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世情劫 2
02最后一世情劫(2)
五年后再到南国,是酷暑时节。
骄阳似火,灼得枝头绿叶微卷。
慕容修探查鬼王气息,落至一方小村落。
村中的老人小孩三三两两坐在巷口大树下乘凉,旁边浅河滩上有妇人在浣衣。
“道长,您来找人的吗?”巷口一个拿着大蒲扇的老人上前问他,口音颇重。
慕容修点头不语。
老人有些尴尬,问:“您找谁?小老儿或许认识,可直接带您去找他。”
“不必。”他自能寻得,何况他也喜静。
老人被接连拒绝,叹口气摇着头坐回树下。
慕容修走进巷中,在第三间木屋前停了脚步,轻叩门扉。
开门瞬间,里外二人皆一愣。
开门的人春衫轻薄,肌肤胜雪,容貌秀美,一点红痣十分显眼,已然是娉婷少女。
云若眉间染上喜色,双手也局促地不知该怎么放,她弯起眸子开口道:“修官,你终于来看我了。”
她的语调极不正常,咬字有些不清晰,削弱了几分声音的灵动甜美,显得奇怪起来。
因为听不见,所以也无法真正像正常人一样说话。
云若请慕容修进屋坐着,屋中摆设极简陋,但也收拾得干净整洁。
看样子,只有她一人生活在此。
“那书生呢?”慕容修方要开口问,想起她听不见,便又用了神识传音。
云若正在给他倒茶,闻言手一顿,溅出几滴在桌上,她用指腹轻轻抹去,“你说阿爹啊,他……他死了呀。”
“……生死有命,死亦往生,节哀。”
云若垂首一笑,掩去眸中一抹暗色,“他考上举人了,但被云家人顶替。州官不管,他去上告,被打死了。”
慕容修皱起眉头,“为何不告诉我?”
“对不起……”云若愧疚道:“我把玉简弄丢了。五年前,你走后,我和阿爹遇见一伙山贼,他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
清瘦书生和孱弱女童,怎么对抗五大三粗的匪贼。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慕容修移开视线,问道:“云府灭门之事,是你犯下的?”
“是我,可……可若非如此,修官再也想不起我了,不是吗?”云若轻咬下唇,小心翼翼抬眸望向他。
“荒唐!”他语气略重,斥道:“怎能因这般原因,去覆灭数十人命?当初留你性命,便是因你明事理,若知有今日,那时便不心慈手软。”
云若微怔,睁大了眸子,明珠微濛,显然有些受伤,“不是的,也不是因为这个……他们都不无辜,都该死不是吗?”
云家的老爷强取豪夺了阿娘,云家的仆役打死了阿爹,云家的女主子们嫉妒阿娘,折磨了阿娘又来折磨她。
云家只有小少爷是个人,可小少爷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即便该死,也不应由你做主。”慕容修语气略略温和下来,“人间有王侯将相,轮回有天道鬼官,百年之后那些人皆受天罚,你何必掺和进这份因果中。”
云若有些激动,可她说话快不起来,咬字十分吃力,“这辈子的仇拖到下辈子报,还有意义吗?”
修仙之人重视因果,因果与天劫息息相关,也影响境界提升。
可对凡人而言,一生太过短暂,无法窥探来世,因果也就显得‘不过如此’。
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慕容修问她:“如何恢复鬼王之力的?”
云若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动,长睫轻颤,半晌才回道:“有人再炼鬼王,我将中间那尸体换了,自己躺了进去。”
云若回答的遮遮掩掩,慕容修却听明白了。
说来也简单,她既然被炼过,说明是符合要求的。只要她再找一个七星白棺阵,躺入玉衡星位,然后在棺中把自己杀了,到时间就能重成鬼王。
当然,这也有失败几率。
不是所有按此法炼的,都能成鬼王,也有可能只成了鬼。
怎样的人,才会敢孤身一人入棺自杀,只为等着被炼成鬼王。
慕容修心中起了杀意。也许她并不坏,但阴邪之法会把人性情侵蚀得古怪,未来如何,他赌不得。
云若见他面色不佳,双手卷着衣角,像做了什么决定般郑重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大不了……你再渡我一次。反正大仇已报,我此生心愿已了。”
慕容修被她断了思绪,闻言蹙眉,“再渡你一次,你可知再渡一次的后果是什么?你将五识封闭,形同废人。”
云若眸色微动,“也总比魂飞魄散好……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要明白,即便如此,你也不算真正的凡人,无法入轮回转世。”
言下之意,她永远都会如此,直到魂死魄消。
“我愿意。”云若面色落寞,“我只想……在那之前,再看一次海,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南国人认为,大海就是地的边际,再往南去,就是仙人的世界。
海上有仙山,虚无缥缈间。
银袍道长御剑行于无垠沧海的上空,剑尾坐着挽着双环髻的少女,她轻挽起裙尾,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脚腕和绣着杏花的红鞋。
“修官,海的那边真的是神仙住的山吗?”云若也曾自己飘来海上感受潮起潮落、怒浪狂风,与人同游,尚是第一次,她微眯着眸,鬓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唇角轻轻翘起,十分惬意。
“低级修士会住在那儿。”
“那高级修士呢?”
“都在天上,天有九重,境界越高,能去的越高。”
“修官呢?能去九重天吗?”
“嗯。”
“哇……”云若惊叹,“那你可以看很多很多不同的景色,我只能看世间一百种美景,你可以看一万种,一百万种。”
慕容修从未想过这些,他自生来便住在天上,并不能理解云若的感慨。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问题倒把慕容修难倒了,他看天上的东西,是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他仍仔细想了想,答:“瑶池,云桥,天镜台,嫏嬛阁……”才说几个,他就词穷了。
“听起来就很棒,我什么时候能去天上呢?”
