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欲弃难舍
“你是谁?”梦裳有些惊恐地坐起身,怯生生地抽回裸露在裙子外被包扎的右腿。
“你可以走了。”易浓冷冰冰了说了一句,站起身,指了一下眼前的杂丛林,“一直走,别回头,大约百米后,向右拐,你会看见白色绸带做的标记,沿着标记走,你就会走出这块野地方……”
“野地方?”梦裳害怕地向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杂草丛生的野林中,黑色的天,黑色的山,黑色的人……这一切,让她整颗心都在打战,“不、不……”她晃着头,眼睛有点冒光的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我、我害怕……”
“害怕?”易浓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不,不要扔下我……我求你不要扔下我,我……”她有些神经质地看了一下四野群山,然后眼睛定定地盯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她看见了,这个黑色的影子,右腿膝下飘着白色的缎带,“不、不要扔下我……”她挣扎着起身,就在站起的一瞬间,又跌了下去,“我求你不要扔下我……”
易浓头也不回,尽管梦裳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但还是没能阻止住他的脚步。他要回东北,回到娘的身边。sh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再也不会踏上半步。梦老爷虽然不能死,但以他对手术刀方位的了解,他至少也得是终生残废,一个残废的人,要比一个死去的人痛苦得多,尤其是梦老爷。他说过,一切恩怨结束了,他害了娘,害得娘早早地离开了他,而他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至于自己,他回到属于他的地方。
行走在这样的山林中,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但不会让他有所恐惧,反而还会让他有一种快乐,这样山林中,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而自己也不会发现任何人,不!突然他的心一凛,脑海里钻进一个人,一个微微弱弱,连看人的眼神都有些茫然的人,她是梦裳,梦家的大小姐,一个站起来,又随即跌倒的女人……
不可否认,他曾恨恶梦家所有的人,包括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给他留下了童年最痛苦的记忆,也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恨!从他懂事的第一天起,几乎就种下了对梦家痛恨的种子,这粒种子,种在了他知道世事的第一刻,随着它发芽、开花、结果,把他幼小的心灵给侵蚀了,所以,再生长出来的东西,无论怎样,都有点扭曲。那一次,他病了,烧得很厉害,浑身打冷战,一连两天高烧不退,娘没有去梦家,可是,马管家来了,他对娘凶狠恶极,即使在半昏迷中,他也能感觉得到。他说,他们家的小姐找娘,娘求着,说她的浓儿病了,求马管家给她向老爷求求情。马管家笑着,一字一顿,“你给我听着,你是我们梦府小姐的奶娘,就要给我记住,你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我们小姐。”言罢,纠打着把娘拖走。
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了梦府有一个小姐,这位小姐抢走了他的娘,他也知道了,原来,他每次被锁在屋里,绑在炕上,都是因为这位小姐,也是因为梦家,他恨他们。
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代表着梦家的梦老爷残废了,而马管家也残废了,抢了他娘的梦小姐也在这纷纷扰扰中和他没有什么相干的了。他走着,只想早些离开这儿,从此梦府将从他的脑中彻底的剔除。
剔除吗?可是一种与梦府相关联的声音却没有放过他,“不要扔下我……”
“不!”他逃避似的加快了脚步,果然这种声音被呼呼的风声湮没。没有了这丝丝如缕的声音,可他的脑子里却清晰地呈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憔憔弱弱被他抛下的身影,这个身影单薄得好像都承不住身子的重量。他再想什么?他有些心烦意乱地看了一下天,不知哪儿的云,把自己搞得像头怪兽,张牙舞爪地啃吃着一个猎物,前面的两个爪子还不停地扒着,好像要把人的五脏六腑掏出来一样。
“不——”他低吼一声,一下子驻足了脚步,回头,向原路跑去。
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不规则的心跳,有些不协调地上下起伏着。他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蜷缩在地上,宛若一只受伤的小山羊,她正在那啜泣着,隐隐约约的哽咽声夹杂着风声。
易浓走至近前,俯身将她抱起……向前走去。
梦裳抽泣着,委屈地说不出话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小莲,还有哥哥。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放到这儿荒山野岭?他们不是说,最爱裳儿吗?为什么裳儿一个人在这儿哭泣却没人理?还有奶娘,最疼爱自己的奶娘,忍受不了自己一点委屈,如今,自己一个人被抛弃在野林中,而她还是不回来……
易浓走着,忽然觉得梦裳在自己的怀里痉挛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时见梦裳晕了过去,而那两条敞在外面的腿紧紧地纠结着,配合着上身,佝偻在自己的怀中。
他知道她怎么了?这种情况在他小的时候时有发生。只不过,每一次,他都会躲在一个避风处,抱着膀,撑一阶段,然后绕着山林跑。
他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刚要解下自己的长衫,突然听到一声枪响。紧接着一个声音喊道:“易浓,你被我们包围了,识相的,放下梦小姐,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不、不,长官,不要开枪……”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小、小姐,我是小莲呀,你、你还好吧?易、易少爷,我求你放过小姐,小姐她身子弱……”
“易浓,你跑不了了,我们喊十个数,你最好自己走出来,凡事好商量一——”
“不,小姐,你在哪儿,你回个话儿。我看见你做的记号了,这是你的裙子……”
“二——”
易浓看了一眼怀中的梦裳,“也好,有人来救你来了。”
“六——”
易浓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树,将梦裳轻轻地靠坐在树根上,然后撕了一条她的裙布,高高地绑在树端……
“九——”
“不——小姐——”
一声枪响。易浓还没有走几步,但见林中鸟雀疾飞,紧接着一阵密集的枪声,整个山林湮没在萧杀之中。
警志跳下车,关上门又打开,拿起一份报纸,疾步匆匆地向爸爸的书房走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阿浓去梦家,刺伤了梦老爷,说符合情理,也有点说不过去。可是,这个,他看了一眼报纸,更无从解释,阿浓怎么还有一群蒙面人帮忙脱险,他们可是和警察武力对抗啊!
