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漠北之夜
军帐外,遥遥传来野狼嘶嚎、孤雁哀鸣。
漠北的夜,悄然来临。
军帐深处,珠帘重重,纱幔轻垂,青灯下,映着榻上昏睡好梦之人胸前新缠的纱布,洁白如雪,偶有血点沁出,亦是星星点点的红与艳。
纱布四周,裸露于空气下的胸前肌肤,青黑色在缓缓褪去,手中湿巾慢慢的擦过,还原出少年略显白皙亦细致的肌肤好颜色。
我满意的收回眸光,侧身,将湿巾在新添的温水中洗净,将昏睡之人平放于胸前的手拉过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洗干净。然后,是他的欣长脖颈,他的昏睡容颜。
再取了一边案几上的象牙梳子,将那披散于颈侧的发丝理顺,最后,将他的亵袍缓缓拉上,系好带子。再握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睡颜,时光寂缓无波,一如那些久远的、遗落在伏波宫每一寸角落里的光阴。那时,他练剑累了,等不及宫女为他沐浴更衣,已是闭目入眠。熟睡时的他,如一头小小的警惕的野兽,一如军医所言,容不得他人近前三尺。除了,我。而我,早已习惯,在他每一次因读书、练剑累及而入睡后,亲手为他沐浴、为他更衣。
“烨儿啊,姑姑这一辈子,难道,当真是,注定了,要伺候你的命么?”
“你纵然远在关山万里处,但有万一,姑姑终是要千里万里的追寻而来,伺候你。”
“烨儿,是姑姑,前一世,欠你的么?”
“所以,这一世,舍了最好的年华,忍了割臂的疼痛,舍了夜氏的血液,陪你、护你、救你。”
“……”
我知道他听不见,因为他的听不见,我可以,在这远离深宫内苑的广袤漠北之地,沉香袅袅,握着他的手,守在他的塌前,絮絮叨叨,轻言低语。
许是这三日两夜的奔波疲累,又许是失血的缘故,慢慢的,睡意袭来,我放任着自己趴在塌前寸许之地悠然入眠。
睡眠深处,没有梦魇,没有惊悸,有的,只是绵延宁然的沉香混杂了身侧之人清冷孤绝亦润泽的熟悉气息。
直到,尖锐的号角声,响彻漠北夜空,穿透我微酣睡眠。
“卫副将,突发何事?”是暗风刻意压低的嗓音,从重重珠帘外传来。
“回大统领,是……帐中军医,遭人暗杀了。”卫忠嗓音低缓,“人头悬挂于月桂树下,被巡夜的卫士发现,惊惧之下,鸣了号角……”
我骇然起身,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脚步趔趄,我忙伸手扶住床柱,低眉看了看昏睡之人,想来,没有两三日的功夫,是无法醒来的。
为他掖了掖被角,离去前,唇角贴着他的耳侧,低声道:“烨儿,姑姑只希望,这是姑姑,最后一次,为你,排忧解难。以后,当真是,别再让姑姑失望了。”
将垂纱斗笠戴好,走出去,莫寻瞧见我,忙迎过来,守在我身侧。暗风则是朝珠帘深处望了又望,脚步迟疑。
我淡淡开口,对暗风笑道:“你若是不怕被公子掌风所伤,进去便是。”
暗风闻言,迟疑半响,终是讪讪的收回目光,规矩立于我身边一侧。
我隔面纱抬眉看去,看清虬髯汉子写尽沧桑的眉目五官。
他亦是在注视着我。
我朝莫寻看了一眼,莫寻会意,探身入外,守于军帐外。
幸得蒙了面纱,遮去因失血缘故而显苍白的脸色,我找了张椅子坐下,问卫忠:“有多少人知晓,军医已遭暗杀?”
暗风道:“这位是公子的姑姑,卫副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卫忠闻言,单膝跪地,嗓音中有压抑的颤抖:“卑职见过……”
不待卫忠说完,我轻笑道:“既是轻装简从而来,繁文缛节自是全免,卫副将不必多礼,起身回话便是。”示意暗风将卫忠扶起,又道,“卫副将若是为如何称呼本宫而烦优,不妨随了本宫的贴身嚒嚒,唤本宫一声小姐,可好?”
