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回想自己
奶娘已经三天没来了,梦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让自己去见奶娘?本想趁着爸爸宴请宾客的机会,偷偷地溜出去,谁料,她竟病了。起初有些发烧,紧接着就咳嗽起来。医生说,她受了风寒。
对于她来说,咳嗽和发烧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见不到奶娘。
值得高兴的是,因为自己病了,马管家也不那么担心自己再跑出去。
那晚,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谁也不会料到,一个娇生惯养的梦府小姐,一个生来就怕走夜路的她,竟然趁着家人熟睡之际,偷偷地推开了家门。
想见奶娘的心战胜了所有的恐惧,奶娘家不远,但也有近两里的路。她一路小跑,直奔她想过百遍千遍的小茅草屋。
“奶娘,奶娘,奶娘——”距小茅屋还有几十步远时,她便急促地喊了起来,“奶娘,裳儿来了。”也许是跑得太急,她的咳嗽有些加重,瘦小的身子随着咳嗽声一顿一顿的,泪也流了出来。
她真的不能离开奶娘,从出生到现在,她几乎没有这么长时间和奶娘分开过。她不明白,小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懂,爸爸怎么会一下子不让她见奶娘?奶娘也不来看她。奶娘怎么啦?奶娘不喜欢裳儿了吗?不要裳儿了吗?还是……还是浓哥哥的原因,他不喜欢自己,他恨自己抢了他的娘。
“奶娘——”随着一声亲切的呼唤,她推开了小茅屋的门,可眼前的一切把她吓坏了。奶娘躺在炕上,脸色苍白,浓浓的重喘把晾衣绳上垂下来的麻线吹得飘来飘去。那团捻好的麻绳和打绳用的骨锤儿零乱地纠缠在一起,散落在炕上。
“奶娘、奶娘,”她害怕地声声疾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从来也没见过奶娘这个样子。平日里这个时候,奶娘都是一边打着麻绳,一边教浓哥哥读书识字。
“你干什么?”易浓几步从外面跑了进来,一把将她推开,“不要碰我娘。”
“浓哥哥——”梦裳有些委屈地抓住他的衣袖。
“滚开!”易浓厌恶地甩了一下胳膊,“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哥哥,回去找你的坏蛋哥哥去吧!”言罢端起那盏昏黄的油灯,弹了一下灯芯,用小手罩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向娘亲的面前挪动。“娘、娘,你醒醒,你醒醒……”易浓轻声地呼唤着,小手不停地摩挲着娘亲的脸颊,“浓儿给你端药去。”
“浓哥哥——”梦裳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面现乞求。而后咳嗽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整张小脸憋得通红。
“我不会让你碰我娘的,”易浓机警地将娘亲护在身后,“你们梦家没有一个是好人,你爸爸,你妈妈,你哥哥、还有马屁精(马管家)通通都是魔鬼,你也是魔鬼,你是小魔鬼,你天天缠着我娘,”他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实话告诉你,娘说,这次病好了,我们要搬到山上去,永远离开你们梦家。”
“不、不!你骗我的,奶娘不会扔下裳儿不管的。”梦裳摇晃着小脑袋,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浓、浓儿,是裳儿来了吗?”易浓娘难奈地睁开眼睛,转动着有些僵的脖颈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没有!”易浓说着,有些神情慌慌地回了一下头,而后狠狠地瞪了梦裳一眼,将她强行地推到外屋地,低声恐吓道:“滚回去,快点滚回你们梦家去,你要是让我娘知道你在这儿,我一定会把你拖出去喂狼。”言罢,向外走去。
一间小房内,木炭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星四处乱蹦,三块方石的上方吊着一个瓦罐,瓦罐里冒出浓浓的热气,热气中弥散着药香。易浓走至近前,打开罐盖,用嘴吹了一下热气,搅了搅看了看。又呆有三四分钟,他浇灭了炭火。
易浓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罐,一心想让娘快点吃药,早点好起来。谁知,刚走出房门,却见娘亲踉踉跄跄抱着梦裳向院外走去。
“娘,娘——”他呼喊着,有些恐慌地跑着拦在娘亲的面前,早已忘了手上烫伤的疼痛,“娘,你怎么啦?”
