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唯有你我
返身回城时,城门在我身后缓缓阖上,暗风问我:“小姐,是要回营帐么?”说罢,瞧了瞧我额上的剑伤,端正五官颇多自责,“小姐所受之伤,须得尽快清理才是。”
覆面青纱早已不知所踪,夜风混杂沙砾扑面而来,刮在额心剑伤处,确实颇多疼痛与不适。我点头,步上马车前,还是仔细叮咛了暗风一番,今夜之事,任何人,休得对圣上泄漏了半句去。
暗风在月光下抬头瞧我,神情微微讶然,倒也什么都没说,径自点头应是。
我方在马车内坐定,车帘子尚未全然放下,只听帘子外的暗风一声低呼:“小姐,小心——”但是,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比起这漠北的朔风还要来得猛烈迅捷,在身子被那股子旋风席卷带离马车时,眼晕目眩之际,扑鼻的,是熟悉的气息,清冷亦孤傲。
是烨儿,定是烨儿,烨儿醒了。
瞬间的狂喜充斥了我所有的心神,等不及眩晕散去,我急急的伸手去握住那箍在我腰间的手臂,触手的,是熟悉的凉滑与坚韧,我轻唤出声:“烨儿——”因为狂喜,嗓音无法抑止的微颤。
暗风亦是瞧清来人,不可置信的低呼:“主子!?”
“暗风,你退下。”
当我皇帝侄子平淡无波的嗓音飘入我耳际时,我立时清醒过来,慢慢的,收回握着他双臂的手,低头看他月色下的影子,思量着开口:“哪里来的千余云楼鬼兵聚集边城外?不过是云楼人故弄玄虚、扰我边城将士心神罢了。暗风已是打探清楚,边城外方园百里,未见云楼鬼兵踪迹,风平浪静得很……”
未待我说完,他的右手径自托起我的下巴,是柔韧亦是不可违逆的强势力道。
我自知,已然无法回避,只得抬眸看他,他的脸色尤显苍白,薄唇下抿,眸光淡凝无波,在我面颊上慢慢的逡巡,我只得轻笑道:“是不小心碰伤……”
他慢慢的,俯低脸颊,直到,薄唇快要贴近我额心,我直觉要向后退,但是,他的左手尚且揽着我的腰,容不得我后退的,他的唇就这般,轻如柔枝拂波的,触在我眉心伤口处。
时光在瞬间仿或凝滞,而我,心里闪过几千几万种念头,终是无法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只得任由,他柔软的唇舌在那伤口处细细吮吸,有点疼,有点凉,但是,没有先前的不舒适感。那么,罢了,他要做什么,随着他去吧。
心神一旦松懈下来,在他的气息包裹下,没来由的,我只觉很疲累,很想闭上眼睛好生歇息一阵子。
于是,闭上双眼,身子也软下来。
迷糊中,感觉他将我抱起,好似是在马车内,有薄薄的毯子覆在我身上。
“姑姑——”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贴着我的耳畔吹入耳膜,仿或是幼时的他子夜时分醒来,站在伏波宫玉阶上,惺忪着双眸,软软的声腔喊那在樱花树下长久站立的我。
我很想应他,但是,启唇,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因身子如斯疲累不堪,睡意如斯深沉。
心里想着,如斯也好,待一觉醒来,他心里的闷生的怒气也该淡了、散了,而我,也便无须费心又费口的想着应对之辞。
日子,自是风平浪静,我与他,该干什么自干什么去,两不相扰。
当我一觉醒来,已是隔日日上三竿,我慵懒起身,四下望了望,依稀记得正是前几日我皇帝侄儿昏睡的营帐,卧榻一侧的茶几上还放着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
我正要唤莫寻,只见帘子被掀起,紧接着,我的皇帝侄儿长身入内,瞧见我醒来,眉目动了动,平声道:“醒了?”
