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老实的读书人
这场闹剧过后,陆老爹遣人替我我椰蓝简单梳理一番便入了席,我和我局促不安却又受宠若惊的母亲自是落在下座,老实说,她这种卑躬的姿态常让我觉得血液在燃烧——哪怕她是我妈,或者说正因为她是我妈,既憎恶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有所改变的亢奋而屈辱的感觉。
席间我的好妹妹和她老妈并没有放过任何作践我们的机会,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着满目琳琅的菜式吞口水。这不怨我,任谁吃上一个月的馒头咸菜萝卜干,看到这么一桌子都得犯馋。只是陆老大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谁也不敢先动。
不一会儿,厅堂门口青影一闪,一个儒雅的男子从外头现身进来,仍是素淡的长袍,头上戴着生员专用的纶巾,更显得整个人有种如沐春风的飘逸感。
陆椰蓝在座上直起身子来,脸上掩饰不住地欣喜。
“子琛见过大人,见过夫人。”俞子琛躬身施礼道。
“免了免了,子琛呐,在家里就不必拘于这些俗礼了,还像以前一样你叫我伯父吧。”我老爸笑容温和。
“是,伯父。”俞子琛恭谨地略略颔首,“今日是家父的忌日,侄儿前去拜祭,这才不得已令世伯,还望伯父伯母见谅。
“无妨。我与你爹相交一场,本也应该前去拜祭一番……呵呵坐下吧子琛,我们两家没必要客套了。”
“是”俞子琛这才温尔落座,冲座上的人一一颔首。
众人一阵寒暄,才不紧不慢地开了餐。我立即喜上眉梢,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大吃了起来。老妈见我斯文扫地,急得在桌底下直踢我。
我不情愿地抬起眼来,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发现满桌子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
陆椰蓝像是以此衬托她地大家风范一般。夹了块小巧地茄丁送进嘴里。细细碎碎地嚼着。瞟向我地余光里满是嘲弄。
俞子琛仍是那样善意而温和地微笑着。我爸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有隐约地怜惜。
“咳咳……里儿。吃慢点!”他道。
我一愣。里儿。是谁?
“二小姐地闺名可是出自‘杏林椰里’么?”俞子琛忽然开口发问道。
“什么‘杏林椰里’……”陆夫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老爸冲她使了眼色。便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嗯。”我爸的神情有些怪异,我和我妈果然是府里最尴尬的话题。我老爸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引开,探了口气说道,“不谈这个了。唉,最近不太平啊,大小案件层出不穷。多亏了你啊子琛。你爹有你这么个聪慧机敏的儿子实在不枉此生。“
“世伯。”俞子琛忽然正色道,“实不相瞒,子琛能如此迅速地破案,其实是有奇人相助。前些日子见世伯公务繁忙,未曾坦言相告,望世伯见谅。”
我爸脸色一怔,讪讪笑道,“子琛你是这一辈青年俊彦中的翘楚,连你都束手无策的案件,施以援手的那位定是个老前辈了。”
老前辈?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俞子琛暗暗地朝我促狭一笑。
我冲俞子琛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警告,他故意视而不见。我发现这个读书人不是我想象中那么老实。
“侄儿实在汗颜,这位高人既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也不是饱读诗书的儒生,而是——”他促狭一笑,像是自嘲一般说道,“而是一位连写字都是无师自通的贫苦姑娘。而且……这位姑娘伯父您也是认识的。”
拜托,虽然说我的毛笔字写得不那么潇洒,当然,排版也没能入乡随俗由上而下,不过怎么看也不像个失学儿童啊!
