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诀别

  既然认定龙小羽必死无疑,龙小羽放弃了上诉。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8时,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出门,两人搭乘一辆出租车,从工人新村直接开到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

  进了看守所,龙小羽被带来了,穿着囚衣,一看见罗晶晶迎面在座,惊奇得如在梦中,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韩丁抢先打断:“龙小羽,今天早上吃得好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罗律师,我的同事。今天一起来找你,你不是说要留一些话给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吗,我们帮你记下来,好不好?”

  龙小羽把目光收回,移向韩丁,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他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我老家也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我的妹妹,只有她,还……还算是我的亲人!我……我想对她说几句话。”

  韩丁说:“好的,你说吧。”

  龙小羽低了头,没有马上开口,韩丁以为他需要思考一下,这毕竟是他最后的遗言!但当龙小羽再抬起头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他低头其实只是想控制情绪,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亲爱的小妹,我要走了,走之前我真想抱抱你。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今天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抱你。我是一个死囚,别让我把你吓坏了,别让我把你弄脏了,你是天底下最美、最善良、最干净的女孩!”

  在民警拉开门将龙小羽带回去的一刹那,罗晶晶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龙小羽,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背光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韩丁无从看清,他只看到他与罗晶晶的目光相对,一动不动,良久,才哑然答道:“没有。”

  他不甚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随即转身出门,可罗晶晶再一次叫住了他。

  “龙小羽!你不是说有一串家传的珍珠手链要留给你的亲人吗,你要把它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简短地说了一个“不”字。龙小羽的声音有点变调,那声音让韩丁听出什么是男人的哭泣:“因为,因为我想让她忘了我……我只是她过去做的一个梦,现实中根本没我这个人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龙小羽转了头,他几乎没等最后一句话全部说完就转过头向门外走去,他显然不想让罗晶晶看到他迸出的眼泪,但韩丁还是能从他将落未落的话音中,听出那竭力遮掩的哽咽。

  对面的门终于关上了,龙小羽跟着那位警察走了。

  次日下午,韩丁和罗晶晶并排坐在平岭至北京的一列客车上,当火车缓缓启动时,韩丁缓缓地揽过她的身子,同时在心里轻轻地说:“让我来爱你吧,小晶晶。”黯淡的日子

  夜里十一点钟,韩丁和罗晶晶回到了北京。

  他们在韩丁家那片楼群的入口下了车。韩丁付了车费,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帮罗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罗晶晶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丁,你借我点钱行吗?”

  “行啊,干吗?”

  “我想……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住一阵。”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还不清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心里太乱了,我没法跟别人一起住。我知道我这样太对不起你了,可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你能让我一个人过一阵吗?以后我再找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罗晶晶说得泪水盈眶,韩丁的眼圈也红了。罗晶晶的这番话,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好远好远。但韩丁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说:“晶晶,我不用你谢,你也不欠我的。尽管你以前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和我结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这些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不会!你也不必再记着你对我做过的承诺。龙小羽让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别硬做,别勉强自己,尤其别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样我也不快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我还能做你的朋友吗?”

  罗晶晶哭起来,她出声地抽泣着,她说:“韩丁,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谅我吧……”

  虽然,他和罗晶晶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已经基本不同床了,但他们明确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从这一天起,是在龙小羽已经注定不会在他们中间出现的情况下开始的。罗晶晶也不再给他做饭,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来去买油条买豆浆,她似乎什么心情都没有,常常一整天闭门不出。本来韩丁让她睡在卧室的,她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住卧室方便些,但她坚决不住。韩丁只好在书房为她搭了一个铺。罗晶晶也不爱打扮了,脸上也不化妆了,衣服就那么两件换着穿,她似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这类过去乐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

  韩丁那时已恢复上班,像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甚至不知道罗晶晶白天都干些什么,他有时晚上下班回来敲书房的门才发现罗晶晶还躺在床上没起。罗晶晶似乎从不收拾清洁这间屋子,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韩丁帮她收拾过几回,但顶多保持一两天就又像猪窝一样难以插足。