我忙起身下榻欲行叩拜礼,他大步入内,坐在卧榻外侧,按住我欲下榻的身子,道:“姑姑无须多礼,既是出行在外,宫中繁文缛节能免则免。”
我忙恭声言谢。
卧榻边坐着的人,倒是难得好心情的轻笑出声来,边笑边拉过我的手腕来随意切脉。
他的医术并不算得十分高明,不过,也颇多宋老真传。当年,我秉持着要想在宫里活命下去,文治武功心计权谋须得样样出类拔萃的理念教养他,另外,也提醒宋老只要逮着空子便是多教教他药理雌黄之术,当时心里想着的是,如此,有个万一,他也晓得简单的自疗法子,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见他心情不错,也就当作真是什么事都没有了,都随了我那一觉淡了、散了。于是,趁着他正儿八经给我切脉之时,我细细打量他的眉眼神色,精神自然是不错的,不过,那眉睫眼梢还是依依的泛了血气亏损之色,只是他掩藏得极深罢了,不细瞧,当真是看不出他受伤初愈。
我琢磨着开口:“圣上的伤,还须谨慎疗治,切不可马虎应对。”
他终于切好脉,也不松开我的手腕,径自抬眉看我,却是一言不发。那双葡萄紫一般清亮的眸子里,清晰的倒映着我的五官。
不知怎的,我被他看得有些心头发虚又发怵,干笑两声,没话找话的扯着话题来:“那个,圣上出宫也好些日子了吧,也该是起驾回宫之时了吧……”
“姑姑——”他忽然启唇,软软的唤我,一双眸子哪里寻得平日的深沉冷肃,是无比的清亮潺澈。
我被这一声软软哝哝的唤以及这双依稀泛滥着信赖与孺慕光芒的眸子给惊吓出了一身的汗,自他八岁后,他何时这般的唤过我?何时这般的看着我?
忽然,我非常怀念他平日个的帝王威仪、冷厉无情来。
“呃……那个……”饶使我平日个怎么的精于算计、惯于含笑应对,此时,也只剩下了结巴的份儿,脑子里还在纠结着,是配合他喊他一声“烨儿”好呢,还是大义凛然、君上臣下的规矩称呼一声“圣上”好呢?
“姑姑,答应烨儿一件事,好不好?”
有谁,忍心拒绝如此一双清凉潺澈又满含希冀与孺慕的葡萄紫眸子?
何况,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都陪他走过来了,为他做的事情何止千万,又怎会差这么一件事?
于是,待思索罢,我非常大力的点头。
他看着我,慢慢的,唇角上扬,紧接着,肩背颤了颤,终是,低笑出声来,他笑着道:“姑姑,不过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罢了,姑姑何至于点个头都点得大义凛然,悲壮莫名的。”
而我,还深深沉浸在他这十年不再遇的轻松神情与笑声中,哪里顾得他的调侃。何况,这好笑么?一点都不好笑。
他止住笑,见我神色始终是他所谓的“大义凛然”、“悲壮莫名”,松开我,站起身子,踱步至纱窗处,长身玉立,轻声道:“姑姑,对于烨儿,你不必如此的。”
不必如此?怎样的“如此”?
是指我这一刻的“大义凛然”、“悲壮莫名”?还是指我待他,所有的一切?
“姑姑,今日,在这远离京师的漠北边城,姑姑与烨儿,做一日,真正的姑侄,可好?”
我愕然,抬眉看去,他站在纱窗处看向我,从纱窗投来的灿亮光影笼罩了他的侧面,只觉那个少年眸光晶莹,神色俊雅,当真是人中之龙。
而此时的龙,不似往日的深沉内敛不容靠近,此一刻,他是一条温顺的小龙,柔和的嗓音,柔和的笑颜,希冀的眸光,让我恍惚觉得,此一刻的我,形象倏然光辉无限,如同,一只慈祥又和蔼的龙妈妈,哦,不,是龙姑姑。
对于他,不管我承认与否,终究因着十年相守,十年教养,有某种可以让我在某种瞬间恍惚以为彼此之间真是存了血浓于水的亲情错觉。比日,此刻。
于是,我轻笑点头:“好,抛开一切,烨儿不是什么帝王,而姑姑也不是什么帝姑,没有皇宫权术,没有天下纷争,这一日,烨儿只是姑姑的烨儿,而姑姑,只是烨儿的姑姑。漠北宽广,只有你我。”
他重复的,喃喃问我:“天地浩广,唯有你我?”
我点头:“是的,天地浩广,唯有你我。”
要经过多少年,才深切的明了,他一生所求,不过是,这简单的八个字——天地浩广,唯有你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