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地拾婴

  江南的冬季通常是不积雪的,这一年却例外,鹅毛般的大雪飘了整整三天三夜。九华山上,积着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

  山下不远处一间简陋的茅屋内,挤满了过路的人。大雪阻断了他们的去路,就连来时的路也被大雪层层覆盖,进退两难。

  门槛边上坐着的两名壮汉,不时地呵气搓手,相互交谈着。

  “这场雪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快要饿死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连年的战乱和虫灾,我们也不必逃往他乡,受这等罪。”

  “翻过九华山就到了江宁,听说那里是鱼米之乡,十分富庶。若是能在那里找份活干,就能赚些碎银养家糊口。可是这雪实在太大,我两次爬到半山腰都遇上雪崩,差点被雪埋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

  “我看也只能在这里等雪停,不过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不知还能熬几天。你看那孩子,都哭了半天了,真可怜。”

  两人的目光转向屋内柱子旁的一名小妇人,那小妇人怀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正凄凉地啼哭着。而那小妇人,脸色苍白,嘴唇干枯,含着泪珠不停地哄着孩子,恨不得割身上的肉给他充饥。

  “快给他吃吧!”一个清越悦耳的嗓音响起,小妇人疑惑地抬起头,眼睛一亮。眼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面容温润白净,清澈的星眸,泛着清幽的光泽,明亮无比。他的手上正举着一块烧饼,递在她跟前。

  小妇人嘴角微微发颤,脸上充满欣喜,眼神感激地望向小男孩,从他手中接过烧饼。屋中的其他人也一齐把欣赏的目光,投向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孩身上。只见他的衣服有些破碎,显是跋山涉水所致,但仍盖不住衣服本身的华丽和高贵。他的眉头微蹙,眼神凝重,透着淡淡的忧伤,右手不时地摸一下身上背负的包袱,似有什么贵重物品放在里面。

  渐渐地,妇人怀中的婴儿进入梦乡,人们或轻声交谈或打盹,屋内慢慢安静下来。小男孩已经望着门外许久,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门外,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门槛边的两名汉子见他要出去,急忙劝道:“孩子,眼下雪还下得紧,你最好别出去。”

  小男孩知道他们是好意,冲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转头继续往前走。坐在左边的汉子急忙追上去,劝道:“孩子,山上有雪崩很危险的,还是等雪停了大伙一齐结伴上山吧。”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小心的。”男孩的意志很坚定,执意地冒着风雪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任凭两名汉子如何叫喊,他都不加理会。

  雪花随意地飘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不过多时,他的身上已披了雪白的一层,而他似乎感觉不到寒意,任凭寒风无情地吹打在他细嫩的皮肤上。

  几天前,他还在父亲的尊尊教导下练习箭术,母亲温柔地用丝帕为自己拭汗,他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转眼间,敌军攻城,来势凶猛。身为守城主将的父亲毅然披上战衣与敌军厮杀,可是敌军一拨接着一拨地袭来,誓要拿下城池。眼看着城门将破,父亲绝望地立在城头横刀自尽,大喊:“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母亲无法接受父亲的死,用父亲自尽的刀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临死前将一封血书交到他手里,让他到江宁投靠父亲的好友唐镇远将军。

  他亲眼目睹了父亲、母亲的死,却无能为力,他的心痛到了极点。来不及埋葬父母的遗体,敌军就追到了城头,他凭着机智和果敢,九死一生从城里逃了出来。这一年他才十岁,他亲手举刀捅死了两名士兵,他的双手从此染上了鲜血。

  原本阳光开朗的少年,眼底深处从此多了一份沉重和悲伤。尽管寒风冷得刺骨,吹得他的脸涩涩发疼,他还是凭着一股毅力坚持挺住。

  大概走了三个时辰,太阳渐渐下山。他一路上行来还算顺利,不知不觉已越过山顶。忽听得身后隆隆作响,响声越来越近,犹如千军万马,他惊异地回头望去,忍不住失声大叫道:“雪崩!”语音未落已被风雪席卷而去,整个身体不停地往下滚去,不由自己控制,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他试着站起来,双手用力撑地,突然感觉右手摸到一个松软的凸起物。他转身伏在地上将雪扒开,意外地露出一个襁褓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打开,里面竟是一个女婴。他还以为是个死婴,吓得弹开身去。女婴嘴里突然发出一声轻吟,接着吧唧吧唧地抿了几下嘴,倒似正睡得香甜却被人扰了清梦。

  男孩有些不敢置信地探过身去,见女婴的脸色红扑扑的,细长的睫毛扑闪着,一张鲜嫩的樱桃小嘴不时地一张一合,极为可爱。他惊喜地抱起女婴,自父母离世后,脸上第一次露出欣喜的笑容。

