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遗梦

  在屋里躺下不过半晌,苏绾便有些睡意朦胧,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似乎又回到那日大雪,白毛纷纷。她站在雪花漫漫里不知道通向苏园大门的路该如何走。雪帘很密,像羽绒被撕破后,从二楼阳台上洒下来那样,压住她的视线。然而周围却并不冷。她就那样思索抉择,踟蹰不下,直到迷蒙的视线里,一条扭曲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没打伞,但他嘴里的笑与温和似曾相识。

  是苏泊生。

  他长身玉立,消瘦的双肩上雪舞纷飞。

  见她看到了自己,苏泊生立刻转身背向她,在那条羊肠似的小道上飞奔起来。一路奔跑,衣袂卷起千层雪,如珠碎玉崩朝两边翻滚。

  她想喊他,一紧张便倏地张开双眼,屋子里黑洞洞了无光线的压迫感便忽然像墨汁一般淹没了她。

  她是在做梦——手心里全是汗,裹在身上的狐毛被汗水打湿,捋成一簇簇的,像白狐生时卷缩在雪水里的样子。

  透背的冰凉煞那间涌到足尖,苏绾张着两眼发觉十根脚趾僵地连曲一下都困难。

  梦境像妖孽般丛生白烟,渐渐苏绾便只记得一些大概的轮廓。周公解梦里有这样一段话:霜雪降主事不成,雪下及时大吉利,雪落身上万事成,雪不沾身主孝服,雪落家庭主丧事。

  且不论永兴王朝的民间有没有周公解梦一说,苏绾在大学选修课时曾有导师将周公解梦拎出来单独说过,所以对里面内容颇有些印象,关于雪的她就记得如此。

  一股说不上来的窒息忽然卡住喉咙。解梦令浅显易懂,不需翻译,也由此她忽然忘了,那些雪花究竟有没有落到苏泊生身上?

  她并非迷信之人,也算是个崇尚唯物论的。浪客^中文**-.Lk但自从华云英将那只手从铜镜内伸出来之后。她就觉得凡事无绝对,这个世界“奇”乐无穷。

  苏绾起身点了灯。看着橘光慢慢浸透黑屋。眼神有些虚晃。

  若是将此梦归结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无法忽略心底对苏泊生地愧疚与忐忑。他地病连楼御医也束手无策,而自己正是在死亡悬崖上又推了他一把。他虽幸免于难。但终归离死亡近了一步。

  顿时有些如坐针毡起来。她倒了口水发觉嘴里苦地厉害。当下就不再胡思乱想。打算去看看苏泊生。若真如苏洛陵说地已经无碍,她也便能消了这焦虑。

  穿衣出门。一路走得有些急慌慌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看到苏园里已有家丁婢子走动。

  她一问,才知又到了卯时,整整一天一夜又过去了。只不过黎明前果然是最黑暗的,园子里灯如鬼火,闪烁在树影屋角之间。

  也不知怎么的,被一通冷风一吹,她登时有些冷静下来。大清早自己冒昧去看苏泊生,会让寒翠微怎么想?园子里的诸多口舌会怎么嚼?这是可以预知的。

  苏绾放弃了去飞鸢阁的打算,也并不想回去空城一般的逍遥居。一个人的逍遥,那叫寂寞,无可遏制地将她封闭住,她害怕如此。

  黎明的苏园黑地像一道地沟,那些黑色枝桠树丛或张牙舞爪或佝偻缠绕,虽修剪地极其整齐,但此刻竟是莫名地有魔性一般,显得魔鬃猎猎,阴邪异常。

  苏绾的脚下似生了刀子,每走一步,就觉得心尖泛疼。

  究竟在疼什么,她倒也说不清楚。只是天空星月已退,全然的黑暗压得她有种身处地狱的错觉。

  她拢住背上披风,盲目游走,眼前有一角锥顶挂铜铃的八角亭子隐现在不远处的树丛。浪客^中文**-.Lk风中有铜铃沉如老叟的“咚咚”声,一下子将她从自我沉溺的思绪里拉了出来。

  环视周身所处,苏绾顿觉寒毛倒立,连退了好几步——这里是捞出慧姑尸体的水池!

  正想退回去,却见亭子那头隐有人影晃动。她心中发冷,但又很快镇定下来藏在树后,人影慢慢朝她这边过来,她这才看清是临王与廖管家。

  两人并未说话,天色极黑,谅苏绾的眼神劲儿再好,也看不出他们的表情。

  见廖管家在场,她不得不起疑心——老头子该不会发现了何端倪,正向临王诉说邀功吧?

