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壶浊酒
“本朝历来不以言论罪，那苏氏商户以实言播，以义捐资，乃大善大德之举，朝廷不加以褒奖也罢，可竟让人缉捕下狱，此番道理别说外头闹事的百姓不明，就是同为朝僚的下官也深感困惑，不知左仆shè可否为此解答？”</p>
质问中气十足，在大殿里回响了很久，韩忠彦虽是听得面部触动，但仅仅丢了四句给对方。</p>
“散布谣言，煽动民众，其心可诛，罪难容赦。”</p>
他态度强硬，看的后头李格非、晁补之几个是直擦额汗，果然是党魁人物，这份气魄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只是如今这形势下，怕……</p>
果是又有人落井下石，“韩忠彦外忠内jiān，迫害先贤，前有荆公遗恨田垄，后有章相长凄岭南，国之重器尽没荒蛮，上之臂膀尽废余生，陛下yu效父兄之志，岂可容此等小人得志！”</p>
又有人，“逐神宗变法之人，败神宗变法之制，韩忠彦实为之首，陛下万不可姑息养jiān！”</p>
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居然连这些老黄历都翻出来了，不过元祐系的人可不能坐视不管，也是争锋相对。</p>
“yu加之罪，何患无辞！尔等邪心圣上岂会不知，休要在此无端是非！”</p>
旁边听着的秘书监龚原却是一声冷哼出来，“是jiān是忠，是直是曲，这汴京城的百姓都看在眼里，你们堵的了一商户之口，难道还堵得了数十万百姓之口！”</p>
“你…你这分明栽赃陷害！何人不知百姓被你们蛊惑！”、“陛下万不可听信其言啊~~”</p>
“陛下。江淮数余万百姓，先朝数十位国士。皆毁于韩党之手，先太后仁慈恕其等罪罚，可其等不知悔改，反变本加利，试问陛下若不除首恶，何以向那枉死的江淮百姓交代！又何以向先帝英灵交代！”</p>
这又百姓又先帝的口号喊起来，顿时压的元祐党众喘不过气，心里yu要提辞。但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正是难堪之时，徽宗终于是说话了。</p>
“都给我肃静，大殿之内，成何体统。”不过他面sè却是少有的平静，看向韩忠彦。</p>
“宰相大人可有何说的。”</p>
“陛下胸中已有定夺，又何必问老臣。”</p>
他这话有些逾礼。所以立马遭到了曾派一系的攻讦，不过这时候徽宗也都让他们安静了。自己起身，推了旁边的搀扶，立于巍然高墀之上。</p>
“今ri是中秋佳节，朕特意赶赴回来乃是与民同乐之意，可如今不论是朕也好。百姓也罢，都与这佳节相去甚远，于此，朕身为一国之君，责无旁贷。是故今ri起，朕全权起政。定会给江淮死去的百姓一个交代，也会给这汴京城的百姓一个交代，国威不可失，民心、更不可失！”</p>
“陛下过矣——”底下齐呼，不过心里头都是在揣测徽宗意思。</p>
“至于韩相公……”</p>
他目光转向韩忠彦，韩忠彦眉头隐皱，似乎也在揣度徽宗意思。</p>
“朕昔年常听先父教诲：为政取人，不分此时彼时，修身立德，不论权位高低，是故朕从不言新旧之别，不断新旧之争，选官任人，亦是唯才即用…”、“今ri韩相公之事，忽而让朕念起东华真君那句……愿为苍生，无怨无悔，想必在场诸卿也有所耳闻，其乃天界仙首，可为了天下苍生，却依能直言不悔，朕是深为感触，借此，朕想问韩相公一句。”</p>
“陛下当问。”</p>
徽宗叹了口气，“卿之所事，可为苍生？”</p>
这话问下来，底下鸦雀无声，一朝的文武把视线聚焦到那三省首辅身上，元佑党人就更紧张了，陈师锡心里犯嘀咕，看皇帝这意思，应该是要放一马了，可是当他回过神时，大殿里已徘徊起了韩忠彦那苍白的声音。</p>
“老臣……”他起褶的喉咙处阵阵蠕动。</p>
“知罪。”</p>
随着那尾音结束，他的膝盖也已印在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之上。</p>
“韩相！”</p>
“韩相！”</p>
举众一片哗然，刘拯、李格非、晁补之等旧党人氏更是惊出班列，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一党的魁首慢慢跪下，在这一刻，不知多少人仰面合目。</p>
倒了，都倒了。</p>
西首的枢密使蒋之奇心中一叹，安相果有先见之明，如今这一来，这大宋朝……怕是又要变天了。</p>