  有很多次,韩丁想和她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她就毁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转念忍住。他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心灵的伤口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愈合,现在说什么都一概没用。

  从平岭回来两个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姚大维来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请姚大维吃饭,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岭的时候姚大维毕竟帮了他不少忙呢。新的线索

  在罗晶晶重新登台表演的第二天,韩丁突然接到姚大维从平岭打来的一个电话。姚大维在电话里告诉他,龙小羽案在省高院二审已经审完,结果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个案子因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辩护人和上诉人都没有提出新的证据,所以省高院就宣判了。姚大维说他今天在法院办事,听说最高法院对龙小羽的死刑命令也已经签下来了,这几天就要执行了。你不是一直关心这个案子吗,所以打个电话把情况告之。姚大维见韩丁沉默不语,还好言安慰了几句:你也算为他尽力了。别说是他了,你这个认真劲连我都佩服。将来我要是犯了事我都不找老林,我就找你!姚大维哈哈笑着,又客气了几句,让韩丁没事上平岭来玩儿,然后挂了电话。

  韩丁重重地出了口气,他说不清楚自己此时的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郁闷有加。那一刻他心里真是感触万端,感触什么呢?却什么都说不出。

  那天晚上韩丁说好了带着罗晶晶去看他的爸爸妈妈的。也许是因为下午姚大维那个通报死讯的电话,韩丁一路上表现得闷闷不乐。反倒是罗晶晶一直在他耳边闲聊着昨天晚会的盛况,哪些名人到场,哪些名模登台之类。他们到了韩丁父母家后,两位长辈依然像以前一样,亲切地拉着罗晶晶问长问短。

  他们在父母家吃了饭,饭后罗晶晶帮韩丁妈妈在厨房里洗碗,韩丁的爸爸就在客厅里和韩丁聊天。

  从父母家出来,在回崇文门的地铁站里等车的时候,韩丁把父亲的话跟罗晶晶说了。他问:“你的意思呢?你肯定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吧,那咱们结婚怎么样?”

  罗晶晶低头,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韩丁不再逼问,把话题引开,说起了别的。他心里隐隐的,知道她肯定又想起龙小羽了。

  他也知道,罗晶晶会同意结婚的,她迟早会答应他的,迟早。

  他们回到家,罗晶晶在卫生间里洗澡。老林来了电话,电话打在韩丁的手机上,一开口就抱怨:“你在哪儿呢?怎么你的电话老也不在服务区啊?”

  韩丁说:“我刚才在地铁里呢,找我有急事啊?”

  老林说:“老钱来了个电话,打你手机打不通,打到我那儿去了。他在杭州办案呢。他今天听杭州市监狱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一个犯人,前两天供出了另一个名叫张雄的犯人,说张雄前年在平岭市杀了一个叫四萍的人。老钱听着耳熟,觉得像是保春制药厂的那个案子,他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到杭州看看去,了解一下。”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才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迟钝的惊疑:“张雄?杀了四萍?”紧急调查

  韩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东航班机离开北京的,这是他所能买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个航班。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老钱的房间里,老钱累了没有多谈,只在睡前匆匆说了这件事大致的来龙去脉。事情起缘于杭州市检察院监所检察处在所驻监所内开展的一场发动在押人员检举揭发犯罪线索的活动,在活动开始的一周后,钱塘分局看守所两个因为盗窃倒卖建筑材料而被捕的在押人员在监所内动手打架,打完后其中一人当天向民警检举揭发另一人有命案在身。据他揭发,那个名叫张雄的在押人员过去喝醉了酒曾经说他在平岭杀过一个叫四萍的女人,说那个叫四萍的吃他的喝他的还敢冲他发脾气,所以他就把她宰了。现在钱塘分局看守所已经把这个张雄改作重点关押,这事是老钱到看守所会见委托人时听看守所的人闲聊出来的。

  但韩丁不能不急,因为这涉及龙小羽的生死,尽管龙小羽和他是一对冤家对头,但中国的老话是人命关天!何况韩丁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律师,律师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的委托人死于冤情!

