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云突起

  黎老爷虽然从老古玩那儿回来已有几个小时了,但对突兀而来的年轻人喊出一万块大洋买走那只玉瓶依然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在他看来,他之所以喊出六千五百块,是因为它是青玉色,是云莘带走的颜色,可是,一万块现大洋买下一只连花瓶都不像的东西似乎有些太离谱!如此,他倒是很佩服那个身着黑色短装的年轻后生,他干炼、果断,那么自信,出口便是一万,他相信,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的话,六千五百块那只玉瓶已在黎府。

  “老爷,王先生求见!”黎府的家人老王走至近前。

  “嗯!”黎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让他来花厅见我。”

  黎府的花厅,单层中式园林建筑,位于花园东侧,与东跨院迤逦相连,虽说只有三间,但却尽显老北京旧宅风貌,尤其是花厅靠北端接出的那一段,很像是一个戏台,虽说现已停建,但也初具雏形。只是不知,这黎府何以在花园中接出这么一段未完成的建筑,而又搁置?据闻,这个名为“云馨阁”的花厅,是黎老爷最爱来的地方,不论是平素休息,还是会见重要的“客人”,他都会选择这儿。

  “是!”老王应了一声离去,不消片刻王荻走进花厅,“老师,学生已查到他的相关资料。”黎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王荻谢了座后接着道:“他姓易,周易的易,单字一浓,祖籍东北,其父母早在多年前病故。”

  “父母病故?”黎老爷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有如此凄凉的身世。

  “嗯!”王荻点了点头,“据说,他的性格有些孤僻,极少和人来往,四年前来上海就读徐汇公学,课外拜在林野先生门下学医。两年前被梅天硕送往法国深造,主攻解剖学。”

  “梅天硕?”黎老爷一惊,未料这个年轻人竟和梅天硕有牵连,“他对玉器可有研究?”

  “此人对玉器还不是简单的研究,据徐汇公学的神父讲,他对玉器极为感兴趣,对古董也嗜之若狂,在上海学习期间他读了很多关于收藏的书籍。”王荻说着停了停,“他还在珠宝行当过伙计,店里的掌柜对他更是佩服,他们说,几乎没有一件物什能逃过他的眼睛。有一个掌柜还煞有介事地说,他对每一件物什都能像解剖一样割得出来龙去脉,当年几大珠宝行都想请他。看那位先生的神情,若真是他喊出的价码,必有其所值之处!”

  “这么说,这只玉瓶不仅仅值一万块?”

  “有这种可能,甚至物超所值不止数倍!”王荻说着停了停又道:“老师,我们是不是还要得到这只玉瓶?”

  黎老爷迟疑了一下,然后道:“这个年轻人和梅天硕什么关系?”

  “易浓的母亲是梅天硕的大姨姐,因梅天硕很喜欢这个孩子,便令梅家少爷、小姐和这个易浓以表兄妹呼之。”

  黎老爷有些愕然,“梅天硕姨姐家的孩子,他又那么宠他,怎么会让他在珠宝行当伙计?”

  “据珠宝行的老板说,他当伙计,好像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一些玉器古玩。”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拍卖前一小时到的上海!”

  王先生离开后,黎老爷便踱步走向那个戏台,他注目望了一会儿,好像在追寻什么,又好像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是啊,二十年,他似乎早已没了方向,在别人的眼里,他不论是晚清的御使,还是大上海商协会会长,他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有雄心有眼界有智慧有担当的人物,可谁晓得,他早已不想成为什么人物,如果说,他被逐出皇城时,还有什么壮志未酬的感慨,那么,在他晓得他的夫人离开他的那一刻,他仅剩的斗志却也灰飞烟灭。

