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胜之不武

  檀香袅袅起云雾,月光清冽照古琴。

  一曲弹罢,余音尚且旋绕于漠北的朔风中,该出现的人,亦是如预期的,悄然而现,立于琴案前数步之外。

  我垂眸,只作不见,手指径自抚过琴弦,重复的,是那首古老的乐曲——《葛生》。

  许久,那人出声相问:“你是谁?”嗓音冷冽亦警惕。

  我笑了笑,不加理会,犹自低眉专心抚琴。

  “你是鬼,是人?”

  我并不抬头,宽广水袖拂过七弦古琴,乐音苍凉,轻笑出声,道:“你若是鬼,我亦是鬼。你若是人,我亦是人。”

  寒光乍然闪过眼帘,不过是眼光掠过的瞬间,冰冷的剑尖已然抵在我眉心之处,尖锐的疼痛自眉心处传来,有温润的液体顺着额尖眉心滑移。

  我淡然静坐,十指抚过琴弦,乐音如常,不露丝毫颤音。因太过深知,百战之首,攻心为上的道理;因太过心知,那人,不过是试探罢了。

  血珠艳红,滴落于弦上,一滴复一滴。

  那人收剑,问我:“你当真是不懂武?”是反问,却是明显的,无须我的回答。

  那人又问我:“月下焚香弹琴,意欲何为?”

  琴声流转,语音轻灵含笑,我说:“公子以为,小女子于这漠北月下独坐弹琴,又是为了哪般?”

  那人静默片刻,冷声嗤笑:“汉家天下,竟是衰弱到需要一介弱女子舍身相护的地步么?”

  “哦?”我微感兴趣,笑道,“小女子何其三生有幸,竟是被公子推崇为舍身救国的高义女子。”

  “传言汉人天性多狡诈,惯于使奸计,竟是连一纤弱女子都不例外。”那人冷笑,颇多不屑,“今日所见,果真是传言非虚。”

  我更是深感兴趣,指尖划过最后一段音符,问:“敢问公子,小女子月下焚香弹琴,又是为了哪出奸计?”

  “美人计?还是——”我缓缓抬头,隔着琴案看向那人,宽大的斗笠遮去那人的五官容颜,唯有月光下身影挺拔,傲然屹立于漠北广阔的天与地之间。

  眉心的痛,自然是极痛的。

  愈是痛着,愈是要笑,且要笑得更美更艳。

  此一刻,我看着那人,明眸灿笑,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人,道:“亦或是,空城计,请君入瓮?或者,是计中有计?”

  “哼——”那人冷笑一声,并不阻止我的靠近,亦是天性里不失自信与傲气的主儿,他道,“你的琴技确是出神入化,一曲《葛生》更是让我族人心生凄凄,你以为,如此一来,我的族人便是顿失斗志,徘徊不前,最终错失良机?”随着他的话音,天地间黑影飘忽,如魑魅鬼影,眨眼,他的身后,已是垂首而立千余蒙面黑衣人。

  “西门大敞,无人把守,是想着,我云楼族人心感有诈,莫敢贴近边城寸步么?”他冷然一笑,“偏偏的,我倒是要反其计而行之,我倒要看看,何谓计中有计?”

  我心中微叹,事到如今,也只得走最后一步了。

  如此一想,我立于那人身前一步之外,朔风吹起颊上青纱,我眉眼轻挑,扬眸看那人,轻拍手心,笑赞道:“好一个反其计而行之,好一个剑胆琴心。”

  “但是,公子,如果,不是空城计,而是,美人计呢?”我望向那人,媚眼如丝。

  青光从眼前如闪电闪过,覆面青纱被剑尖挑起的瞬间,我眼望寒剑,剑光凛冽,而我,笑靥如花。

  我轻启樱唇,笑问:“公子,汉家女子美么?”

  那人沉默不语,猛然的,伸手而来,便是要攫住我的手腕。

  而我,在同样的瞬间,水袖轻展,身子软软的靠过去,手缓缓的递过去,是极其鲜明的投怀送抱。

  在他就要攫住我手腕之时,银白利器,瞬间并发。

  我算准了距离,算准了时机,算准了他周身大穴。亦是算准了,他即便能躲,也未必躲得开所有暗器。

  只要他闪身躲避,我便是可以趁机返身按动案上琴弦,弦下机关重重,他云楼鬼兵千余人,少说也得倒下一小半。

  而案上一炷香即将燃尽,其时,自是暗风带领属下出手之时。

  就在那人旋身躲避利器,而我就要趁机快速返身去拨弄琴弦时,侧方,传来一声厉喝:“大胆女子,竟敢暗算少主,找死!”

  朔风呼啸,利剑疾刺而来。

  反射性的,我疾旋水袖,但是,未待我触动暗器开关,我的腰身被一只手臂给揽过,在躲过那利剑的同时,有低喝声从我头顶传来:“退下!”

  是那人的嗓音。他的属下唤他——少主。想来,便是那云楼族少主了。

  救我之人,竟然,便是我方才利器所伤之人。

  这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心中瞬间闪过惊讶。

  “小姐——”耳畔,传来暗风的声音。

  紧接着,兵戎相接,杀声顿起。

  云楼族少主揽着我,旋身一转,立于琴案后,对眼前的厮杀充耳不闻,径自问我:“小姐!?你是哪家的小姐?”