  第二天早上,韩丁早早就联系钱塘看守所。韩丁过去了。他由姚大维的熟人刘青泉带他去见了分局预审科的冯科长,冯科长看了韩丁的证件,又问了好多问题,最后还是没让他见张雄。他公事公办地说这个检举是由检察院直接受理的,你要了解案情去找检察院才行,我们无权提供什么情况,我们也提供不了什么情况。

  那位冯科长本来就是行色匆匆的模样,草草应付几句便说他很忙还有事,起身先走了。韩丁只好跟出门再找刘青泉。刘青泉爱莫能助地摊开手,也换了推托的口气:“我知道的情况都跟你们钱律师说了,更多的我也不知道。”韩丁说:“这样吧,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让我看看这位张雄的照片行不行。只要人对上了号,我就有数了。”刘青泉想了想,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张什么表格,表格的右上角贴着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给韩丁看。韩丁看一眼,点头说:“行了。”

  韩丁出了看守所,就站在车来车往的街边,再次给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值班室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再次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然后索要龙小羽案主审法官的电话。对方不知他的真伪虚实,电话自然不给。韩丁急了,说:我现在有新的证据,可能会证明原来的判决有错误,请你们先不要执行龙小羽的死刑,我马上赶到平岭来。对方也不客气,说:死刑的命令是最高法院下达的,你打这一个电话就可以不执行了吗。你有证据就把证据拿过来!韩丁说:好,我马上过来!

  他必须马上赶到平岭,他不能再找杭州的检察院公事公办地调查核实,等检察院核实完他的身份再经过一通请示报告最后同意向他介绍案情的时候,龙小羽说不定早成枪下之鬼了。行刑现场

  2000年5月23日清晨7时11分,韩丁满脸疲倦、步履蹒跚,走出了平岭市火车站。他站在站前广场上,脸上迎着从远处的楼群中吹来的风,风把路边那些铁皮做成的广告牌吹得轰隆作响,就在这轰隆作响的风声中,韩丁快速拨打着手机号码。

  这一天,也是最高人民法院签发对龙小羽执行死刑命令的第六天。早上8时,负责执行枪决的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审判人员、负责临场监督的平岭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人员,以及全副武装的一队法警,准时来到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他们向看守所民警出示了执行枪决的命令后,提出了死囚龙小羽。

  在法官下达命令后,龙小羽立即被五花大绑起来,手上脚上还带了镣铐。他很不方便地拖着脚步,在法警的前呼后拥下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押解车。

  当这辆押解车被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押解着,鱼贯驶出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隆隆洞开的大铁门时,韩丁正坐了姚大维的吉普车,高速行驶在赶往市局看守所的半途中。韩丁是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拨通姚大维的手机的。姚大维几乎不敢相信韩丁在手机里所讲的事会是真的。这太不可能了,这案子不会错的!姚大维坚定地连说了好几遍,并且一再问韩丁:“你去杭州了吗?你亲自去杭州了吗?你见到那个大雄了吗?”韩丁不知为什么连那种律师绝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没错,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相信这案子会有错!可我就是看到大雄了,我看到他的照片了,那就是他,没错!”

  处决龙小羽的刑场设在平岭的郊外,设在一个废弃多年荒无人迹的砖厂里。那里有一个取土造坯挖出的大坑,那大坑说准确些更像一块杂草不生的洼地。姚大维带着韩丁赶到这里之前,一路不停地打着手机,他打给法院和检察院的熟人,想让他们电话通知负责执行的法官停止执行,但没有一个电话打成功的,对方不是关着机就是找不着人。

  当韩丁和姚大维赶到那个窑厂,走近那片洼地时,他们看到警车和押解车还都停在那里,车上的警灯还一闪一闪地转着。郊外的风比城里还要大,风把洼地里的黄土卷起来,向散在高处担负警戒任务的法警扑去。风也拼尽全力地拽着韩丁的头发,但没能拽住他奔跑的步伐,他一下了车就朝洼地的斜坡跑去,那辆外形厚实的押解车和另两辆虎视眈眈的警戒车都把守在通往大坑的那个斜坡上。一个法警一手端着袖珍冲锋枪,一手拉着头上怕风吹走的大盖帽快步上来拦截他,威严地喝道:“站住!”韩丁没有站住,继续往前走,他和那法警立刻扭在了一起。法警比他强壮多了,在他附近的另一位持枪的法警也增援上来了,韩丁力不能敌,只好放声高喊,他想让自己大喊大叫的声音穿越封锁,惊动警车前监督执行的法官检察官,惊动整个刑场!“枪下留人!枪下留人!冤枉!”凶手的供认

