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天吃过晚饭,希文正在房间里休息,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敲门,她过去开门,居然是徐叔叔,满脸焦急,出了一头的汗。他惊慌地说:“丫头,你快来帮帮忙,我老伴晕倒了。”
希文急忙跟着徐叔叔去了房里,徐阿姨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旁边有一滩血,她的嘴角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希文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走过去和徐叔叔将徐阿姨扶起来。她结结巴巴地问:“叔叔,你有没有打120?”
“打过了,咱们先把你阿姨弄到楼下去,也好省点时间。”
无奈徐叔叔年纪大,希文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她急得出了一身的汗,想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今天方正请假不在,她能想起来求助的人只有易扬了。她走到易扬门口,砰砰地敲了几下门。不一会门就开了,易扬应该已经休息,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
待看到希文一脸的汗,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很是狼狈,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希文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急躁地说:“徐阿姨吐血晕倒了,能不能请你帮下忙?”
易扬将徐阿姨抱到楼下,放到沙发上。徐阿姨有一瞬间的清醒,满脸苍白,眉头紧皱,捂着肚子似乎很痛苦。没多大会,她乌拉吐出几大口血来,眼睛微闭又昏了过去。地板上很大一片血迹,沙发上也沾上许多星星点点的血迹。
付晓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站在那儿只哆嗦。希文其实比付晓更好不了多少,但她此刻只能保持镇静。她拉着付晓的手说:“你一会儿给方正打电话,让他回来陪着你。”
付晓带着哭腔,看着希文问:“你不能留下来陪我吗?我好害怕。”
“我必须跟着去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害怕,没事的啊。”希文轻轻抱了抱她,这时门口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很快到了医院,徐叔叔随身带着病例,给医生看。希文和易扬站在一旁,听徐叔叔和医生介绍,这才了解到,徐阿姨竟然已经是胃癌晚期。早就治无可治,徐阿姨不想浪费钱,便放弃了治疗。最后他们决定到他们相识的地方来一场告别旅行,然后完结她六十年的人生。
徐阿姨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她沉沉地躺在病床上,输液针扎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液体顺着鼓起的青色的血管,一点一点进入体内,让人心疼。
徐叔叔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阿姨,仿佛眼睛眨一下,徐阿姨就会不见似的。
易扬出去买了几瓶水,递给希文一瓶,递给徐叔叔一瓶。徐叔叔缓缓地接过去,对易扬说了一声谢谢。
他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只剩下了疲倦和哀伤。
徐叔叔大概心里压抑,缓缓地开口讲起他和徐阿姨的故事。
徐叔叔年轻的时候脾气就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徐阿姨柔柔地叫一声他的名字。无论他发多大的火,她只要一张口,说一句你干嘛呀?徐叔叔就瞬间没了脾气。整条街上谁不知道,老徐怕媳妇。可徐叔叔乐意,自己的媳妇就得这样宠着。
他们一路相携,好不容易熬到都退休了,孩子也大了,有了自己的归宿,他们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了。可是正当他们规划如何过退休后的人生时,徐阿姨却被查到了癌症晚期。她开始瞒着徐叔叔,不让他知道,可徐叔叔还是看到了她悄悄藏起来的化验单。
徐叔叔说砸锅卖铁也得给她治,可徐阿姨不肯。她跟他说,得给他留着养老的本钱。反正也治不好,花钱都浪费了。她要是把钱都花完了,徐叔叔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徐阿姨还威胁徐叔叔,只要是给她送医院里,她就去跳楼自杀,长痛不如短痛,总比被癌症折磨的好。
徐阿姨也不允许徐叔叔在她面前哭,她说怕徐叔叔一哭,她就不舍得走了。他们最后决定,出来看看大千世界,让她开开心心地没有任何负担地走。
老天可真是无眼,该到他们安度万年了,最珍爱的那个人却要撒手而去。徐叔叔说他真的是无能为力,每天看她被病痛折磨地吃不好,睡不好,他都在想为什么不分担给他一点?他的人生里只有她,她要是走了,徐叔叔大概活不好了。
徐叔叔讲得很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有时候还会扯起唇角笑笑,看起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是看得出来,他很难过,那种难过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表情来表达,那是流淌在骨子里的。
希文觉得心口憋闷的难受,人生让人绝望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爱人离自己远去,却无可奈何。
傍晚的时候,徐阿姨的女儿徐慧从家里赶了过来。因为医生说,徐阿姨撑不过这几天了,不得已徐叔叔打电话通知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徐慧一路哭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在此之前,她对徐阿姨的病情一无所知。
徐慧去病房看了看徐阿姨,她没敢多待,因为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应该从未想过母亲会以这种方式同她告别,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她难以招架。
她哭着问坐在门外长椅个,面无表情的徐叔叔:“妈妈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女儿了?”
徐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抹干净徐慧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低声说:“你的孩子小需要你照顾,你工作也忙,不想给你添麻烦。再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个人伤心,还不如不知道。”
“爸爸,您说什么呢?你们怎么会是我的麻烦呢?要是妈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你要我以后还怎么活啊,我不得内疚死啊?”