“爸爸——”警志推开门,见爸爸也在看报纸,见他走进,将报纸放在桌子上。
“爸爸,您都知道了?”
梅天硕点了点头。
“爸爸,小莲说,警察已追到阿浓的行踪,就在一片山林里。本来说好十个数,让阿浓自动走出来,却不料一个警察不守规矩,先开了枪,就在小莲慌恐至极,唯恐伤到她家小姐时,也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大帮黑衣蒙面人,就这样,杀、杀了起来。”
“爸,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出来一批黑衣蒙面人?这些黑衣蒙面人和阿浓有什么关系吗?”
梅天硕看了看警志,将案上的报纸合起来。
“爸,你倒是说一句话啊,你不知,那夜我们四人刚到梦府,便见梦府一片狼藉,哭喊声一片。梦太太不在,而梦老爷却倒在血泊中。”
“警志,这次帮浓儿脱险的是黑帮的人。”
“黑帮的人?”警志直惊得瞪大了眼睛。
梅老爷点了点头,“不错,他们叫黑蝴蝶,只不过,已绝迹江湖十几年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因为浓儿而再现江湖。”
“爸,这是怎么回事?听小莲说,那些蒙面人枪法非常准,只是一阵儿功夫,那些警察手中的枪便已全部脱落在地。”
“这就对了,黑蝴蝶从不轻意杀人,但却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看那样,他们只想保护浓儿脱围,倒是无意与警察对抗。”
“爸,可是这黑蝴蝶和阿浓什么关系呢?”
梅天硕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黑蝴蝶出面处理这件事,也就是告诉相关人等,浓儿是他们的人,如果有谁再胆敢对浓儿不利,那可不仅仅是今天的局面。”梅天硕说着停了一下,“志儿,你去告诉妹妹,叫她不要担心,浓儿,我敢保证他现在绝对安全。”
“嗯!”警志虽然也没弄出个头绪,但毕竟宽心了许多。无论如何,听到阿浓不但活着,还有这么个“组织”保护他,也是很安慰的,尽管内心对这个黑蝴蝶还有些排斥。
望着警志离去,梅天硕再度陷入深思之中。黎府与浓儿到底有什么渊源?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浓儿?他细细地思索着,怎么思索,还是从那个青玉瓶开始。莫不是,真的是这只青玉瓶背后有故事?当初,黎老爷用一个码头易换,不但调查浓儿,还调查他梅天硕。紧接着便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那个王荻竟然亲自去东北,把浓儿从虎口给救了出来。如今,更是有点离谱,黑蝴蝶竟公然出现……
他一直认为浓儿是在一个很不寻常的环境下长大的,但却从未想过会和梦家有什么牵连,如今,种种迹象表明,浓儿与黎家也有牵连。看那样,黎老爷不但晓得了马管家去东北杀浓儿的原因,也晓得了浓儿与梦府的恩恩怨怨。可这黎老爷到底和浓儿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和大姐?他的脑海中呈现出当日大姐救他和夫人的情形,以及后来相处的点点滴滴。
大姐处事干练果断,谈吐不凡,又多才多艺。当时他就有一种感觉,大姐绝不是山间的普通女子,可是,何以和浓儿隐在山林中生活?她端庄、闲静,饱读诗书。尤其是对他讲解草药、山货的时候,不但有理有据,还能引经据典,这岂是一个普通女子所能具备的?
黎老爷,满清政府都察院御使,在老佛爷六十岁大寿的时候,激怒了慈禧,然后被贬,据说,贬到了东北。
青玉瓶、浓儿、大姐、黎老爷、东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在书房中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