  梅天硕接过家人送来的报纸,浏览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佩服这些记者,更惊诧于他们的解读能力。什么“黎梅竞技,鳌里夺尊”,他们不但给这次竞买赋予了一定的商业意义,更赋予了深刻的政治意义,甚至还有专家牵强附会地“阐释”了大上海商业风云际会的征兆,他可真对他们的言辞凿凿感到无语。他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懂得他这次要买这只青玉瓶的心境,他只是想和黎老爷争一下,争什么呢?也许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争的只是一种心情。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愿意过多地理会,几十年的性情,虽说,也曾被特定的环境腐蚀过,但骨子里的那点东西还在。倒是浓儿,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从他一入拍卖现场,到他喊出那三个字“一-万-块”,他的神色,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怨愤。可是,怎么会呢?如果浓儿不是诚心诚意地想回来,他决然不会应允,他既然答应回来,就断然不会表现出一丝的不满,可他真的从浓儿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不安,毕竟啊,他和他“磨”了八年,慢说他的神情中还透出一种怨愤,即便没有这些有声有形的东西,单凭感觉,他也能感受到了浓儿的不对劲儿,可是,因为什么呢?

  “老爷,不要让浓儿去法国了,他不知道照顾自己,看累坏了身子,留下来帮你有什么不好?”梅太太接过家人奉上的茶递给梅天硕,“是大姐救了我们,她只有这一点血脉,若是有个什么不适,你我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姐?”梅天硕闻言,放下手中的报纸,“学医是浓儿的志向,更是大姐的遗愿,现今他学业即毕,岂能半途而废。”

  “可是,可是他真的不懂得照顾自己,这次回来我看他不但瘦了,脸色也不好,要不是浓儿为了他娘一心要把医学好,我倒是不管他什么半途而废不半途而废的?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梅太太说着,依然不失长叹地道:“刚来上海那会儿,他说什么也不来我们梅家,好不容易,他答应进了家门,你却给他送到法国,这不跟没回家一样吗?”

  “那怎么能一样?当初他认可在外面给人家当伙计,租廉价房,也不肯来我们家,那是身心都没有接受梅家,现在,他虽然也不在梅家,但他的心里已开始接受我们。”

  警志手抚着那只花一万块大洋买回来的玉瓶,坐在梅太太的身边,“妈,我都听得有些嫉妒了,搞不好阿浓是您亲生的,而我是大姨妈家的,自从昨天阿浓从老古玩那回来,你们便嘘寒问暖,问东问西。还有茜妹,平日里黏我黏得走也走不开,躲也躲不掉,我去哪儿她得跟到哪儿,她去哪儿,我得护到哪儿,一副没我不可的架势,可阿浓一回来,我这个大哥也便被无情地抛弃了!”

  “还说呢,若不是当年你姨妈救了我和你爸,现在你们流落街头还尚不可知呢,而你姨妈只求我们一件事,那就是代为抚养浓儿,只是浓儿这孩子不肯来。”

  “妈,阿浓不是来了吗?以后我们有几十年的时间来补偿姨妈的这份恩情,您就不要再遗憾了。”警志说着,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只青玉瓶。但见此瓶玉质纯净,玲珑剔透,雕工也极尽的精巧,尤其是瓶身雕饰的那四珠西蕃莲,枝繁叶茂,娇艳欲滴,简直可以说是出神入化!阿浓说此瓶是世界著名的痕都斯坦玉器,是中国的琢玉匠师和痕都斯坦人共同创制的艺术精品,曾作为国礼敬送给各国元首,也有朝贡给清王朝。这么说,这只青玉瓶有可能是从清王朝的深宫大院里流通出来的。无论如何,他是很佩服阿浓的。阿浓不愧为行家,看一眼,便能道出它的渊源。警志边看边赞叹,越发的对易浓有些折服,谁知,随着他细致的鉴赏,这只青玉瓶竟是不堪“重荷”,在警志的眼中现出了瑕疵,“爸,”警志疾唤了一声,两眼瞪得浑圆,“这只玉瓶有人做过手脚。”

  “什么?”梅天硕不敢相信地接过警志手中的青玉瓶,沿着警志所指的细细望去,原来在玉瓶的肩部竟然有一丝痕迹,而且还不是一处,是两处!虽然雕刻者有意将它弄得看似浑然一体,但还是留下了印迹,纹痕极尽细微,若不是警志所指,他是很难发觉的。

  梅天硕沉思良久,依然不得要解,倘若这只玉瓶真的被人做了手脚,慢说一万块,五千块也不值,可浓儿何以出口一万,莫非浓儿也被这欲盖弥章之法所骗?

