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瓶中日月

  这一夜,对于大上海黎、梦、梅三家来说,都有点不寻常。从表面上来看,三家各自的恩恩怨怨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黎家有黎家的苦恼;梦家有梦家的忧烦;梅家有梅家的纠结。可是,却因为一个人,不期然地凝结在一个问题上。自从梅天硕登门讨还那只青玉瓶开始,黎老爷便有些坐立不安,他从梅天硕说话的语气中,已隐隐地感觉到,那只青玉瓶不属于梅家任何一个人,而是属于那个叫易浓的。

  他不知道,这只青玉瓶怎么会属于那位易少爷?可是属于易少爷这个说法却令他的心有些不意然的怦动,他里外屋地走着,从客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夫人的暖阁,然后又走到花园中,茫然地望着东北的方向。

  “老、老爷,”桂姐连声疾唤,“王先生给黎升接回来了,车已到了府门外。”

  “什么?黎升回来了。”黎老爷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好一会儿才想起告诉桂姐多掌几只灯,黎升上了年纪,唯恐眼花看不准。“还有,”他指点着,像是半天才想起要说什么,“把那只青玉瓶还放在原先的那个位置,黎升照管时就是放在夫人暖阁的那个柜子里。还有,让老王把我的那副老花镜给黎升拿来……”桂姐连连答应,不住地点头,她真希望黎升能把那只瓶给认出来,解了老爷的心疑,“老爷,是不是让黎升一进府便去那间暖阁?”

  “嗯!”黎老爷点了点头,有些疲累地挥了挥手,然后向书房走去。

  他相信黎升,黎升虽是他的一个家臣,却是一个养玉的高手,更重要的是,自老佛爷赏了那只四耳活环青玉瓶后,黎升便视若至宝地照看着。如果说,玉真的有灵性,又讲究缘分,他相信,此青玉瓶与黎升的缘分要比他深得多。他希望黎升能认出此青玉瓶,可是,那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又让他有些左右不是。倘若这只青玉瓶真的是夫人云莘带走的那只,那夫人呢?夫人是在何种境况下,致使这只玉瓶离开了她?夫人现在怎么样?那个叫易浓的孩子又是谁?他是普通的买主,还是另有其因?如果不是夫人带走的那只青玉瓶,那他苦苦追寻的线又断了,这种断线的苦恼和心境已让他有些承受不住,毕竟啊,二十年,他的心力已有些交瘁。

  “老师,”王荻唤了一声,推门走进,“黎升认出来了,这只玉瓶的确是夫人带走的那只青玉瓶!”

  “什么?真的是夫人带走的那只四耳活环青玉瓶?”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黎升呢?”

  “老爷,奴才在这儿!”黎升应了一声,人已同桂姐走进书房,“老爷,奴才给您请安。”黎老爷颤抖地将他扶起,“黎升呀,你倒是说说看,它真的是夫人带走的那只玉瓶?那、那几个环儿呢?”

  黎升谢了座,接过桂姐递来的茶,“老爷,这只便是当年慈禧老佛爷赏赐给您的那只青玉瓶,至于那几个环儿,是被人打掉了!”

  “打掉了?”王荻惊问了一句,复又拿起那只青玉瓶放在眼前,“我和老师不下百遍千遍地看它,但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黎升笑道:“王先生,此人也是一个雕玉的高手,若不是我对这只玉瓶非常了解,知道那四个环儿的位置,也很难发现痕迹。”

  王荻简直不敢相信,他瞪圆了双眼,在黎升的指引下细望,果然在这只青玉瓶的肩部和腰部发现了轻微的印痕……

  黎老爷心神凝重地望着王荻,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老师,这果然有雕琢的痕迹,而且不止一处……”

  “不止一处?”黎老爷凄呼一声,只觉两眼晕迷。

  “老爷,”黎升疾唤一声,扶住了他,“老爷,您先休息一下,奴才服侍您休息一会儿!”黎老爷苦苦地摇头,“不,黎升,你告诉我,这可真是夫人带走的青玉瓶?”

  黎升坚定地点头。

  “不会有假?会不会还有一只?这只原本就是这样!而夫人带走的是另一只?”

  “不会的,老爷,”黎升确证道:“不瞒老爷,纵然奴才看不出这雕琢的痕迹,也能认出这只玉瓶便是夫人带走的那一只,这磨玉不同其它工艺,讲究的不但是雕工手的本身,更重要的是玉石的天然石性,再精湛的雕工,他可以雕出同样大小、形状的器物,但他不能改变它的质地和石性,可以有相同工艺的青玉瓶,但却没有一模一样的天然玉石。纵然是一块玉石,它的玉体也各尽迥异,故而奴才只要看到此瓶的任何一处,便可晓得是不是夫人带走的青玉瓶?”

  “果然是夫人带走的青玉瓶,可是,它怎么会出现在上海?并被人做了手脚。”黎老爷躺下很长时间,心情还是难以平静,“黎升说,那几个环儿是被人打掉的,是谁打掉了它?是老古玩吗?还是……”他想起了那日拍卖行风尘仆仆的年轻后生,他一出口就是一万块,看得出来,他对这只青玉瓶很熟悉,他是谁呢?他和云莘有关系吗?

  他想起了云莘走的那天晚上,西北风夹着冒烟雪。他和夫人分开住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他也在思量,是不是他错怪了夫人,夫人她要是嫌贫爱富之人,当年他落了难,她就可以弃他而去,何以还要跟着他来到这不毛之地受罪?不行,他要去找夫人,向她赔个不是。谁知,还没穿好衣服,桂姐已哭喊着抱着雨儿敲开了他的门,说夫人走了。

  “夫、夫人怎么走了?”

  桂姐伤心欲绝的垂倒在地上,雨儿哭得昏天昏地。半天他才听明白,原来是雨儿哭得紧,桂姐恐怕是雨儿身体有什么不适,便去夫人的房间去找夫人,谁料,推开门后,房间里的油灯亮着,却不见了夫人。

  夫人她留下了所有,就是娘家陪送的手饰她都没有带,但却带走了那只老佛爷当年赏给他的青玉瓶。从那个夜晚,那个暴风雪的夜晚,他便开始找夫人,直至今天。

  他披上衣服,从床上走下来,看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那只青玉瓶,然后走到夫人的画像前,不失痛悔地道:“夫人,是我对不起你,悔我兹事不察,酿此重祸,我合该一生受此折磨,可是,夫人,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啊。二十年,我没有一刻停止找你,前些日子,我去了北京,岳父的家道也已中落,我知道你的性情,既便贵比往日,你也不会投奔的,可是,这二十年,你究竟去了哪儿?还有,这只瓶子,这只瓶子怎么和你分开了?并成了拍卖的物品……”黎老爷不敢再去想,他知道,这只瓶子和夫人分开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它断不会出现在上海!

  自老爷躺下后,黎府上下便笼罩着一种阴郁的气氛,桂姐更是有些六神无主,唯恐夫人有事儿,又唯恐老爷有事,毕竟啊,夫人是带着那只青玉瓶走的,如今,人瓶分离,凭是谁都有些胡思乱想,“黎升,你说夫人她……”

  “桂姐,夫人她不会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他会保佑夫人的。”

  “是啊是啊!”桂姐连连点头,她望了一眼夫人的暖阁,又望了望门外,真希望王先生能尽早打听到那位梅家表少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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