  双手紧紧抓着根松枝,枝干上那些灰褐色如鱼鳞般的木壳忽然被她全部剥了下来,“哗啦”一声,整根松枝都掰断了,闹出偌大的动静来。

  临王两人齐朝她看来,她见自己暴露,便佯装跌倒,捂着腿呻吟。

  “苏绾?”临王道,慢慢走了过来,见果真是她,便蹲下来想检视她的腿,“你怎么孤身在这里?摔疼了?”

  “苏绾见过王爷。”苏绾急忙低头捂紧了腿道,“我这几日心念惠嬷嬷实在可怜,便想来此悼念一番。嬷嬷与苏绾第一回相见便帮衬着我分派衣裳,苏绾一直想谢谢她。谁知我俩竟缘分浅得只有一面之缘,这谢谢两字至今未说给嬷嬷听。”

  临王点头:“你的心情本王了解,本王也是替王妃过来祭拜祭拜慧姑的。”

  苏绾听着颇缓下心来。

  主仆一场,况是临王这般淡泊名利又重情重义的人,必是会来自行祭拜亡奴的。可能是自己昨天向临王妃说起过去驿馆超度慧姑的事,这一早便也想自己祭一下了。可是为何她自己不来,倒让临王一人过来呢?

  临王身后的廖管家冷着一张阴婺的脸,向他躬身:“绾姑娘。”

  苏绾点了点头:“廖管家辛劳。”

  “老奴分内之事,不敢言辛劳。”

  苏绾干笑:“那就麻烦廖管家,唤个人将我扶回逍遥居可好?”

  “是,老奴这就去。”廖管家向临王拜了拜就离去唤人。

  临王有些担忧:“还是本王将你扶回去,教楼御医瞧瞧。”

  苏绾屏息道:“我,我还是等等吧,免得廖管家回来找不见我。”

  临王便默许了,先将她扶往亭子那头。

  那八角亭坐落在冻池北端,亭身利而尖,挺拔修直,八个铜铃一直“咚咚”摇着,同寒山寺晨钟一般。亭子以八根大理石柱撑顶,上刻着些绿漆的对联。面朝冻池一端的地面上果然有些纸锞往生经烧灭的残灰,被风一点点吹散。

  池子里留有铁镐凿过的痕迹,冰面裂隙依旧,且有化开的迹象。

  苏绾本是对廖管家有些生疑的,瞧见那些残灰便不觉信了临王的话,廖管家应该只是陪同临王前来祭拜的而已。

  临王沉稳寡言,两人对坐着无话,不一会儿廖管家便领着一人过来。

  苏绾望过去,眼神一震——竟是苏洛陵!他不是在祭殿守着吗?此刻怎么会抽身过来的?

  苏洛陵目光冷冷对着她,仿如无声的水蛇,冰凉透骨。

  她脑门一凉,诧异他为何又对自己如此冷漠?

  走近了,苏洛陵向临王一鞠:“见过王爷。”

  临王起身道:“洛陵,你怎么过来了?”

  “换祭间歇的时辰,我想回寝居休憩,正见廖管家喊人便知苏绾摔了腿,就过来了。”他说的淡然,仿佛只是顺手之事。

  苏绾忽觉嘴中涩得慌,很不是滋味。

  临王应道:“这样甚好,本王就将苏绾交给你了。”说着与廖管家一道走了。

  亭子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苏洛陵问:“怎么样?”语气里似乎柔和了许多。

  苏绾低低应道:“没事。”

  “我来扶你。”苏洛陵搀住她,搂住她盈盈一握的柳腰,力道一偏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苏绾斜靠入苏洛陵怀内,顿时一阵檀香扑鼻。这是祭殿内特有的味道,是供在守殿之人面前的一柱天然佛香的香料,酷似檀香味。

  她知他彻夜未眠,身乏神困,接下去还得撑过一天,有些于心不忍:“其实——我没事。”

  苏洛陵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既已开了戏头,便要做足了。”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出了八角亭。

  “苏洛陵,你快放下我,天已经亮了,这教别人看见怎么办?!”虽说自己是“过来人”,思想解封,还不至于认为摸下手就要生小孩。可不知为何,苏洛陵抱起自己,双脚悬空的那刹那,她的心脏巨跳,满腔的羞愧。

  苏洛陵充耳不闻,只是又说了句:“别叫!”

  苏绾无法,这回子正有三两婢子自一边过来,见着二人忙低下头退到路肩,让他们先过。她一下子钻进苏洛陵的咯吱窝,将脸死死埋进去,好像外头正在下铁她生怕被砸到一样。而后隐隐传来那几个婢子的窃窃私语,偶尔一句“早晚的事”传进耳里,她又气又惊又——喜。<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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