“哦?我也认识?”陆老爹满腹疑惑,“我们这这一地的才女便只有知州大人的小姐了,可尹小姐自小养尊处优,也不是什么贫苦人家呀。”
俞子琛含笑着摇摇头。
“子琛哥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我倒要看看,让爹和子琛哥都如此推崇的女子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陆椰蓝气咻咻说道,眼见老爸和男朋友对一个陌生女子赞誉有加,陆椰蓝也顾不上要装羞怯,直接就翻了醋坛子。
俞子琛闻言宠溺一笑,“那自是不如蓝儿的了。”
“是啊子琛,你就坦言相告吧。”我爹也开口说道,“可怜这般聪明绝顶的女子,生在贫苦人家尚能无师自通习文识字。若能加以栽培,定会是个当代谢道蕴呐。”
我的一口饭差点喷出来。承让承让,我的那点三角猫功夫是看书看电视看几千年文化的沉淀得来的。绝顶聪明的帽子给我戴戴那已经相当不好意思了,再把谢道蕴这么个大才女搬出来,我走路都得小心被雷劈!
真的,我宁愿别人跳出来撸起袖子和我对骂,也不愿有人夸我。要知道,对我而言这个世界有那么多聪明的人,我不仅是不聪明的一个,更是被遗弃的一个。
“伯父……”俞子琛面露难色,“不是侄儿刻意相瞒,只是此事时机未到……世伯请宽心,等到时机成熟,子琛一定坦言相告。这位姑娘与伯父大有渊源。”
我老爸见他不肯说不禁大失所望,目光瞟见我又道,“里儿,吃慢点。”
我有种把脑袋倒插进米饭里埋起来的冲动。
吃完这顿惊喜时现的团圆饭,我开始觉得,稀饭馒头腌白菜那也是十分美味的一一如果和你一起吃饭的是令你舒服的人。
那位姓李的富商为答谢县衙侦破了纹银失窃案,特地请了个戏班子送入府来。用完晚膳后,陆府上上下下都喜孜孜聚在一起听戏。我看了不到五分钟,闹哄哄的场面就让我一个头两个大,趁没人注意便咻地溜了出去。
屋外,银晃晃的月光泻了满满一地,周围的所有景物都有种不真实的清晰感。
我想起从前的某一个中秋,我也是这样独自站着,月光惊人的明亮,我看着看着,忽然怎么也想不清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其实我心里清楚,阳光是有温度的,不会这么冰凉。只是当肉眼不可思议地看清了黑夜下的一切,我会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
那个夜晚,我手里抓着大把的锡箔纸,沿着狭长的走廊飞跑着洒下,它们飞舞时闪着金子般亮莹莹的光点,像生命一般灿烂美好却脆弱。锡箔纸落地的时候我忽然不可自抑地难过,就像看着自己生命的灯火熄灭一般。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谁知道呢,有时候回忆压根就不需要由头。
我从胸肺处深深呼出一口气。几乎在同时,我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猛得一转身,便看到离我三步之摇的俞子琛。
我并没有很惊吓,但仍然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还是吓到你了。”他略带歉意地微笑。
“是!”我毫不客气地肯定了他的罪行,你小子在饭桌上耍得我团团转那事我还没忘呢!
他看穿我的小阴谋一般,不以为意地淡淡笑笑,倒显得我很小人似的。
我感觉有点冤,发现最近我整个儿化身成了肥沃的大绿叶,时刻来衬托这些小白莲花的不濯纤尘。
“我为刚才的事道歉。”他垂了垂眼,似笑非笑。我知道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马后炮!我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但仍面带笑意地说道:“俞师爷同我非亲非故,却如此良苦用心地要助小女子一圆父女情。何错之有?”
