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世情劫 1
01、最后一世情劫(1)
南国冬夜,阴雨绵绵。
荒郊薄雾中弥漫一股腥味。
赶路书生正愁无处避雨,忽见几棵大榕树掩映着一座黑瓦白墙的旧院。
他舒口气,踩着水洼跑了进去。
院中有间孤零零的正屋。
他上前推屋门,门没上锁,但很厚重,和地面摩擦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锯子刮铁、病驴哀鸣。
推出一段空隙后,门像被什么抵着,再也推不动。
顾不得许多,他赶忙从空隙挤进去。
几乎是瞬间,冷风呼啸着把门重重地带上。
寒风冷雨被阻隔在外,他终于可以停下好好休息一番。
——对了,方才是什么挡着门?
风凉夜冷,行事匆忙,他未曾仔细看。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书生不愿再开门受冻,摸出行李中的火折子,吹燃了它。
周围乍亮。
他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用暗红写出的狰狞的‘奠’字!
火光幽深,照得红字如血,在白木上显得尤为醒目。
刹那间,书生的心仿佛遭遇重锤,从指尖开始僵硬起来。
只因挡门的不是别物,而是一副白木棺材。
这还不算什么,这屋中火光所及处,全是摆放杂乱的白棺。
书生浑身发麻无力,赶忙颤着转身,使劲将门往外推,却推不开,半晌才反应过来方向错了,于是又扯住门上铜环死命往里拉。
不知是先前把力气用完了,还是手汗太多,门竟纹丝不动,只剩门上铜环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右耳边传来一道幽幽女声。
“你在做什么?”
时间仿佛在瞬间静止。
书生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右下方移去。
他看到一双悬在空中的红绣鞋。
“掌门,那书生已无大碍,弟子调取他的神识,发现他只是被吓昏过去了。”
“此处棺材按北斗七星摆放,里面尸体应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者,含怨而死。
四时纯阴体,七星白棺阵,师尊,这是……炼鬼王的邪法。而且,玉衡星处的棺木已空,鬼王已出。”
阴气森森的屋内已被浮在空中的明珠照亮,两个素袍道人探查完毕,向门外男子禀报。
那男子头戴莲纹白玉银冠,玄木簪两侧垂着素色长带,与如墨乌发一同披在银袍上,衬着高大的身形,于仙人飘逸之气外,更有几分内敛稳重的威严。
男子颔首,“可能探得鬼王行踪?”
两个道人面带愧色道:“弟子无能,难以感知。”
鬼王极难炼成,一旦出世,生来就是地黄境界,有半仙之力,道行非凡修可及。
男子沉声提醒:“抬头。”
二人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上赫然坐着一个女童。
那女童未着寸缕,如墨的长发像绸缎一样披散在身上,明珠正悬浮在她身旁,为她周身渡上极明亮的淡金光芒。
她双腿交叠,白玉般的脚上穿的正是书生昏厥前所见的红绣鞋。
那是她身上唯一的外物。
房梁上原本空无一物,女童何时出现,他们毫无察觉。若那女童想取他们性命,怕是……思及此,二人面色微白。
见房中三人已发现了自己,女童轻轻晃着腿,疑惑道:“你们是谁呀?”
她的口音带着典型的南国特点,声音也柔柔软软,轻轻灵灵,无辜又乖巧,倒真像个邻家妹妹。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无害的一面不过是鬼王的伪装罢了。
二人欲拔剑相对,却被男子拦下。
男子迈入门中,明珠照耀下,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端的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
只是他银冠白衣,手持拂尘,且眉宇间有道常年思虑过多留下的浅壑,使这份俊朗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庄严不可侵。
“云渚门下,慕容修。”他道。
女童眨眨眼睛,不太理解前四个字的意思,只重复了遍他的名字,“慕容修,你叫慕容修,那我可以叫你修官吗?”
“放肆!”左边略高的弟子斥道,“你可知你面对的是谁?九重天界慕容仙君的尊名也是你这妖孽能随意叫的?”
“无碍。”慕容修轻抬左手,一道白光飞到女童身上,将她缠绕着飘了下来,待她落地后,白光化为白衣,裹住身躯,又分出一缕,束起头发,这才让她彻底露出脸来。
这张脸竟是出奇的清秀柔美,像枝头初绽的杏花,右颊一点小小的红痣极为特别。
慕容修问她:“你又是谁?”