  龙小羽的命肯定是留下来了,根据法律的规定,如果再要执行死刑判决的话,须再次报请最高人民法院裁定,由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重新签发死刑的命令。然而,三天之后,杭州市检察院就将张雄的案子转给了平岭市检察院。一周之后,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跨省行动,在杭州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拘捕了涉嫌伪证和杀人的两名绍兴籍民工钱德来和洪卫国。这两个人都是张雄的手下,曾作为龙小羽案的重要证人,先是证明龙小羽在祝四萍被杀前尾随四萍进入工地,后又证明祝四萍与龙小羽并无恋爱关系。

  钱德来和洪卫国被捕后,四萍被杀案全案大白!根据这两名从犯的供述,韩丁终于知道了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四萍之死”的故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那天晚上张雄喝醉了酒,和钱德来、洪卫国一起来到制药厂工地,他们走进工地后确实看见龙小羽,看到他从工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走出来时张雄还叫了他一声,可能因为远,因为风大,龙小羽没有听见。接着张雄三人一同进入工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张雄与四萍发生了争吵,争吵的原因是张雄仗着酒劲要与四萍干那种事,那种事他和四萍过去是干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但那天晚上四萍坚决不干,因为龙小羽刚走,而且走的时候再次明确地和四萍说了分手的话,使四萍的情绪极度低落极其烦躁,她对张雄满口酒气一脸无赖地动手动脚完全接受不了。她和张雄撕撕扭扭互相都有推搡的动作。

  后来张雄生气了,打了她一个耳光,骂她贱货。四萍也生气了,夺门就走。张雄让钱德来和洪卫国又把她拽回来,在互相的拉扯中,张雄用铁锹把儿拦腰打了四萍一下,四萍跌坐在地,踹了张雄一脚,那一脚有点出其不意,且又踹在裆部,张雄疼得蹲下去半天没能起身。等他缓过劲重新站起来时已变得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地对四萍连踢带打,四萍也连踢带打带咬带骂……四萍本来就是烈性子,急了眼连钱德来、洪卫国两个男人都捺不住她,弄得张雄终于酒劲上头,拔刀相向,冲四萍肚子上连戳了三刀。四萍倒下了,不动了,血透胸腹!张雄的酒也醒了,与钱、洪二人匆匆逃离现场。

  当天晚上三人订立攻守同盟,在后来警方开展调查时做出虚假证词嫁祸龙小羽,引诱警方将目标锁定在错误的方向,恰巧尸检结果又证明龙小羽当晚确与四萍发生过两性关系,奸杀之说自然顺理成章。

  在钱德来、洪卫国彻底坦白之后,杀人主犯张雄在证据面前,对杀害四萍一事不得不供认不讳!

  在张雄低头认罪之前,韩丁早已回到了北京。他在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完临刑喊冤的笔录后所能做的事,只是静候佳音。

  案件既然出现了这样拨云见日的突变,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任务了,就是时间问题了,就是程序问题了。龙小羽还关在平岭市局看守所没有释放,但待遇已经有了明显改变。

  释放龙小羽也涉及程序问题:因为要认定龙小羽无罪,必须认定张雄有罪,在法院依法判定张雄罪名成立之前,要先改判龙小羽无罪并且释放出监,也要经过省高院和最高法院审核批准,一大套手续呢,需要等待,需要时间。出狱

  又回到了北京,又是漫长的等待。这一晚上,罗晶晶和韩丁在饭店就餐。

  吃饭之间韩丁问:“我明天要到平岭去,把那案子最后扫尾的事办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晶晶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忘了他吗,我努力去做了,我都快忘了他了,你为什么又要提起他来?”

  韩丁说:“你为什么要忘了他,是为了我吗?”

