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火车越开越快,渐渐地,挥舞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的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离我越来越远了。渐渐的看不见了……火车转了一个弯以后,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听到车站上那扩音器里传来的朗读毛主席语录的声音和越来越小的人们的哭声。

  我还在远远地望着车站的方向,想着老父亲此时大概正在向出站口走去,不知他的身体是不是承受得住刚才的拥挤。

  忽然,小李在身后拉我,手里拿着一支香烟向我递过来。嘴里说着:“来吧,嘛也看不见了。抽根烟吧,现在没人管了。”胖子也伸手拉了我一把:“别看了,坐下吧,嘛也看不见了。”我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回身坐在座位上。

  我伸手将小李拉在我身边的座位上坐下,转过身向车厢里看去。同学们现在已经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那位护送我们的学校工宣队的吕师傅也坐在许多同学的中间。我看到许多同学正在给他递烟,他现在可不像以前在学校时那样绷着脸教训人:“你们是学生,不许抽烟!”现在的他,微笑着推让着大家递过来的香烟——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给他递烟,他一张嘴应付不过来——随手接过一支叼在嘴上,马上有同学用火柴为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十分惬意,高兴的对同学们说:“你们抽你们的,我有这一根就行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已经彻底的脱离了学校,脱离了父母家庭,一个人走上了社会了。我转过身来,接过小李一直拿在手里的香烟,小李为我用火柴点上。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没抽过烟。

  人生的第一次吸烟,就这样开始了。但是这个第一次可真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妙——呛得我一个劲的咳嗽。

  小李和胖子都笑了。“看来,你以前还真没抽过。”

  我强忍住咳嗽说:“可不,这是头一次。”

  “以后就好了。真的,不骗你。”他们鼓励我说。

  果然,继续吸下去,就不再咳嗽了。

  火车不紧不慢的行进着。小李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了一个包,从里面掏出来几个苹果放在了车厢内的小桌上。一抬手又把包放回了行李架上。随手递给我一个,说:“吃吧,坐火车上火,得多吃水果。”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用钥匙串上的水果刀开始削苹果皮,嘴里还说着:“这苹果也没洗,不干净,得削皮。”我也用我的钥匙串上的水果刀,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削苹果皮。说真的,我在家吃苹果从来不削皮,洗洗就得了。现在出门在外,也得学着装一点儿斯文了。

  因为我的那些同学们与我的这两个伙伴不认识,大家都不过来打扰我们。这个可以坐四个人的座位俨然成了我们的三人世界。

  火车继续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进着,不紧不慢的发出“哐,哐”的声音。天还是那样阴沉沉的。同学们都在说说笑笑、无忧无虑的,似乎对自己的前途漠不关心。

  好像谁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忙了这么长时间,大家肯定都没吃午饭,这时都有些感觉饿了。我也有些饿了。恰此时,小李又拿下他那个包,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饭盒和一个袋子,还有一个瓶子,

  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这瓶子里是什么东西。他把这些东西依次放在小桌上。好家伙,真丰富。那瓶子是一瓶酒——葡萄酒,袋子里是一只烧鸡,饭盒里是熬好的鱼。我想为这么丰盛的宴席做点贡献,可我只有面包香肠,而且只有一人份,只够我自己吃的。唉!真惭愧!

  看到我犹豫的样子,胖子有些明白了,对我说:“行了,别不好意思。来吧,饿了吧?”他手指指这些酒菜,“吃。”

  到此时,我也无可奈何。先吃吧,完事再说。回头看看四周,同学们也都在吃饭。许多男生都在喝酒,有人甚至喝的是白酒。吕师傅也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喝酒呢。

  好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我们各自取出自己带来的筷子,连吃带喝,一醉方休。当然,话是这么说,一瓶葡萄酒是无论如何也喝不醉我们三个年轻人的。葡萄酒甜甜的,略带一点酸味,感觉比我以前喝过的啤酒味道强多了。酒足饭饱以后,小李的香烟就成了我们饭后聊天时的伴侣,用小李的话说是“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就这样,离开家乡的第一天,我既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喝酒。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仅仅喝过几次啤酒。那啤酒还是父亲的同事送给他的,一来是父亲从没喝过酒,即使是啤酒;二来是父亲实在喝不惯啤酒的那种味道,就把它们都给了我。我就是这样喝过几次啤酒的。

  火车继续“哐,哐”的走着。喝过酒后的我昏昏沉沉的坐在座椅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列车似乎在减速,就说了一句:“好像要到站了,火车减速了,要停车。”我这一句话,全车厢的同学们几乎都站起来向外看去。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晴了,火车越来越慢。

