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伏尸三千

  怀宁知县孔如松消瘦的身体,倚靠在一名衙役的大腿上,面无血色,双眼紧闭,一把沾满了鲜血的朴刀仍紧紧地攥在他的右手上,胸前的官服补子已经被血浸透,补子上破了一个大洞,看来有顺军在他胸前扎了一刀。

  “孔知县,孔大人,您坚持住了,来人,叫医官”王岚平与孔知县虽只相识几天,但这种忘年之交的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一心为明,足让两人互称一声相见恨晚,他快步跑到孔如松跟前,用手按住他胸前的伤口,着急地喊着。

  昏迷中的孔知县突然醒来,两眼圆睁,一把拉住王岚平的衣服,“将军,走”

  说完嘴里涌出一股鲜血,他放下刀,吃力地整理着头上的那顶七品乌纱帽,淡淡地说了句,“臣为大明尽忠了”

  说罢,身死气绝当场。

  孔如松的死让县衙里全员带孝,这是他应该得到的尊重,都说铁打的衙行流水的知县,但孔知松却在这怀宁城里一干就是七年,虽然没有闻名朝堂的政绩,却有一份为百姓立命的仁义,全县官吏,上至县丞,下至县狱牢头,有谁没有受过孔如松的恩惠,有谁不被他宁愿不同流合污在一个知县任上一干就是七年也要为全县百姓谋福的清明所折服,如果一个人能坚持七年不吃请,不徇私,处罚得当,哪怕他是假仁义也足以让全城百姓为他一哭。

  月光惨冷,夜风凄凄,怀宁城火的遍插的火把在风中呼呼作响,城头上的尸体已经清理。

  王岚平静静地站在城楼上,今天这一战,七百将士有五百人埋骨他乡,剩下的这不足两百人也是多半带着伤,就连县衙里的从不知打仗为何物的衙役也死了十之五六,还有怀宁城里自发来守城的老百姓也有一百多人死在了城墙上,短短一天工夫,上千人的死伤,这让王岚平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他欠这些人的,大明朝欠这些人的。

  郑森和宋大力走了过来,郑森说,“将军,城楼已经重新加固,城门也修这补好了”

  王岚平望着远方那大顺军营中的营火,点点头,“有劳两位,宋千户,你安排一下,把百姓防守的城墙交给郑壮士的人来守吧,请百姓们回去休息,把已经战死的人的名字全记下来,明天一早,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家,按大明军户的战死抚恤其家人,银子可到县衙找帐房支领”

  宋大力应声而退。

  在宋大力离开后,王岚平见有一人好像在他身后已经站了很久,一直保持一种如门神般的姿势,手把长枪,一动不动,站在王岚平身后不足五尺开外。

  王岚平看了那人一眼,是今天他从大顺兵刀下救下的那个风字营的营兵。

  “你在这干嘛?”王岚平好像没有叫他来。

  “回将军,小人这条命是将军给的,以前小的只晓得替旁人卖命,今天将军却舍命救小人,小人死难相报,这辈子我就一直站在将军身后,谁要对将军不利,就让他先杀了我”他的回答斩钉截铁,脱口而出,脸上的表情更是十分肯定。

  “你叫什么名字?”王岚平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举动,竟然能换得到这样感恩图报的人,放在那种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不管是谁,王岚平都会出手相助。

  “回将军,小人叫李七妹,四川人”

  “什么,李三妹?”王岚平望了郑森一眼,两人不觉侧头一笑,王岚平说,“挺壮实个汉子,怎么叫个七妹”

  不远处正在站岗的人实百憋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李三妹咽了咽口水,“笑,笑撒子嘛,我老娘一口气生了六个男娃,就想生个女娃,没得想到,到我这,还是个男娃,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没得法子”

  王岚平和郑森终于还是没忍住,对望着哈哈大笑起来,郑森一竖大拇指,“你娘厉害”

  李七妹一摸头,呵呵一笑。

  王岚平说,“你这名呀,这女人气,要不我给你改个名”

  李七妹一点头,他因为这名字早就被人笑话了二十多年了,“要得要得,将军是状元,有学问”

  王岚平微微一笑,沉思片刻说,“泱泱大明王朝,如今已只剩这江南半壁风雨飘摇的江山,我们身为大明的军人,因当克定祸乱,安邦兴国,你,你就叫李定国吧”

  李七妹眼前一亮,虽然他不是很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但让人听起来很男人,有血性,忙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定国,要得,从今天起,我就叫李定国了”

  王岚平也点点头,历史上有位南明的著名抗清将领也叫李定国,不知道和今天自己这胡乱篡改他人名字有没有关系。

  李定国笑了一会却哭了,仰头看着西方的夜空说着,“老娘,您老在天有灵,保佑儿子保佑王将军长命百岁,老娘,七妹今个有大名了,李定国”

  王岚平拍拍李定国的肩膀,“你老娘听到了”

  听到李定国喊老娘,王岚平不禁也想起自己的老娘和那一天富贵都没有享受过的芸娘,这时候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远离这战火纷飞的怀宁,不对,他们能去哪?