  罗晶晶沉默良久,才说:“不,是为我自己。”停了片刻,又说:“也是为你。”

  韩丁举了杯,说:“那我谢谢你。”

  平岭也下了雨,雨很细,似有似无的,风也比北京小了许多。韩丁下了飞机,乘出租车进城。他在路上停车买了把雨伞。

  铁门轰隆响了一下,回声持久。门开处,一位民警撑着一把旧伞,陪着龙小羽走出来了。龙小羽依然穿着他在北京五棵松爱群旅馆被捕时穿的那身蓝色衣裤,手里提了一只不大的塑料袋,里面大概装了一些发还他的东西,除此一无所有。

  龙小羽的目光像火一样燃烧,让韩丁把视线收回到内心。他不想和龙小羽这样对视,那火一样的目光承载了太多的热情和激动,与韩丁心中的愁风愁雨无法相碰,碰则发出淬火般水火相煎的轰鸣。

  韩丁侧过脸,他低声说了句:“走吧。”他主动走过去,两人近在咫尺,他又主动伸出一只手,这个握手表示的只是一个标志,标示着他大半年来为之努力的这个案件,终在此刻大功告成;这握手的表示也是礼貌,礼貌而已。他是第一个迎接龙小羽走出牢笼的人,他理应祝贺他获得新生!

  龙小羽没有伸手,他没有如韩丁所想的那样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做了韩丁没有想到的动作,突然双膝跪地,一头拜了下去。他跪在看守所铁门前湿漉漉的沙土地上,一拜不起!

  韩丁愣了片刻,心里忽地一下,被什么东西感动了。他伸手帮龙小羽拣起扔在地上的那只塑料袋,然后扶他起来,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他低沉地再次说了句:“走吧。”

  他们乘当天晚上的火车往北京去。龙小羽的老家在绍兴,但他们谁都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一起到北京去。

  韩丁用钥匙打开家门时罗晶晶刚刚起床,刚刚洗了脸走出卫生间,她一见韩丁走进客厅就跑过来抱他,嘴里说着你是出差了吗?你昨天走怎么也不叫醒我之类撒娇和抱怨的话。韩丁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轻轻地告诉她:“我给你带来一个人。”说完,他转头去看门口,他用他的视线带动着罗晶晶的视线,向门口移去,他让罗晶晶看到,在门口的暗影里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那张黑瘦的脸孔马上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中,阳光使那张本来有几分憔悴的脸显得有了朝气,显得特别年轻!

  韩丁离开了罗晶晶,他独自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喝了一口水,然后又走出来,穿过走廊走向门口。

  他拉开门,步伐迟缓地走出去。虽然开着门,但罗晶晶和龙小羽都没有注意到他走了。韩丁也没有去看他们,他不愿看他们热烈拥抱的情景,不愿让这样的场面感动自己,刺伤自己,留在自己的记忆里。试探情敌

  韩丁回到家。没见到龙小羽,只有罗晶晶一人独自从卧室走了出来。韩丁用诧异的目光看了一眼罗晶晶。

  “他到外面住旅馆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去,所以只能先住旅馆,就在红桥市场那边,是地下室,三十块钱一天。我从咱们家拿了点钱先给他垫上了,以后他会还的。他住两天就打算回老家去看看,然后可能去南方找工作吧。”

  “龙小羽住在哪儿了,我去和他谈谈。”

  这一天的晚上,快十二点钟了,韩丁在崇文门附近的那家小旅店里找到了龙小羽。韩丁在这里等了半小时,才看到他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

  他开始对韩丁谈到他的未来构想,他的构想吓了韩丁一跳。韩丁没想到他竟然匪夷所思地想要重建“保春口服液”的工厂。他说这曾经是一个很有影响的品牌,恢复比新建要容易得多。他还告诉了韩丁一个秘密,那就是,保春口服液的配方还在罗晶晶的手里。罗晶晶只是把那东西当作父亲的遗物而非当作可以东山再起的财富保存着。龙小羽说,他在保春公司工作过,对保春口服液的生产、销售程序大体清楚,罗晶晶是罗保春的女儿,是“保春”品牌和保春配方的惟一继承人,只要能找到什么人或什么厂家愿意投资或者贷款,先建一条生产线只需五六百万元的投入。保春口服液是有些老客户的,那些客户龙小羽都清楚,靠他们先小批量地重返市场,今后一定可能慢慢做大的。