  宽大的垂纱斗笠,让我始终无法得见他的真颜。而他的左肩胛处,显然被暗器所中,沁出血丝来。

  我心里开始后悔,怎是忘记了事先将这些暗器给抹上剧毒。

  我吃吃的笑了起来,唇角上扬,道:“小女子既是汉家女,自是汉家小姐喽。”

  “来自哪里?乾昭京城,还是其它地方?快说。”他攫住我手腕的力道加重。

  果真是奇怪之人,在这个时候,竟然问这毫不相干之事。

  我忍住眉心与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扬眉灿笑,道:“公子既是好奇,小女子自当如实相告,小女子生于江南,长于京城。若是,公子此次有本事,将小女子掳了去,小女子日后,自是随了公子,出没于这漠北风沙之中。”

  云楼族少主的手,蓦然抚过我眉心的剑伤,清冽的嗓音竟然含了一丝不知所谓的笑,道:“你,我确实是要定了。”

  “是么?那要看你有无这本事了。”我轻笑一声,扬声,“暗风——”

  在暗风欺身而来之时,云楼族少主的笑从我耳边滑过:“我这人,向来是,从不会让到手的东西,白白的溜走。而你,已然在我手上,不是么?”

  自信又自傲且临危不乱泰然自若之人,我向来欣赏。

  若是,他不是云楼族少主,而我,不是帝姑,也许,我会与他,成为把酒言欢的知己好友。

  只是,可惜了,我与此人,注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要想成就我心底最深的想望,就必得,坚定的,站在我皇帝侄子这一边,平定这北疆之乱,而他云楼族首当其冲。

  某种意义而言,他是我皇帝侄子的敌人。自然的,亦是我这帝姑的敌人。

  很简单的道理。

  很简单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忽然,我便是稍稍的明白了莫寻重复了千万遍的关于我与慕容凝之间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我与谁道同道不同,向来是由我说了算,无须他人来告诉我,我与谁道同,又与谁殊途。在我眼里,我与慕容凝,至多算是尚且陌路罢了,还不算是道不同。至少,他效忠于我的皇帝侄子,而我,对我的皇帝侄子,自认为,目前为止,也算是劳心劳力。单从这一点来说,我与慕容凝可谓志同道合。对,我与慕容凝不过是陌路罢了,时间久了,自当熟悉起来,总有一日,并肩而行,相携看风起云落。

  在这漠北的刀光剑影声中,我竟然,又一次的,想起了慕容凝来。

  唉,我待慕容凝之心堪当照明月,奈何漠北明月照荒漠。

  人要自信自傲,确实需要资本,否则,便是夜郎自大。

  在暗风与云楼族少主交手数十招之后,我不得不心生肯定,此人的功夫不在身为三万暗卫统领的暗风之下。

  当然了,暗风心生顾忌,我尚且在对方手里,出招之间处处留神又小心,生怕误伤了我。

  但是,云楼族少主好似并不以我在手为胁迫暗风的人质,在与暗风交手之间,亦是处处将我护在身后,显然颇多顾忌剑气会伤及我。

  “不好,是檀香软骨散——”随着苍老嗓音传来,一抹白影疾闪而来,“少主,我们中计了,这女子实是奸诈,留之不得,必死无疑,否则,对不起已折损的数十弟兄。”

  “小姐,小心——”暗风惊声疾呼的同时,剑尖斜挡,迎向那抹白影疾刺而去。

  在暗风抽身去挡那迎面而来的白影之时,云楼族少主剑势回绕,剑光锋利,刺得我双眼微晃,我心中一紧,右边水袖内紧握的匕首迅捷刺出,狠狠的,扎在云楼族少主背心处。

  “嗯!”耳畔,传来云楼族少主一声闷哼的同时,又是一声清越的利器相撞声响,“叮——”

  “少主——”

  “小姐——”

  那边对峙的两人,迅捷回身,暗风抢先一步,将我从云楼族少主身边迅速拉离,护在身后。

  我站在暗风身后,这才瞧清,方才云楼族少主剑势回绕,并非取我性命,而是替我挡开那射来的致命飞镖。

  “少主,您怎么样?”立于云楼族少主身边的人,白发白须,伸手,欲扶身形微踉的少主。

  云楼族少主摆了摆手,立住身形,道:“师父,无碍的,死不了。”我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视线是越过暗风,定在我这边的。

  果真,他又道:“记住了,我是云楼族少主。你我,还会再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肩胛的伤,笑,“毕竟,我这两处的伤,可不是白挨的。”

  “撤——”随着他一声简短的命令,他,以及白发白须老人,还有那千余鬼兵倏然消失,空旷的平地上,独留几十具尸体。

  暗风回身,紧张问我:“小姐,您可安好?”

  “安!”我摆手,吩咐暗风,“清点人数,速速回城。”

  待清点罢,我宫中三百有八暗卫折损十二人,受伤者达五十人。而那地上躺着的黑衣蒙面尸体,亦有一百零六人。

  我叹息声,对暗风道:“云楼鬼兵,当真是容不得小觑。今日纵然险胜,却是,胜之不武。”因着,我吩咐暗风在那檀香内,掺杂了梨花香,待燃起时,便是上好的软骨散,且不易察觉。而我,暗风,以及宫中暗卫,是早有准备服了解药的。

  暗风亦是默然不语,想来,亦是多有震撼,许久,才道:“那云楼族少主,功夫亦不在暗风之下。”

  我怀抱古琴,回城前,对暗风道:“吩咐下去,将那云楼鬼兵尸体就地好生安葬。”

  纵然是胜之不武,终究是胜了一着,如此,便是足够。<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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