  “老爷,浓儿一下轮船,便急急火火地赶到拍卖场,哪有时间看得仔细?”梅太太维护易浓的心立时毕现,“而你,”她有些轻怪地看了梅天硕一眼,“也不知你和黎老爷在争什么?在斗什么?这么多年,总是乐此不疲的。”

  “妈,我们的易少爷还用得着看仔细吗?他可是珍玩研究大师,真是搞不懂,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却研究古董!”梅天硕的小儿子警忠打着领结从楼上走向客厅,“理由只有一个,这羊肉说啥也贴不到狗肉身上!他一出口就是一万块,兵不血刃三千五百块,他以为梅家的钱是天下的,还是地长的?”

  “你!”梅太太惊讶地望着走向自己的小儿子。

  “妈,他到底也是外人,谁知他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你们不但让他去法国读书,出入还让人叫他易少爷,你们这样的纵容他,会让他迷糊了身份,不记得自己只是寄养在梅家。”

  “住口!”梅天硕重喝一声,“你怎么可以如此说浓儿,什么寄养在梅家,什么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他是你姨妈的血脉!”

  “爸爸,您对我姨妈这点血脉可真够仁至义尽的了,三番五次不畏狂风暴雪地去东北找他,然后千依百顺地由着他的性子,最后,又把他送到法国读书。试问,普天之下,还有您这样掏肝掏肺的姨丈吗?”警忠说着,觉得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自己膝下一双半儿女,你也不肯送到国外去求学,就是茜妹也只能是去法国玩两天。他是一个孤儿,过着流浪的生活,只是儿时跟自己的娘学了几个字,又到上海做了两年的伙计,他懂得什么是解剖?”

  梅天硕没有料到警忠这么说浓儿,他不敢相信地看了警忠一眼,见他正满不在乎地喝茶,不由得气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的齿冷,浓儿是你表弟呀!”

  “爸爸,我可从来没把他当表弟看,是你,还有大哥,小妹太爱他,我一直认为无论他怎样都是寄养在梅家,和我们家的下人、奴才没什么两样!这有什么不对吗爸爸?”警忠说完径直地向外走去,刚走出梅府,便见雨茜一路慌张地跑了过来,不由得有些惊疑,“小妹,你怎么啦?”

  “表哥,表哥走了!”

  “走了?”警忠扬起脸,极为好笑地看了一眼雨茜,“放心吧,小妹,看把你急的,不出明天,他就会回来。他舍不得离开这儿!为了能走进梅家,故作清心寡欲,不贪财不慕势,又施了两年的苦肉计,怎么能轻意离去?”警忠自顾地说着,全然不理雨茜对他满脸的讶然神色。

  “二哥,你、你说什么呢?你、你在说表哥?”雨茜很久才缓过神来。

  警忠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我当然是在说我们梅府的表少爷,我告诉你小妹,我对他早都忍无可忍了,骗得爸爸妈妈为他团团转,还乱了梅家的章法。”警忠的话说出去后直感觉痛快,虽说没有经过充分的准备,但每句话都直抒胸臆。两年了,四年了,不,八年了。他隐忍了八年。他是什么东西?凭着他老娘救了妈妈一命,便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甚至还左右他的太子之位。想想他昨天在拍卖现场自命不凡的表现,他便有些气结,堂堂梅氏竟然由着他叫嚣,更重要的是“做主”买下了那只青玉瓶。最不能让他容忍的是:他喊出一万块的神情,轻松、自信、霸道。还有他说的话:“倘若再没有人加码的话,这只玉瓶便归本人所有。”他还真入戏,狸猫都没用,便巧取了太子之位,他还真会异想天开。

  “二哥,你、你怎么可以如此说表哥?说表哥”雨茜“听懂”了二哥的话后,心痛得泪都要流了出来。

  “我怎么不能说他?这儿,”他用右手食指指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土地,“是梅家的。”然后阔步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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