  “这是什么地方?”我大声的问,自己也不知是在问谁。

  “大概是到山海关了吧?”我回头看,见是工宣队的吕师傅站在我身后。见我回头看他,他又继续说:“山海关是个大站,以前没来过吧?大概得停十多分钟,可以下车看看。”

  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大家欣喜若狂的一起涌向车厢的门口。我也随着大家下了车。车站上人不很多,随口一问,果然是山海关,要停车15分钟。我的心放松了,这下可以在这里买些东西了。我找到站台上的售货亭,想买盒香烟,我不能总抽人家的吧。可买什么烟呢?这里没有小李带着的“恒大”烟。那么干脆就买这里本地出的吧。可小卖部的人说山海关根本就没有卷烟厂。那就随便买一盒吧。恒大烟那时候是三毛钱一盒,我就参考这个价位买一盒三毛多钱的烟吧。“大生产”?好吧,就是它了。酒呢?又花了不到一块钱买了一瓶“通化红葡萄酒”。虽然不是山海关出的。这下我满意了,满载而归的回到车上。

  火车继续向北开。渐渐地,天黑了下来。大概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吧。看看同学们,都开始吃晚餐了。这时,我“慷慨”的拿出我的“战利品”,回请他们二位。我把我的面包和香肠也贡献了出来。因为主食太少,胖子拿出了他从家里带来的烧饼夹肉。一顿“丰盛”的晚餐开始了。

  在学校时就与我关系非常密切的同学闫长福此时凑了过来,我的这俩位伙伴赶紧邀他一起入席,好在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座位。我赶紧为他们进行介绍。他与我的两个伙伴握了握手,客气了几句,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向两人递过去,嘴里还说着:“来,来,来,烟酒不分家。”我一眼看出那是家乡的恒大烟,断定他在学校时就偷着抽烟。为他们两人点好烟以后,他也没忘了我。又拿出两根,我俩也都把烟点上。小李愉快的邀请闫长福坐下与我们一起吃。他也没客气,坐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吃喝了起来。

  又一次酒足饭饱,又一次“饭后一根烟”。虽然我没有“快活似神仙”的感觉,可也没有不好的感觉。从这天起,这“饭后一根烟”就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同学们都没有手表,只有吕师傅有。有人问吕师傅几点了,吕师傅告诉我们已经快半夜了。他让大家早点休息,大家都听话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目休息了。自始至终,我也没有向女生那边看上一眼,也不知她们都在做些什么。

  伴随着火车的“哐哐”声,我似睡非睡的闭着眼睛,想着家里的父母不知现在正在做什么;想着我的老父亲有没有累着;母亲参加舅舅的婚礼回家了没有?舅舅的婚礼一定很热闹吧;弟弟妹妹们可能早已经睡觉了吧。

  昏昏沉沉的胡思乱想着。忽然,车窗外亮起了灯光。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大家不约而同的都警醒过来,异口同声的问了一声:“这是什么站?”然后不约而同的向窗口涌去。

  只见车窗外热闹异常,站台上灯火辉煌,扩音器里还响着音乐。许多小姑娘沿着站台排成两排,手里拿着鲜花,跳着欢快的舞蹈。她们身后有一个长长的横幅,上写着“锦州中学生热烈迎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看来这里是锦州无疑了。我们都打开了车窗,探出身子,好奇地张望。忽然那些小姑娘向着车窗的方向跑过来,把手里的鲜花送到了车窗内我们这些知青的手中。

  我很被这些小姑娘们的行动所感动。要知道,现在至少已经是半夜了。她们放弃了家中温暖的被窝,跑到火车站来迎送我们这些跟她们素不相识的人,还给我们献上鲜花。可是也有人不这么想。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面前:有人左手接过一个小姑娘递上来的鲜花,右手就给了那女孩一个耳光,那女孩哭了,手捂着脸跑回了队伍中;还有人接过鲜花,随即在女孩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同样这女孩也是哭着回到了她的队伍中;还有的人,接过鲜花后,随手就又扔在了女孩的脸上,那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鲜花,默默地跑回她的队伍中。喜悦从她们的脸上消失了,她们呆呆的站在她们的队伍里,不再跳舞,脸上也失去了笑容。

  火车徐徐地启动了,大家的身子又都回到了车内。我不解的问他们这是为什么,有人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妈的,老子下乡,她们在这儿又蹦又跳的挺高兴。不打白不打。”这是什么逻辑?你下乡也不是她们的错,为什么要怪她们?难道她们半夜不睡觉跑来就是为了挨打不成?

  “心理扭曲”——我这样想着。

  火车并不因为我的愤愤不平而停止前进。它继续以它自己的节奏“哐,哐”的向前行进着。

  夜越来越深了,我的心情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同学们陆陆续续的都睡了,这一天大家都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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