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千重
)鸟族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律,但凡个把长得稍有姿色的鸟儿,若被两只雄鸟追逐抢夺,甚尔这两只雄鸟为她大打出手,这只雌鸟立时便会身价百倍。
但本仙向来对此种荒唐事嗤之以鼻,只觉这种争斗蠢不可及。财富权势可以争抢劫掠,但唯独此心不可被抢夺劫掠占有。偏偏鸟族崇尚此风,本仙一已绵微之力,向不在众人眼中,这类被族人称颂的荣耀,自然也不曾领受过。
不成想,离开鸟族近四百多年,在修罗城中却引得一条龙跟一名修罗为了本仙打了一架,颇有几分世事无常之味。
雄力到得近前与我见礼,场中战事已近尾声,只余三名阿修罗众与岳珂周旋,却再无人肯下场比试。我随意挥手,免了他的礼数,埋怨道:“都闻得阿修罗部众男儿豪爽,熟不拘礼,怎的这话到了雄力这里,却完全行不通了呢?”
芳重见得他昂藏男儿窘迫的立在我身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你就休得欺负雄力这老实孩子了,他自然也是阿修罗豪爽男儿,只是上次接到王令,却将公主看丢,又害公主受了重伤回来,他心中愧疚,只觉自己有负王命,看护不力,见着公主才这般多礼。”
我分神去瞧,果真见他目光之中隐含愧意,于是踮起脚尖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雄力兄不必如此,我自小野惯了的,倒是忘了你身负王命,总是我考虑不周之故,再多礼可就见外了!”
雄力唇边立时绽出笑意来,连连点头:“不见外,不见外。”模样憨实可喜,与那起油嘴滑舌的浮浪子弟全然不同。
猛听得台上岳珂带了三分怒意叫道:“雄力,不如上台来比划两下?”
我从雄力肩上缩回手来,俯在芳重耳边低声询问:“岳珂这会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居然主动要求加人?”再瞧瞧他鼻青脸肿,不由大为忧愁:这要是再变作了从前那个傻子,可如何是好?
雄力已是一跃而去,场中其余阿修罗众尽数撤退了下来,偌大修罗场,只余岳珂与雄力二人缠斗,众人叫好声不绝,连方才那些受伤者,也是兴奋不已,鼻青脸肿在旁高声助威。
芳重朝着场内多瞧了几眼,这才低笑:“明明是殿下刺激得岳小子醋意上翻,这才引来他与雄力叫嚣,如今却又心疼了?”
我揪了芳重一条胳膊作势欲掐:“青鸾岂是那起浅薄的鸟儿,非要引得两只雄鸟为我打起来,才算痛快?”
芳重连连点头附合:“对对!殿下当然不会引得两只雄鸟为了你大打出手。”
我赞许的瞧她一眼,缩回手来,却听她继续:“殿下只会引得一条龙与一名修罗为你打架!”
场中那两条缠斗在一处的身影,确然是一条龙与一名修罗,真是令本仙百口莫辩呐!
修罗爹爹后来在思篁殿接待来自天族鼻青脸肿的大王子,与前去传唤大王子的同样鼻青脸肿的雄力,待得岳珂拜见已毕,别有深意瞧了我一眼,笑道:“鸾儿啊,父王闻听你前去亲迎天族大王子,久候不归,只得使了雄力前去再次相请,怎的各个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
殿内众侍皆低头憋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很想答修罗爹爹一句:父王您老人家不曾去修罗场,否则瞧见的可不是两副鼻青脸肿,而是一群鼻青脸肿。
芳重轻笑一声,上前道:“回禀我王,天族大王子与雄力今日这般模样,也得怨陛下啊。”
爹爹诧异道:“这两人年轻气盛,一时打起来,切磋一番,可与本王有何关系呢?”
偏芳重会拐弯,此时才显山露水,指着我比划道:“若非我王将公主生的这般婀娜聪慧,怎能引得这些俊俏儿郎为了公主一颗芳心,打得昏天黑地呢?”
凡界有六月飞雪,以昭奇冤,可惜修罗界四季如春,就算本仙有冤,也难招飞雪。我拖着爹爹胳膊,指着他两个道:“爹爹你怎能听信芳重胡说。他两个此时就在眼前,不如爹爹亲口问问他两个,怎会是为了女儿才打起来的?”
爹爹爽朗一笑,目注岳珂,道:“大王子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本王更想问问,与雄力这一架,莫非真是为了我家鸾儿?”