  “孔知……”王岚平想喊孔知道,这才想起孔如松已经战死,他把我老娘送哪去了,这乱世,哪里也都不安全。

  郑森问,“将军何事?”

  王岚平环视四周,然后将目光落在李定国身上,“李定国,帮我做件事好吗?”

  李定国一抬胸,“将军吩咐”

  怀宁城还处在战场的边缘,这时候当众去关心自己的家人,要知道这全城守军的家小可都不在身边,谁都是抛妻弃家跟着自己在这玩命的,所以他将李定国拉到了下风口,小声说着,“兄弟,拜托你件事,怀宁城我一时离不开,我老娘和,和我一个朋友跑出城逃难去了,这兵荒马乱的,我怕他们有危险,你能帮我去找找嘛?”

  李定国义不容辞,“小的愿意”

  “好,他们是下午从东门那边缒绳出城的,一共,一共是四个人,三女一男,其中有个姑娘叫芸娘,他们应该走不远,你顺着城东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就带他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再来找我,找不到我就打听风字营”

  李定国点点头,“要得嘛”

  王岚平也只能拜托他去尽尽自己的孝心了,老天保佑老娘可千万不能出事,还有芸娘一家。

  李定国转身回了县衙,带了些盘缠,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又在身上藏了把随身的短刃,摸黑转到城东,也是缒城而下,城外安静得很,月光朦胧,他一口气跑离城墙百余步,寻了条通往南边的小路,追了上去,瞎猫撞死耗子吧。

  一夜相安无事,转天一早,未曾卸甲的王岚平靠在城头睡了一会,就被人给推醒了。

  “将军,你看”原来是宋大力和郑森,正在神情紧张地指着城外。

  王岚平伸了伸酸痛的身体,站了起来。

  城外正有一人一骑,离城不过一箭之地。

  一人跑步上前,来到城下的尸体堆里,惊得一阵苍蝇乱飞。

  “大顺先锋大将,请王将军出城叙话”那人说完遍跑回李来享身后站着。

  郑森说,“什么意思?要谈和吗?”

  宋大力想了想说,“将军不可去,小心有诈”

  王岚平打着哈欠,“诈个屁,咱这还几个人了,他要再发动一次攻击,咱都得玩完,且去听听他想说什么”

  郑森一握手里的太刀,“我陪你去”

  王岚平一点头,“也好,走,会会他去,宋千户,看好城墙,小心他们偷袭”

  “是!”

  新修补好的城门吱吱开启,王岚平和郑森打马而出,城外臭气熏天,再不清理,恐怕全城就要爆发瘟疫了,这城下可是堆了不下两千具尸体。

  两人在李来享二十多步外停了下来。

  王岚平说,“唤我何事?”

  李来享对似王岚平这种盖世英雄又与自己旗逢对手,那自是高看一眼,虽然双方各为其主,但英雄惜英雄,他一抱拳,“敢问可是王状元,王将军”

  王岚平也是一拱手,“正是,你就是李来享,李自成的义子”

  李来享打马往前走了几步,“是我”

  王岚平道,“李将军莫不是来劝降的?如果是我劝你还是别开口”

  李来享哈哈一笑,“王状元为何不降?你武人出身,定是知兵,怀宁城小兵微,守之不易,何苦再作无谓之争”

  王岚平也是哈哈一笑,“那李将军为何不撤兵,怀宁城虽小,也足以让将军望尘莫及”

  两人都在吹牛皮,谁也没有抱握在致对方于死地,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同声大笑起来,像是故交在尸体成堆的战场上叙旧。

  王岚平打马而向一旁走去,李来享一夹马屁,随后跟上,郑森想要跟过去,想了想还是停在原地不动,手不离刀柄。

  两人走出百余步,王岚平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既然对方主动相邀那定是不光为了吹牛皮来的。

  都是带兵的大将,有时候一场战斗的胜负完全取决于一个将领的冷静,有冷静的头脑才不会乱了方寸,就像现在,两人都有话要说,都不想这仗再这样打下去,但谁都不想先开口。

  又向前行了百十步,终于李来享忍耐不住了,报探报,袁宗第的十万大军离此已不足百里,等他一到,这怀宁城还没拿下来,他这先锋大将的脸都没地搁了。

  李平享拉住马,说,“王状元,经此一战,足见你是个难得的将才,如今大明已亡,你如此少年英雄,何苦为它殉葬,若是能归顺我朝,我保证不记前嫌,向大顺皇帝力举将军之才,将来定不失王侯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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