女童正十分新奇地扯着衣袖,见他问了,才仰起头,星湖般的眸转了转,回道:“我叫云若,白云的云,如若的若。我曾经是少爷的丫头,现在……我是鬼王啦。”
她狡黠一笑。
慕容修嗯了声,左手覆上她的额头,相接处泛出淡淡银光。
“你知道什么是鬼王么?”
“不知道,可刚刚你们说我就是呀。”
“鬼王集怨而生,非神难渡,有摧毁山河之能。”
“修官,你说的话好难懂。”
慕容修和云若说着话,手和额间的银光越盛。
两个云渚弟子站在旁边,他们见慕容修与云若十分自然的聊天,心中紧张的弦本也渐缓,可定睛一看,不免惊骇。
银光中飞速掠过淡色符咒,仔细看后,才知道那是云渚的高品法诀“渡春风”。
“渡春风”听着温柔和煦,却是摧魂灭魄的法诀,只不过它效果虽狠厉,过程却让人如沐春风,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名字。
果然……鬼王这等天地间的大祸患,即便披了稚童的皮,也不可心软。
自家掌门方才所为,不过是为了让那鬼王放松警惕,免生事端。
云若虽不明白眼前仙人为何要把手放自己额上,却很乖巧地站着,她仔细端详慕容修后,扬唇一笑,脸上红痣也随着一动。
“修官,你和海上的月亮一样好看。”
“什么?”
“我说,你和海上的月亮一样好看。”见他似没听清,她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慕容修手上一顿。
“我在海边长大,海很漂亮,月亮也很漂亮,可我很久很久很久没见过它们了啊。”云若叹口气,稚气的眉眼中竟带着些惆怅。
“你很喜欢?”
“为什么不呢,那都是很美好的东西呀。”她眼神微远,脸上却挂着幸福的微笑。
慕容修手上的银光减弱,直至熄灭。
两个弟子又是一怔。
“正道不容邪祟,你明白吗?”慕容修沉声问道。
云若微愣,“我不是邪祟。”
“你是鬼王,鬼王不应存于世。”
“啊……”她微张着嘴,语气略有些委屈,“可、可我并不会做坏事。”
“炼你的人尚未出现,他一旦出现,便可驱使你,到时做什么便由不得你。”
“那……那怎么办?”
“有个方法,愿不愿意,看你自己。”
云若点点头。
“我会施法,将你身上所有鬼王之力封于耳识,你能重归人身,但将永远耳不能识,灵根覆灭,仙缘尽断。”似是怕她听不懂,他换个说法:“你会听不见任何声音,而且终其一生都是凡人,无法成为修士。”
三千人间中,低阶修士众多,近百年来更是妖邪横行,手无缚鸡之力的纯凡人十分危险。
“好啊。”云若应得很干脆。
慕容修本打算,若她问不愿意会怎样,他便回:鬼王体成,入轮回也无用,只能掐灭魂魄,以免将来祸乱苍生。
那是他原本的做法,只因历来所见鬼王,皆是性情乖戾、难以降服之辈,并不会接受灵识被封。
它们以之为羞辱。
可云若应了,还应得利落无比,这让他心中起了微澜,轻声叹息。
云若愿配合,事情自然进行顺利。
他最后问一遍:“你可知代价如何?”
“我知道,可阿娘说,不能害无辜的人,也只能这样啦。”她无所谓笑笑,眼中神采竟比明珠还璀璨,仿若映着漫天星辰。
慕容修点头,随手一挥,白雾轻扬,她阖眼睡去,他接住她的肩膀,将她平放在地上。
她还小,所以不知道鬼王之力意味什么。
用来炼鬼王的玉衡星位,向来放的都是至纯至灵的人。
这样的人,也是修仙的好材料。
可惜了。
云若醒来,一切好像没变,却又隐隐有些变化。
她按照记忆中那样使了使劲,却发现无法隐身,也无法飞起来。
……果然还是有些遗憾的。
她起身,发现身旁席地而坐的慕容修,有些雀跃喊道:“修官!”