“浓、浓儿!”易浓娘重喘着,心疼地看了一眼怀中的梦裳,“裳儿病了,烧得厉害,快、快点给她送回去,找、找大夫。”
“娘,我们不管她,他们梦府没有一个是好人,烧死她才省事呢……”
“你……”易浓娘喘了半天,愤怒地举起一只手,随着啪的一声响,易浓趔趄地晃了一下,手中的药罐儿已滚落在地。
易浓娘看也没看他一眼,重新抱好梦裳,一步三喘地向前走去。
…………
梦裳一条条地将麻绳缠起,按着奶娘的摆放习惯,将骨锤儿,针线盒儿,花撑子一一地放在笸箩内。
她不知道,那晚,奶娘抱她走多远,她只记得,奶娘最后摔倒在地,流着泪说:“浓儿,如果你不把裳儿送回去,娘、娘永远也不原谅你。”
“小姐,大少爷来了。”
小莲的话刚落,梦衣已由外走进。他看了一眼眼角边依然挂着泪水的妹妹,有些心痛地走至近前,爱怜地将她拥在怀中。
这间小茅屋,很多年,他都不敢坦诚地面对。确切地说,他害怕睹物思人,见景生“情”,这种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地觉得有一种无地自容之感。就在这里,不!这样的茅草屋,东北奶娘的住处,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扭曲一位善良“母亲”的心意,一次又一次地激伤一个和自己有着同等生存权利的孩子。
他想起了那一次,他想得到阿浓削刻的木剑,可阿浓说什么也不给他,为此,他竟然趁着奶娘和阿浓不在家时,进屋翻找,就在他全盘搜索,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而要悻悻离开时,竟然意外地在奶娘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包裹,他当时兴喜异常,刚要打开看看是什么宝贝,却不料,奶娘却回来了。奶娘见他手捧着包裹,吓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然后,两手伸开,商量道:“大少爷,快,把包裹给奶娘。”他见奶娘这么紧张,甚至说话都变了音,脸色白白的,他就越发地觉得包裹中的是一个宝贝。“给你?想都别想。”此时易浓已冲至屋内,大喊道:“不要拿我们家的东西。”他洋洋得意地摇了一下手中的包裹,一下子从炕上跳到地上,“小奴才,有本事你来抢啊。”易浓真的要上前去抢,可是却让奶娘生生地给拦住,奶娘乞求地走到他的面前,“大少爷,这不是什么玩的,是一个瓶子,它怕磕怕碰,你就给奶娘吧。”他一听说里面是瓶子,不由得来了主意,嘴里说着给奶娘,就在奶娘伸手要接包裹时,他竟然抽空跑了出去。易浓喊骂着追在后面,而他却威胁着要摔要砸地跑在冰面上。
“梦衣,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你的木剑拿给我。”
咳喘不停的奶娘走至近前,“浓儿,你快把木剑给大少爷,那个瓶子是,是娘的命。”易浓无奈,只好愤恨地跑回去取木剑,然后极不情愿地把木剑给了他,就在他要还给奶娘包裹时,马管家来了,马管家几步走至近前,伸手从他手中夺过包裹道:“大少爷,你记住,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就不要再让别人拿回去。”如此就这样,他不管易浓怎样的谩骂,奶娘怎样的哀求,他依然闻若未闻地和马管家一起离开。
他不知那个包裹里是什么样的瓶子?他对瓶子没有任何兴趣。是谁拿了都好,只要能让易浓生气,伤心,难过,痛苦就好……
一个人最大的无知,是不知道自己的无知。
今天,他知道了自己的无知,尤其是得知马管家去了东北,和爸爸争吵过后。他只想走进这个他曾经避讳的小茅屋中,向一个母亲忏悔。可是,这个小茅屋中却已经没有了那个母亲,和他相依为命的孩子。
许多年来,他一直单纯地活着,虽说对爸爸的有些做法并不是很赞同,但相信爸爸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有一定原则的。半个月之前,他还是相信,爸爸某种程度上的刚愎只是太偏信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马管家。可是今天,他和爸爸争吵后,确切的是,他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他对爸爸的认识,就像他整个人被卷进魔障中,一会儿灰暗,一会儿忽明忽暗,一会儿暗色无边。
“哥哥,你回来了?事情办得顺利吗?”梦裳抬起头轻轻地问着,憔弱中充满着惊喜。他听小莲说,哥哥和黎少爷出了远门,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嗯。”梦衣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那爸爸有没有跟你说奶娘的事儿?爸爸说,他派出去的人个月期程就会回来,可现在已近两个月了。”
“没、没有。”梦衣生涩地应付着,他没有勇气告诉妹妹奶娘已离开人世的噩耗,他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有这个勇气,还是,一生都没有这个勇气。“妹妹,”梦衣有些惭愧地环望了一下屋中的物件,“哥哥还要出一趟远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