“凡人无法登天,即便被强行带上去,也会因为周围灵气过盛化作齑粉。”
云若干巴巴哦了一声,“其实人间也很好,如果能看遍世上的美景,也活够本了。”
她说得十分轻松,却引来慕容修望了她一眼。
夜色慢慢降临,霞光渐被黑暗抹去,皎皎明月升起,在海波中洒下粼粼金光,随风轻荡。
海浪规律地翻动,和着耳畔风声,是自然温柔又鲜活的呢喃。
夜色与海色相接,水光和星光相融,天与地一线,整个世界就这样巧妙地融成一幅画。
银袍仙人玉立剑上,轻衫少女坐在他身边,悄然入了巨画中。
就在这壮阔波澜之上,无垠苍穹之下,古朴长剑横亘在明月之前。
“修官,你有双漂亮的眼睛,能和这双眼睛一起看日起月落,星河浩瀚,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小时候我只能呆在云府,后来我躺在棺中,我是多么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月光,星星,青山,翠水……也许别人并不在意,但那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多么美好的东西啊。我听阿爹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能行万里路,我一定去。”
慕容修低头望向她。
云若的眼睛也很漂亮,她的眸中盛着星河皎月,此刻却起了波澜,使星河摇曳,皎月欲堕。
一滴泪轻落,沾了月色,是清冷,也是滚烫。
那时的慕容修,仍未解透那滴泪的缘由。
慕容修保住了云若的一只眼。
第二次将鬼王气息封印于五识,比第一次要难。
他也不知为何,封印时强撑着,只为给她留一只眼。
也许是不想剥夺最后一颗星星。
慕容修离开前,给她了一枚更高级的玉简。
这枚玉简被他施了法,不会再被人抢走。
同时,他也给她下了一道法咒,能保她三次在危险时性命无虞。
他没说的是,这法咒也有监视的作用,他始终怕她再重蹈覆辙。
云若依旧失魂落魄地送别了他。
但这次,玉简不会再丢了。
慕容修刚离开,云若便滴血试了下,而后二人用神识说了一路话,直到慕容修处理公务。
慕容修回到仙盟的第一件事,便是派门下弟子好好观察南国的‘四时纯阴体’。
背后炼鬼之人神出鬼没,定是地界一方大能,而且居心叵测。
云若也继续做绣工,她体质羸弱,做不了粗重农活,只有靠做衣服、绣手帕这些活,才能维持生计。
村里的人都是好人,看她是孤女,多有照拂,也很捧场。
她绣绣东西,换些瓜果蔬菜,偶尔也换银钱,日子平淡却不窘迫。
而且她有玉简。
“修官,你看这个萝卜长得好不好看?我今天要炖萝卜汤喝了。”
“修官,我今天又去看海了,今天浪好大,风好大,我好怕。”
“修官,今日看到一朵花,长得很喜庆,给你摘回来看看。”
“修官,我今天给你绣了件白袍子,你什么时候来拿呢?”
……
起初联系也算密切,随着年月流逝、时光轮转,也渐渐淡下。
后来有一次,她滴了许多血,也没能连通玉简,还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想来是惹人厌烦了。
云若觉得有些羞愧,自己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凡人,于是也不敢再联系他。
可这世上能在和她无障碍交流的也只有他了。
一天,不知道村里从谁那儿开始传的消息,说十年一度的各大修士门派联合试炼就要开始,将招收资质符合的人为门下弟子。
联招就在南国北边的魏国展开。
几个夜晚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云若决定去试一试。
虽然慕容修曾告诉她,她已是仙根尽断,仙缘尽失。
可现下,这是唯一能到他身边的方法,也许到了他身边,她能帮他做些事,让他不那么忙……
除此之外,那也是她想探寻的疆域,是令人神往的乐土。
就算不成,从到南国到魏国,一路上所见所闻定然也不错。
云若下定决心,在村中父老担忧的目光中,一人踏上寻仙求道之途。
希望是美好的,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一路上她虽的确看了许多美景,却遭遇了更多凶险。
有的来源于人,有的来源于天。
东躲西藏中,也锻炼出不凡的耐力和极其敏感的注意力。
这一路便是半年,云若用掉了两次慕容修给的法咒所给予的救命机会,终于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地到了试炼点,去之前,她还特意到河边洗把脸。
可那些门派测过她的资质后,都不愿收她。
好在这些修士都懂得神识沟通的法术,让她把拒绝词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的丹田已经毁坏,根本无法运灵入体,怎么修仙?”这是她最想进的门派——云渚的拒绝词。
“体质太弱,又眇了一目,战斗技巧更是一窍不通,要你何用?”这是厉川的拒绝词。
“没念过几年书,只是略识得字,还口不能言……哎,姑娘,你还是看看别的吧。”这是衍宗的拒绝词。
“滚滚滚,哪里来的乞丐?你疯了,修仙是你能修的么?”这是大多数门派的……拒绝词。
云若心灰意冷。
原来仍是痴心妄想。
她步伐沉重走出人群,天大地大,此时却无处可走。
若……若还有鬼王之力……
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她赶忙把它压下去。
若是再被慕容修知道,她还哪来的灵识去封闭。
可……可若是不被知道呢?她又不做坏事,只想,只想飘来飘去四处看看而已。
她正沉思,思绪却被一个玩味的声音打断。
“小师姐,别来无恙。”
她抬头,见那堤旁柳下,有一银竹墨袍、高束乌发的少年,口中衔着一片柳叶,坐在石堤上睥她。
他的眉目是一种凌厉的美,像镶满宝石的匕首,即便沾了血,也不过添些残酷的艳色。
河堤翠柳与他一同入画,便是其它景致再也无法争去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