我不过是脸面上有些搁不下,扭着爹爹,只想让他替我挡了芳重言语之中的机锋,并非想让他亲口追问此事,哪晓本仙这位爹爹,生来的直肠直肚,半点心机不屑,开口便问。我一直僵在原地,既怕岳珂答出一个“是”,又怕他答出一个“不是”,心思迷乱,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听到什么。
岳珂微一躬身,诚恳答道:“与雄力这场架,实是为了公主殿下。”
我闭了闭眼。
这条傻龙惯来的谎言,拿来戏耍别族的仙子们尚可,今日可是找到对头冤家了,居然跑到爹爹面前来扯谎,他可不知,爹爹秉性纯直,向来最讨厌谎言。
果然,爹爹一掌拍碎了王座之上的纯金扶手,怒斥:“大王子虽贵为天界长子,今日能破例让你进这修罗城,不过是看在本王亡妻与爱女身上,念你与她们皆是有渊缘,才能令修罗城门向天族之人敞开。但你不该存了欺瞒本王的想头,甜言蜜语,作这无用之功。再有一句谎言,休怪本王翻脸无情,将你扔出修罗城去!”
我一向不曾见过爹爹发火,大约此刻他将岳珂当作了油嘴滑舌之人,要讨他欢喜,才有这番言语,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只静静立在旁边,准备爹爹在盛怒之时,也好调解一二。
岂料岳珂一撩长衫,屈膝便跪了下去,我心中哀叹:爹爹最是欣赏伟岸丈夫而厌弃屈膝小人,这条傻龙往常时候的精明,今日都藏到了哪里?来修罗城时,怎不肯一起携了来?已见得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下去,爹爹无动于衷,任其跪拜。
他朗朗之语,掷地有声:“小子岳珂,先受鸟族二公主大恩,后来几乎断魂碎魄,难以维系,全靠阿修罗王设阵镇魂,如今又施法令岳珂三魂齐聚,若称为再生父母,亦不为过。岳珂此三叩道,只为表心中万千谢意。”默得一时,又垂头道:“过去岳珂对阿修罗王心怀不满,只因二公主枉死,岳珂心中哀恸,无处迁怒,只觉这一切从头论起,乃是因为二公主她……她遇到了阿修罗王,才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娘亲之死乃是爹爹心中一生的痛,岳珂今日实是大胆的有些过了。我担心的朝爹爹偷偷瞧去,但见他面沉似铁,手掌紧捏成拳,其上青筋盘起,也不知是想揍人还是想紧紧握住些什么,眼神痛楚绝望,他这般痛——我大吼一声:“岳珂你疯了,瞎说些什么?”
爹爹的声音倒还算沉稳:“鸾儿,让他说!”但字字皆似从肺腑之中吐出来,格外艰难。
岳珂苦笑着立起身来:“小子这样见识浅薄,从前错怪了阿修罗王。但自遇见了青儿,初时只觉她是二公主的女儿,只当上天赐于我回报的机会,于是将她救回东海。但其后相交几千年,岳珂愚钝,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便将自己一颗心,遗失在了她身上。”
我呆了一呆,他……他竟然将这些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
“如今才知,二公主能与阿修罗王相遇,乃是命中劫数,至于幸与不幸,却不是我能评论的,我只记得,她临终之际,喃喃念着阿修罗王的名字,笑意满面,轻轻叹息,并无半点埋怨之意。”
爹爹缓缓松开了拳头。
“她受了委屈我心疼,她笑起来我开怀。哪怕……哪怕她将我刮鳞扒皮,只要能令她消了心头之火,我也决无怨言。我虽在别的仙子们面前可舌璨莲花,但每次与她在一起,总是词不达意,偏偏要惹恼了她,令她与我好一通争吵。但越吵我越想陪在她身边……不是以什么天界长子或者东海龙三太子的身份,只是一条龙,可陪她遨游四海,并肩飞翔。”
殿内阒无声息,我只感觉自己的心跳之声渐密,像凡界欢庆的鼓点,密集,铺天盖地,渐渐耳边便只有这欢庆的鼓点。
然而还未曾完。
他又道:“后来我渐渐明白,欢乐苦楚,情之一字,真正难分欢乐多还是苦楚多。然则两情相悦,纵是欢乐苦楚各掺半,也还是令我不舍,想时刻陪伴在她身边。”他抬头朝已经呆了的我微微一笑,在我预感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他道:“更何况,青儿在天界之时,已向我亲口提亲,我也已经答应了她的求婚。”
我脑中轰的一声,面上已是烧透……这条傻龙,他是想让修罗部众全当我是大胆叛逆的公主吗?
他却举起拳头来朝着鼻青脸肿的雄力晃了晃:“青儿已与我两情相悦,以后谁要是还对她心存幻想……”
雄力冷哼一声,不屑的轻摇了摇头,竟然显出少见的凛厉杀伐之气。<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