听出我话里露骨的讽刺,俞子琛这才怔了一怔,面露愧色道,“确是在下自作聪明瞭。”
“罢了。师爷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此事终将为人所知,到时岂不是要惹来不少闲话。”我费力地作淑女状说完这番话。某天人家发现我在装傻,准以为我和俞子琛在唱双璜。不说别人,就是八卦帮的几个大妈,估计要运用她们过剩的想象力衍生出八百个活色生香的剧本了。
俞子琛松了口气,淡笑着问道,“二小姐怎不在园子里看戏?说起来这还是托你的福。”
“我不喜热闹,师爷又如何呢。”我尽量将话头往他那儿抛。从前我就不擅与人交流,到这里后更是每讲一句都像是从喉咙里捣鼓出来的,脑细胞成堆成堆地战死。
他忽然不说话了,侧身向前迈了几步,抬头看向玉莹莹的天空,赞叹道:“今天的月光真美,安静,祥和,却撩人心魄。”
我不是个诗情画意的人,所以也不喜欢诗情画意的开场白。
“今日的花灯会新添诗文才艺,想必会比往届更热闹。”
我继续无言。
“二小姐…”他忽然正身看向我,浮动着细小光点的眸子似乎也剪水般晃动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执在腰间的右手,指骨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泛白。
“嗯?”我困惑地对上他的眼睛。
“二小姐可愿与我……一道赴会赏灯?可以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他的语气仍带着不言而喻的迟疑。
我仍然不习惯被别人这样注视,难看地微笑了一下,“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
他似乎有些泄气,忽而又狡黠地一笑,“说不定外头的喜庆氛围要叫人高兴得多,至少比这乡音俚曲好得多。不是吗?”说到这,他像个老朋友似的,毫无间隙地冲我一笑。分明看出我其实对外面的世界仍有着强烈的好奇。
我呆了一下,哑然失笑道:“看起来很多人都要受骗了,俞师爷不是表面上那么中规中矩呢。”
他仓促地笑笑,并没有绕进我的话题里,“二小姐果真没有丝毫兴趣吗?”
毫无兴趣那是假的,但一想到那种令人发狂的窒息感我就抑制不住地颤抖。正想爽快地一口回绝,猛然间想起陆椰蓝在回廊说过的话:
“如果,谁敢和我抢子琛哥哥的话……”
我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邪恶了一把。
蓝妹妹,强盗来了!
我赶紧定了定神,说道:“那么……你的衣服,借我一套吧。”
俞子琛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地说道:“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
我又汗了一把,事实上实在是我的衣裳已经旧的看不出颜色,我还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点小虚荣。
毫无疑问,俞子琛是无法凭空掏出个包袱,里面恰好装着几件合身男装的。好在他常年在陆府出入,下人早不将他当外人,借说被汤渍弄脏了衣服,这才借到一套书僮的衣裳给我换上。
让人为难的是,我的身子太过娇小,这不仅在打架时没了优势(俞子琛如果知道这种想法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当场暴走),连穿件衣裳也相当麻烦,只能把腰带勒了又勒。不过陆家少爷一个书僮的旧衣裳也比我的高一档次,这让我极度不平衡。噢,我可能还忘了说: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
我贼眉鼠眼地紧跟在俞子琛身后,暗笑着眼前堂而皇之的家伙,能和一个被吹嘘得近乎完美的人合伙耍个小阴谋,我觉得这相当有趣。
相当有趣……
小织,我明天还在这里……
奇怪,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不着边际的愣头青。我苦笑着使劲晃了晃脑袋。
“陆公子。”俞子琛回过头来眉眼含笑地望着我。
我匆匆应了一声,快步赶上前去与他并肩同行。
其实我还想问问俞子琛,他是特地来约我呢,还是只不过凑巧路过。转念一想这问题太过暧昧,吓着这之乎者也的良家男子就不好了。
少了朱头三这只吱吱喳喳的鹧鸪鸟,我一路兴致盎然,注意力全落在了路边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俞子琛便温和地笑着,一一指了耐心地解释与我听,只是问题一多,他便善意地嘲笑:
“土生土长的和尚倒不如半路出家的俗家弟子了。”
虽这样说却更详尽地向我介绍起此地的人文风情来。他的口才极好,再无趣的事物也能装饰一新地呈现出来。这般含笑生风,且又温宛有礼的男子,难怪会被捧得如此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