有多少人会去震愕且不去说，但史书肯定会给这位半辈子付诸宋室社稷的花甲老人一公正评价。</p>
殿外，相国寺的晨钟的又是敲过一轮，祥瑞的声音，像是能洗去人一生的铅华，带给人最为平静的心态，很多官员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这大殿门槛的，也不知道今年中秋的ri头是怎么从东走到西，浑浑噩噩般，从车厢内看大街小巷里欢呼欣悦的百姓。</p>
这是一个昏黄的黄昏，温暖的斜阳从城门雉堞间打下来，映在无数奔走相告的百姓脸上。</p>
“大喜讯大喜讯啊！”，“怎么了这是？”</p>
“朝廷布榜了，苏先生无罪释放，韩忠彦倒台回老家了！”</p>
“真的啊？这可是大喜讯，今儿的中秋总算是过安稳了，我就说嘛，官家圣明，岂会任用jiān佞执政……”</p>
西水城门口，府衙的兵役刚贴好告示就被百姓挤了出去，识字的在最前头读。</p>
“今有尚书左仆shè韩忠彦为周私利，擅减赈济灾银，终致江淮涝灾失控，民人灾死万余，其为首相本罪难旁推，但估念其劳苦多病，是故免其侍中事，带宣奉大夫职谪回安阳故里致仕，余官罪责容后核实……”</p>
人群阵阵欢呼，后又附言。</p>
“商户苏进为国忠义。为民肝胆，此次含冤入狱多为不易。故特赐银万两，布千缎，以资鼓励……”</p>
百姓围在城门看热闹，居然无一人留意到有几辆马车驶出西水门，过万胜门大街，过西浮桥，直到出了城门，行至郊外十里长亭了都无人知晓。</p>
……</p>
于此而对的。曾府里已是门结彩缎，廊挂灯笼，府里府外宾客杳至，恭贺如云，甚至在门口都有因此而拌嘴的。</p>
“今儿这中秋佳节，我可是给曾相送月饼来了~~”</p>
“你也送月饼？怎得什么事儿都跟我赶一块去呢。”，“你这话什么意思？”</p>
“你说什么意思？这韩相才刚走。你这门面倒是换的挺快。”</p>
“你！”</p>
“啊呀，你们俩个就别闹了，赶紧的，这宴席可就开了，到时候别搅了曾相兴致。”一人出来拉了架。</p>
借着中秋，所以就算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大堂里摆满了宴席，坐上宾客无数，杯光影盏，酒肉丝陈。</p>
上席的曾布起身把酒，大有力挽狂澜之态。</p>
“今ri能除去jiān党首恶。诸位可是出了大力气，在此。老夫敬诸位一杯，希望今后诸位都能为大宋社稷鞠躬尽瘁！”</p>
“不敢不敢~~”底下都是起来回敬，如今韩忠彦倒台，曾布独相，朝野上下又有何人敢怠慢于他。</p>
这酒过三巡后，醉意微显的曾布忽然问向蔡京，“这个……苏家小子怎得没见啊。”</p>
蔡京笑着放下酒尊，“那小子一出来就往他城郊的几处蹴鞠场去了，说是有些状况要处置，老朽也就随他了。”</p>
曾布抚须大笑，今ri高兴，自然不计较这些，不过他们在这庆祝的时候，却还是有不少人暗自神伤的。</p>
……</p>
金梁巷子，李府。</p>
李格非、晁补之几个的心是彻底塌了，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他们聚头喝着闷酒，桌上的盐酒腰子是丝毫未动，李格非心中堵抑，拍起案来就想去送送韩忠彦，不过被陈师道几个硬生生地按了下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王素卿在旁边拦着。</p>
“文叔，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你再这样也是于事无补，况且会遭致隔壁口舌，你就是不想着自己，也得为李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想想。”</p>
她这话出口，李格非也只有叹气了。</p>
王素卿蹙了蹙眉头，又问身边丫鬟，“安安去哪儿了，怎得刚没在房里见她人？”</p>
“小娘子没出去，就在后厨务庖，我们拦也拦不住，昨晚回来就这样了。”</p>
昨晚上？王氏何等聪明，一转念就知道了，哼了声，也亏得那书生断了仕途，不然就这次风头，说不准还真让他攀了富贵。</p>
……</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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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夕阳斜下。</p>