  龙小羽的踌躇满志,终于逼出了韩丁的冷笑,他冷笑着用一种攻击性的锋芒,直刺对方的内心,他说:“好啊,你要真有这个雄心壮志,等我和晶晶结婚以后,我会支持她把保春的牌子和配方委托给你,由你代理经营,如果你真能拉到钱或者拉到合作人的话,一定能成功!”

  这句话龙小羽当然听得明白,韩丁不是在说口服液,不是在说这个计划,而是在说结婚,在说他和罗晶晶的关系。韩丁的刺探达到了目的,因为他看得出来,龙小羽张口结舌地愣住了,随即结束了自己滔滔不绝的宏论,变得沉默下来。他的沉默让韩丁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龙小羽显然不是感恩戴德地主动退出了这个爱情战场,而是权宜之计地暂时撤离。他和罗晶晶之间显然达成了某种沟通和默契———让罗晶晶留在韩丁身边,而龙小羽则利用保春的品牌和配方快速地挣钱,然后再把罗晶晶从韩丁身边赎回去———这是韩丁最容易猜到的路线!

  所以,那天半夜韩丁一回到家就对罗晶晶直来直去地发问:晶晶,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决定留在我的身边,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替龙小羽还债?罗晶晶愣了半天,答不上来。韩丁看清了,事情很明显。但他有点恶意地,继续往下问:如果我现在向你提出来,和我结婚,现在就结婚,你会同意吗?同意,还是不同意?罗晶晶就像一个被大人逼问得哑口无声的孩子,只顾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韩丁自己点了点头,像听到了回答似的:好吧,我懂了。他说:你去告诉龙小羽,就按他的计划去办吧,我都同意!我惟一不同意的,是他还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你们的这个安排!这个人情太虚伪了,是欺骗!你现在就去找他吧,跟他走吧,跟他重新开始你们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跟他去重振你们罗家的事业——

  伤心的重逢

  韩丁每天最害怕的,就是下班。一个对下班没有期待的人,下了班干吗去?

  他和罗晶晶分手的事,还是忍不住对老林说了。说了以后他又后悔,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是想得到一点同情吗?是想听到几句感慨吗?人家同情完了感慨完了,还是你自己面对一切。每天回家,面对黑着灯没有声响的屋子,面对枕边那熟悉的香气一点一点地消失,面对客厅里罗晶晶那张大幅的笑脸,那笑容的灿烂让他不忍凝视。

  就在他重新思考未来,校正生活坐标,重新开始为考研或是出国深造而权衡利弊时,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他的手机上的,手机响时他正在饱食之后的困倦中打盹,但他拿起电话仅仅“喂”了一声,便睡意顿消。

  他说:“喂,你是……你是罗晶晶?”

  韩丁说:“我可能要出国上学去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再见一次面吧。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韩丁和罗晶晶就真的见面了,时间是他接到罗晶晶这个电话的一小时后,地点是西单文化广场边上一家清静的阳光茶座。

  罗晶晶的目光在远处绿地与喷泉的开阔处与韩丁会合,他们在关注同一个方向,但她的声腔字韵在韩丁听来,却特别隔膜。

  她说:我出来的时候,小羽让我问你好。他要我转告你,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他今后是一定要报答你的。从小,他爸爸就是这样教他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一生相报;一生之恩,以死相报,来世再报……罗晶晶的视线依然留在远处,她说:我也一样,我也要报答你的。

  罗晶晶的视线还在远处,她像个侧面的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她说:当然,他本来也想来的,可他今天下午要到郑州去。郑州有一个制药厂想买保春口服液的配方和牌子,他去谈谈。等他回来,我们打算去一趟他的老家绍兴,他说他想去看看四萍的父母。特别是四萍的母亲,过去待他像儿子一样亲,他说将来保春公司要是恢复起来,真的赚钱了,他一定要给四萍的母亲养老送终。

  韩丁收回视线,他开始关注罗晶晶,那张脸依然美丽,在阳光斜照下就像韩丁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第一次见到时的印象一样光彩夺目。他说:你们真的要恢复保春公司吗,真的要把药厂重新开起来?