“小姐!”低哑的一声称呼,没有人瞧见,面纱后的我,那双含笑的眸内盈然欲滴的朦胧湿润。
多少江南桑梓事,多少烽烟故人情,多少尘封心酸事,多少经年隐忍苦,在这一声“小姐”中,扑面而来,落进了心脏最深处。
心脏,涩了。
鼻翼,酸了。
眼眶,湿了。
再开口,依然是如常淡雅含笑的语气,我说:“公子的伤,已无大碍,诸位安心即是。只是,总也须得两三日,公子才得醒来。在公子醒来之前的这几日,边关之事,诸位若是信任本宫,全权交由本宫处理,可好?”
“全凭小姐吩咐!”卫忠蓦然跪地,嗓音铿锵,掷地有力。
我点头:“那么,先请卫副将封锁一切消息,圣上来边关一事,以及漠北守将与军医离奇遭暗杀一事,断然不可泄漏出去半个字,违令者,立斩不赦!”
卫忠自是点头应是。
“暗风,边关方园百里,有多少你的人?”我问暗风。
暗风道:“三百有八人。”
我点头:“即刻秘密召集,暂编卫副将麾下,依旧由暗风你带领,负责全城之巡查戒备。但凡再有暗杀之事发生,暗风你提头来见。”
暗风正色:“卑职领命!”
“军医遭暗杀一事,于天明前,昭示全体守关将士,不过是军医与诸位将士开的一场玩笑罢了。”
卫忠愕然,我笑,不急不徐道:“听本宫的吩咐即是。本宫偏偏不遂那暗杀之人心中所想,本宫要让这边关小城一切运营正常,人心安定。”
卫忠问我:“只是,小姐,如何再去寻来面容一摸一样的人来,充当军医?”
我问卫忠:“那军医,可是方才在帐外与本宫细谈公子伤势之人?”
卫忠点头:“正是。”
既然是我瞧过的模样,自是无所难事。我笑道:“本宫瞧那军医身板,倒是与暗风颇多相似之处。卫副将你,去寻张驴皮来给本宫就是。”
暗风与卫忠各自忙碌去,我靠着椅背,半眯双眸,疲累不止。
一只手,搭在我右手腕处,旋即,不由分说的,掀开我宽大的水袖,当那臂上细纱曝露于微凉空气中,耳畔,传来莫寻低缓的声音:“公主千岁,您——”
“不是公主千岁,是小姐。”我反手,握住莫寻的手,把玩着他细凉的手指。我割臂放血,切肤之痛,我承受了自是应当,他却是也得跟着痛,且是比我本身所受的痛要痛上好几分,这份“痛不见伤,痛不见血”的连体之痛,当真是委屈了他。
许久,我睁开双眸,对莫寻道:“割臂放血疗伤之事,休得对第三人说起。”
莫寻沉默许久,这才点头,低声道:“请容奴才为小姐疗伤止痛。”
我放了莫寻的手指头,由着莫寻为我疗伤镇痛。
许久,我对莫寻道:“莫寻,总有一日,本宫会寻了解蛊毒的法子来。”
莫寻将我的宽袖放下,摇头,不语。
我不知道,莫寻所谓的摇头,是说,没那个必要;还是说,这个世上,并无那解蛊毒的方子。我对莫寻道:“莫寻,这个世上,没有我夜婉宁,实现不了的事。”
莫寻蓦然看向我,许久,双膝跪地,狰狞面具映着从帐外射来的月光,灿白清亮,缓缓的,将那面具脸颊贴在我膝盖上,亦是许久许久,才从我膝盖处传来恳求亦卑微的声音,莫寻说:“奴才只求您,岁月静好,现世安宁。”
岁月静好,现世安宁!?
我扬眉轻笑:“莫寻,你当真是处处晓得泼本宫的冷水。”我,夜婉宁,夜氏的女儿,此生此世,什么都可以得到,什么都可以实现,什么都可以不放弃,唯独,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何能得?早随了江南岸那场大火,燃烧殆尽,认命放弃。
“莫寻,本宫稍稍小憩,待那卫副将来了,记得唤醒本宫。”
朦胧的睡意中,是莫寻喃喃的声音:“当真是,不可求,不可得么?”飘散在漠北夜空下空旷回荡的狼嚎雁鸣声中,几多彷徨,几多哀伤。
莫寻的悲哀,我从未懂得,亦是无心探询。但是,莫寻,我应你之事,定会实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