪儿去,能干上什么活。”

  龙小羽停顿下来,韩丁忍不住替他说出了后来的结果:“是罗晶晶让你不再挨饿了,是罗晶晶给了你体面的工作,是罗晶晶让你有了钱,让你像个上流社会的白领那样生活!所以你要杀死祝四萍,因为她想妨碍你,她要破坏你得到的快乐!”

  “不!”龙小羽断然地摇头,他否认了韩丁的推测,“她不是要破坏我的快乐,她是要毁掉整个保春制药公司,毁掉罗保春的事业,毁掉罗晶晶未来的生活!她在梁教授家听到了一个能毁掉这一切的消息,她告诉我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找报纸找记者公布出去!她要让记者去找梁教授,逼梁教授说出保春口服液的问题!她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她说除非我同意离开罗晶晶和她继续好下去!除非我同意……”

  是的,这就是动机,这就是结论。

  韩丁没有感到惊诧,但他的灵魂不知为什么被意外地震动了一下。震动他的不是龙小羽喃喃的自语式的坦白,而是被这个坦白带出的想象。温情的血腥

  便衣来了。“你们等一下!”

  韩丁突然张开双臂拦住他们,有两位便衣同时也反应迅速地一把扭住韩丁。韩丁冲姚大维喊道:“他已经同意自首了,你们让他自首吧!”

  姚大维冷淡地摇了一下头,轻轻地说了句:“晚了。”

  韩丁跑上楼梯,杂乱的脚步声仿佛突然消失,楼上竟是一片出奇的安静,反常至极!

  韩丁看到,四萍母亲的房里没有人,几个便衣都堵在四萍那间小屋的门口。韩丁挤过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姚大维向下弯曲的脊背,那宽阔的脊背在这间狭小的屋里几乎堵住了一切视角,直到他直起腰转回身的刹那,韩丁才看到了那张窄窄的床板上,坐着四萍的母亲。这位病入膏肓的妇人直直地坐着,龙小羽背靠她的双膝坐在地上,头部仰面朝天枕在她的手中,双目紧闭,像睡着了一样,任凭那位妇人用细弱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黑发。韩丁挤进了屋子,他心惊肉跳地看到了满地的鲜血,鲜血在光线晦暗的屋里呈现着浓厚的黑色。他的目光终于找到了那血流的源头,他的意识尽管混乱不堪,但还能清楚地告诉他,他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割腕自尽!

  韩丁最害怕最担忧的情形就在接下来的一刻发生了,当他移开满目鲜血的视线回身反顾的时候,他无法阻止地看到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罗晶晶出现在这间小屋的门口,他无法阻止她那惊恐万状的眼睛,浸染进那片温情的血腥!

  这个案子结束了,无论对姚大维还是对韩丁,都结束了。韩丁想,结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新的过程就要开始了么?

  做完笔录已是下午一点多钟,韩丁赶到了离四萍家很近的一家略嫌简陋的街道医院。他从姚大维口中知道罗晶晶被送到了这里,而且神志已经清醒,老姚还派人跟过来想做笔录,可惜没有做成。罗晶晶只是哭,只是追问龙小羽的情况,她始终不相信龙小羽已经死了,这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来得太快。

  韩丁离开四萍家是由一位小姑娘打着手电筒送下楼梯的。他走下楼梯后问小姑娘是否知道罗晶晶去了哪里。他是随口问的,他没想到小姑娘的回答让他蓦然止步,浑身一抖!

  “是小羽哥哥的朋友吗?她刚刚走掉的。你来以前,来以前几分钟。我刚送她走,你就来了。”

  “她去哪里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就走了。”

  “她来干什么,来看四萍的妈妈?”

  “不是的,她没进去,她是来看小羽哥哥的小屋子的,她要自己在那屋子里呆一会儿,她不让我跟她进去,也不让我跟阿姨说。”

  “……她在那小屋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她一个人在里面哭。”

  韩丁眼睛湿润了。他明明知道,罗晶晶哭的是龙小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想哭!

  罗晶晶又回来了,她回来看小羽的小屋,她在这小屋里哭别她的小羽,然后就默默地离开了。

  这是韩丁知道的关于罗晶晶的最后的消息。

  (完)(lange)<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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