刚开口,却觉得浑身奇怪。
她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声音大不大。那两个字,也仅是凭本能喊出去的。
她有些惶恐和不安。
见她神色不对,慕容修用神识与她通话,“莫怕,你想说什么,我都可听到。”
云若道:“我如今听不见,也说不成话,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能跟你走吗?”
慕容修沉默了一会,拒绝了她。
“那……那你什么时候走,你走后,我又该去哪儿呢?”
“我马上就离开了。”他看见云若无措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加快道:“我已为你安排好归宿,便是那书生。我在他识海中改了一段记忆,他会将你认做亲生女儿,带你回家,他会好好待你的。”
云若望了望仍在昏迷的书生,又回头看他,唇角微动,终是点点头。
“你若遇见困难,可在玉简上滴一滴血,玉简上有我几缕神识。我若有空,便会回应。”慕容修递了一块小巧的玉简给她。
云若接过玉简,爱不释手。
“我要走了,北边还有事要处理。”他道。
慕容修起身收了明珠,见云若盯着它,便将明珠递给她,“也送你。”
云若左手握玉简,右手握明珠,都攥得紧紧的,望着慕容修乖顺地点点头。
慕容修和两个弟子走出屋子,云若也跟在后面。
她已是凡身,不像之前能遮风挡雨,被大雨浇了一身。
慕容修发现后,又化出一把伞浮在她头上。
慕容修一行人御剑飞去,云若跑了几步,发现赶不上,便停下脚步,失魂落魄地回到屋中。
云间,沉默许久的弟子问:“师尊,云若醒于棺中却毫无畏惧之色,后面却又像个普通孩童,总觉有些古怪。”
“师弟,这你就不懂了。鬼王集怨而生,虽与生前是同一人,但思想性情不能完全以凡人时期度之。但话说回来,她毕竟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说古怪些,却也单纯。”高些的弟子回他。
慕容修微皱着眉,方才他想使“渡春风”时,也探查了她的识海记忆。
那确实是个淳善的孩子,并非作伪。
若师姐在,便能将她体内鬼王法力悉数炼化,完全渡成凡人,不必封灵识。
只是师姐劫数颇多,花费时间太长,短则五六十年,长则数百年,都回不到天界。而鬼王之事,迟则生变。
天界迈入地黄境的修士,都会被尊称一声仙人。
仙人几乎是天界修士修行的天花板,万年难出一个,修仙本是逆天而行,到仙人这境界,大小天劫不断。
仙君作为仙人中的至高者,基本都有分出神识应天劫的能力。
师姐是个例外,她的劫数必须真身去应。
师弟们也有问过师父,师父只说是道心愈不稳、执念愈深重,天劫越重。
可师姐明明是他们中最强的存在。
师姐一去应劫,天界最重的担子便落在他身上。既要管云渚,又要去仙盟处理三界琐事。
南国鬼王便是‘琐事’之一,渡化云若后,其实事情还未解决,找出炼制鬼王的人才是根本。
公务缠身,离开南国后,慕容修往返于天界和人间,几无歇时。
很快,五年时光匆匆流逝。
对仙人而言,五年太短,不过弹指一挥间。
慕容修再次想起云若,是听弟子送上一个消息。
“南国越州云府满府灭门,看尸身痕迹,是鬼王所为。”
越州云府,是云若口中‘少爷’的家,也是她做丫头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窥察过她的识海,知道那云府是她噩梦的开始,是她的仇人。
云府被鬼王所灭,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回想起云若初露面时狡黠的笑,还有历来所遇鬼王桀骜不驯、乖戾难测的性格,不禁面色一变。
是了,是了,他疏忽了。
答应被渡化,未必是因为她还小还单纯,也可能是因为她聪明,她会审时度势。
她知道在他面前留不住这份力。既然如此,不如讨巧,隐藏起真实想法。
他不怕鬼王狠厉暴虐,却怕心机深沉的,从过往经验判断,这种鬼王十分难缠,极有可能成为地界或混沌界一方难以控制的势力。
更何况已渡化后还能恢复鬼王身,说明她的境界已不是他能轻松克制的地黄境,或许……已迈入天玄境。
如果是这样,就糟糕了!
不敢拖延,慕容修当即朝下界南国越州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