父女俩抱着哭了一会儿,徐慧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毕竟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父亲年纪大了,接下来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她可不能先崩溃。她听说是希文和易扬将徐阿姨送到了医院,礼貌地跟他们道谢。
徐叔叔跟他们说:“谢谢你们了,今天你们辛苦了。我女儿过来了,你们就赶紧回去吧。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等我老伴稳定了些,我再去客栈感谢你们。哦,对了,我们估计要回家了,到时候再一并把房退了。”
希文急忙说:“不着急的,徐叔叔,你们照顾好阿姨才是最要紧的。”
回去的路上,希文开的车,易扬坐在一旁闷不吭声,脸色也不太好看。徐阿姨的事情挺让人难过的,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她也能理解易扬不开心。
易扬的身上还有些血迹,大概是抱徐阿姨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他穿着的是白色的衬衫,暗红色的血迹,想一条蜿蜒的蛇,格外的让人惊心。
到了客栈门口,希文停好车熄了火。易扬慢吞吞地解安全带,可不知哪里出了错,他怎么都解不开。
希文见状,凑过去替他解,易扬忽然捉住她的手,低声喊她:“希文……”
车里的灯有些暗,希文抬起头看着易扬,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睛里有水光,下颚线紧绷,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你……你怎么了?”希文关切地问。
易扬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恳求:“你能抱抱我吗?”
希文愣了一下,易扬水雾般的眼睛望着她,看起来极其的脆弱。她实在不忍心拒绝,便点点头,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他倚在她的肩膀,希文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抽泣。她心里一软,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良久,易扬起身坐好,希文抽了纸巾递给他。他接过捏在手里,低声说:“抱歉,让你见笑了。”
“哦,没事,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易扬低垂着眼眸,心里纠结了一会,轻声开口:“徐阿姨的事,让我想起我奶奶。我的奶奶就是得癌症去世的,她生病之后也是和徐阿姨一样,悄悄瞒着,谁都没有告诉。那时我正在美国,刚刚参加工作。等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她已经……因为时间仓促,我那天没有订到机票。我一整晚没有睡,独自坐在房间里,哭了很久。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奶奶那张慈祥的脸,还有她哄我吃饭,哄我睡觉,给我买零食的模样。”
易扬抬起头,看着希文。希文也正看着他,她认真地听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替他难过。
他继续说:“我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做生意忙,没有时间管我。当初她远离家乡西川,一个人到蒲城照顾我。一直到我读了小学,爸妈的生意走上正轨,妈妈赋闲回家。奶奶虽放心不下我,可依旧选择回家乡养老。大概每一个老人都想要落叶归根吧。我不得不在放假的时候,才能来西川看一看奶奶。她会给我做我爱吃的饭菜,陪我去湖边游玩,给我买各种玩具。每年的假期,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后来因为爸爸生意的原因,要移民美国,我想要奶奶一起去。可她怎么会肯呢?一个几乎不出门的老太太,怎么会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再后来,我因为学业工作,很少回国,也几乎再没有看过奶奶。她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无法视频。平时只能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直到她去世,我匆匆忙忙回国,我才惊觉,我竟然那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她变得那么瘦,头发花白,脸上都是皱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睡着了一样。可她却再也不会摸摸我的头,亲切地叫我一声扬扬。”
希文听他讲的点点滴滴,虽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可依然替他感到难过。她拍拍他的肩膀,他抬眼对她笑笑,笑容里却满是苦涩。他接着说:“希文,你知道吗?给奶奶办完葬礼以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清点她的遗物,她的柜子里放了许多现金,都是十块二十块的,最小的面值还有一毛两毛。我数了很久,足足有两万块。我的堂叔告诉我,那些钱都是奶奶留给我的。”
“她年纪那么大了,还种菜拿到集市上卖,说是要给我将来结婚用。就算她后来生病了,也依然坚持不懈。我看到那些钱,就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把我养大,我却没有尽过一天的孝。要是我能常常来看一看奶奶,我兴许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也不会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走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对我,对我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孙子失望。”
易扬终于说完,他长长地叹气,倚在座椅靠背上,好像他并不想在希文面前掉泪。只是他压抑许久,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今天他受到震动,面对希文,他想要一吐为快。他知道希文不会嘲笑他,也不会看轻他。
“易扬。”希文轻轻地说,“我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是我想你奶奶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一定希望你是快乐的,希望你有个平顺安稳的人生。她深深爱着你,否则也不会为你攒钱。在她心里,你一定是她永远的骄傲,她从来都不会对你失望。也许此刻,她就在天上看着你,祝福着你。”
易扬握了握希文的手,勉强冲她笑了笑:“希文,谢谢你。”
希文在很久以后,总是会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在静谧的车里,昏黄的灯光下,易扬轻轻握着她的手,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对她说谢谢,那一刻让她的心柔软成水。
他们回到客栈,方正还在收银台守着。客厅里已经打扫干净,还喷了不少的香水,来掩盖淡淡的血腥味。
看到他们回来,方正急忙起身问是怎么回事。付晓被吓坏了,不怎么了解详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正便叫她早早去休息了。
希文简单讲了一遍,方正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易扬心情不佳,只打了个招呼就回了房间。希文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也吩咐方正早些休息,不要熬太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