西水城门外十里，已少见人烟，望眼出去的是无垠芳草，远处，则是渺茫的山峦，起伏有致，几辆马车行在中间的泥沙路上，骨碌骨碌的、车轱辘声响，在第二辆车厢里，一对五旬年纪的老妇正长吁短叹着，她们虽已除尽华贵锦服，但眉宇行举间的大家风范还是显而易见的。</p>
“世态炎凉啊，想着老爷之前对他们诸般照顾，可如今居然连一个送行的都没有。”</p>
“唉，也怪不得他们，如今这关头，又有何人敢与我们来往。”</p>
她们俩都不自觉地撩开车帘去看前头的马车，那辆只有一人在坐，并且只准一人坐的马车，孤零零的、在坑洼的小道上颠簸。</p>
可忽然间，远处响起一阵笛声，轻悠悠的，像是坐小船儿里荡，即便她们出身书香，但还是没能辨出是何种乐器，不容她们多想，紧接着就跟上一阵稚嫩的童声。</p>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p>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p>
童谣一遍一遍的唱，也不知为何，当马车行到前头的一处草亭时，眼睛陡然间便是酸了起来，俩老妇看出去，那简陋的草亭里，七八个孩子正围着一书生唱，那书生点头微笑着，将石桌子上的糕点拿给他们，他们便很开心的拿去分了。</p>
“吁——”</p>
前头的车夫勒住缰绳，这时候，无论是谁都会停下来。</p>
……</p>
……</p>
这座凉亭望东而去，能见到直直的炊烟，看来附近是有人家的。</p>
“在这做什么。”</p>
韩忠彦已是一身显赫卸去，眼下，就一件青白的圆领宽袍穿着，而且是浆洗过的那种，黑白的头发梳的倒很紧密，一簪贯之，至于其它……就别无其它了，其身后的妻儿皆在车辕前等着，看他们翘首以望的样子，怕多有担心在怀。</p>
苏进笑了笑，示意着与他一起坐下，石桌子上就一壶浊酒，两个盏子，其它……如果不算草屑的话，就别无其它了。</p>
苏进给他斟上，“这附近有我置的蹴鞠场子，也是做大了，就多些问题要处置，正巧，听说韩老从这边过，就叫了当地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老践个行。”</p>
晚风，从草亭楣子里慢慢的穿过，润着夕阳的黄sè，使得青白袍领上的褶纹更深了。</p>
韩忠彦看了眼亭阶上那几个吃糕儿笑的孩子，衣服上没有补丁，有个女娃好像发现了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看他。</p>
“老伯要吃吗？这米糕可好吃了。”</p>
他笑了，点点头，也不知认同的是什么，许久了，才唏嘘了下。</p>
“看来我确实是老了。”</p>
苏进举起杯来，“此去安阳，怕是难有再会。”，“保重。”</p>
韩忠彦沉郁的眼神一直盯着苏进，并没有迎杯，反道，“若为道别，那此酒，不喝也罢。”</p>
苏进一直维持着的笑意瞬是一浅，凉了小顷酒后，复而敬起。</p>
“若为苍生。”</p>
韩忠彦这才摸上了杯，举起来，沉默了会儿，“若为苍生。”</p>
饮下。</p>
放下。</p>
韩忠彦起身一别，待走到那小女娃旁边，却停了下来，“再给老伯唱一遍可好？”</p>
“嗯？”几个娃娃都是睁着大眼睛瞧这白胡子老爹，身后的苏进也是站了起来。</p>
“赶紧再给这老伯唱一段，我这可还有米糕呢。”</p>
他这一说，几个孩子骨碌的一下就坐了起来，拍拍屁股灰，排成排。这时的夕阳，更斜了，映在茵茵草褥上，也映在他们红扑扑的脸蛋上。</p>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p>
几辆马车已经重新整备好出发，骨碌骨碌的又开始在坑洼的泥道上颠簸，那声音，好似踩着歌谣的调子般，向着那摸不到的山峦夕阳而去，渐渐的、渐渐的，越来越渺小。</p>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p>
苏进这次没有吹笛，而是把它背在身后，紧紧的握住。</p>
……</p>
等到马车出了很远了，远处才有陈家的伙计跑过来，气喘吁吁的。</p>
“苏家少爷，您在这儿呢，这个东家和少爷都回了，所以我就赶紧过来跟您说。”</p>
苏进在晚风中立了很久。</p>
“好。”</p>
“好？好什么？”(未完待续。m.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