  罗晶晶也收回目光,她的目光充满了幸福感,就像韩丁当初把她从三元桥接到自己家时那样甘甜。她说:小羽已经联系了好几家单位,他们都有兴趣,其中一家还付了定金呢。小羽说还要再选一选,再比比条件……

  韩丁想,他应该为罗晶晶感到高兴,看来她今后衣食不愁了,她又可以兴高采烈地去逛街去买倩碧去买夏奈尔了。但不知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他仅仅是出于礼貌,应景地、凑趣地,说了一句:祝贺你们。说完之后,他的心绪败坏到极点。他看着罗晶晶感激的笑意,又不无恶意地跟了一句:这一下,龙小羽可以永远不挨饿了,可以永远进入上流社会的生活了!意外发现

  韩丁和罗晶晶的这次见面时间很短,一杯咖啡尚未喝完两人已无话可说。

  罗晶晶没有介意韩丁的嘲讽,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听懂那是嘲讽。她给韩丁留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她原来的手机因欠费已被停掉了。大概真的有人为保春口服液付了定金吧,韩丁想,他们真的有钱了。罗晶晶除了新入网的手机之外,她走出茶座在路边与韩丁分手后,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离开的。

  就在这个夕阳刺目的黄昏,面对着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墙壁,韩丁决定,听他妈妈的话,出国去。去一个陌生的世界,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爸爸原本是主张他去考研的,但听到他出国留学的决定,也表示了支持。不但支持,还主动帮他联系了一家英国的法学院。这家学院的招生考试是在网上进行的,韩丁报名之后,很快从网上拿到了考试的复习范围,还知道了考试的具体日期。时间无多,他只有不到两周的复习机会。

  考试尽管就在北京,在网上,但一应程序和判分标准都将非常严格。这家学院在北京是专门聘了监考人的,只有在监考人在场的情况下,在电脑上答题得到足够的分数,才有可能获得录取的资格。

  韩丁向事务所请了假,搬到了父母家,开始了突击式的恶补。他每天除了吃掉母亲端进卧室的营养丰富的食物和必要的睡眠外,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那些枯燥的英文书本。这样的疯狂只是在几年前考大学时经历过一次,那时也是在这间小屋,父母也是这样甘做后勤全力以赴,小屋的窗帘也是这样始终关着,他的生物钟也是这样晨昏颠倒日月不分。有一天他的事务所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他的时候,他都搞不清那一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电话是老林打来的,声音很小,断续不清,听上去他还在外地呢。他问韩丁你这两天没上班吗?没回你自己家吗,怎么手机也不开?

  韩丁两眼昏花,迷迷糊糊地答道:啊,我请假了,我在家看书呢。

  老林也没问他请什么假,看什么书,转移了话题急急地说:你能来一趟平岭吗,四萍的案子,又有点新情况了。

  韩丁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冷淡地说:我不去了。我不想再听这个案子的事了。

  老林说:你最好过来一下,我找到了一个证据,证明四萍最后并不是死在张雄手上的,你来了我跟你说。

  韩丁又愣了一愣,他判断不清自己的神经是否已经麻木不仁:爱谁是谁吧。他说:张雄自己不是都承认了吗,他用刀捅了四萍。

  老林说:对,他捅了四萍,但没捅要害部位,三刀都不深,都不致命。所以下一步我要按伤害罪,而不是杀人罪,替他辩护!

  伤害?韩丁似乎清醒了:那四萍是怎么死的?

  老林说:是头骨被钝器击碎,她的头部伤是致命伤!我有充分证据证明那天张雄从始至终并没有击打四萍的头部!

  韩丁再问:那是谁打的?老林停了两秒钟,说:那就只能有一个人了。韩丁问:谁?老林说:龙小羽!(lange)<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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