  也许是天可怜见,才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将这个可爱的孩子送到他身边。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他和她的命运从此将牵连在一起。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和包袱,抱起女婴往山下走去,脚下一个不留神,跌了个跟头,将怀中的女婴摔了出去。女婴从睡梦中惊醒,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滴溜打转,甚是可爱。男孩慌忙跑过去抱起她,内心有些自责,看到她安然无恙才送了口气。

  无意间发现她身下有块鹰形的玉佩,玉佩通透圆润触手升温,是块名贵的宝玉。他暗自猜想这婴儿被埋在雪里多时,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多半是身怀宝玉的缘故。

  玉佩雕刻精致,极具匠心,翻过背面,发现上面刻着一个‘雪’字。他将玉佩重新放回襁褓中,含笑看着女婴,柔声说道:“我们在雪山上相遇,玉佩上又刻着‘雪’字,以后你就叫‘雪儿’,好吗?”小雪儿竟像丝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冲着他甜甜地咧嘴微笑。

  男孩看了甚是高兴,又说道:“我们都是孤儿,以后就只有相依为命了,不过哥哥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小雪儿还是咯咯地冲他微笑,她的笑容仿佛有魔力一般,融化了他忧伤的心,也温暖了风雪带给他的寒冷。他用手紧了紧襁褓,生怕冻着她,继续往山下走去。

  山下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雪花飘入水面化成溪水,湍湍而流。小溪后面是一片树林,树叶、树枝都披上了雪白,层层叠叠,妙趣横生。

  此时,雪已停下,男孩抱着小雪儿来到溪边,用手盛了些水来喝。喝得差不多时,他便捡了片树叶将其弯成勺型,盛了些水喂到雪儿的小嘴边。雪儿吧唧吧唧地抿了几口,吐吐小舌头,似乎是觉得水太凉。男孩见她露出如此可爱的表情,会心一笑,抱起她继续往林中走去。

  因为积雪覆盖了道路,男孩只能凭着感觉探路,脚下一深一浅地踏雪而行,鞋底早已湿透。寂静的树林一望无际,没有一个人影,只留下地上他长长的一串脚印。

  走了近一个时辰,天色越来越黑,男孩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一串小脚印,心想也许沿着这些脚印能找到出路。

  “救命啊!”一声尖叫从不远处传来,男孩眉头一蹙,赶紧跑过去察看。

  跑近时,他看到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正蜷缩着蹲在一块大石上。大石下面盘踞着一条彩色花纹的毒蛇,正探着头盯着那女孩,伺机而动。

  女孩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披风,领口处绣有貂毛,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此时的她正害怕地哆嗦着,看到有人过来,立即大声地求救。

  “救命啊!你快把蛇赶走,快把它赶走。”

  男孩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小心察看了四周,见地上不远处有块大石头,于是他把小雪儿暂时放在一边,搬起那块大石头,小心翼翼地朝毒蛇靠近。距离毒蛇还有一步之遥时,他毫不迟疑地将石头猛地砸向它的脑袋。顿时,毒蛇的脑浆迸裂,鲜血溅了出来,身体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粉衣女孩见自己已经安全了,立即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举脚狠狠地踩踏蛇尾,嘴里咒骂着:“踩死你,踩死你!你这个畜牲,让你咬我。”

  男孩冷冷地昵了她一眼,转身抱起雪儿便要离开。女孩见状,连忙追上前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头扫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厌恶,没有回答,转身继续走。

  女孩不服气地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大声责问道:“问你话呢,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男孩甩开她的手,还是不说话继续走着。女孩心里急了,怕再碰到什么虫蛇蚁兽,紧追着他,边走边不停地问道:“你怎么抱着个婴儿,它是你什么人?大雪天的,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看他还是不搭理自己,女孩有些委屈地嘟起嘴,带着哭音说道:“我是跟我爹一起出来打猎的,刚才看到一只野兔朝这边跑来,我就追了上去,结果迷路了。不知道爹他们现在在哪里。”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男孩于心不忍,终于停下脚步,略带不耐烦地说道:“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知道这树林怎么走。你家人肯定还在林子里到处找你,他们如果看到我们的脚印说不定会跟来。不如你把你的名字刻在树上作标记,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你走的方向了。”

  “好办法!”女孩开心地拍手称赞,一方面因为他的提议而豁然开朗,一方面因为他终于开口说话而雀跃。

  “我叫唐珊,就把‘珊’字刻在树上,爹看到了,一定会找到我的。”

  就这样,他们一边走,一边在树上刻字。直到天黑,他们还是未能找到出树林的路。

  他们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生起一堆火。男孩拨弄着树枝,不让火熄灭,唐珊则挨着他坐在火堆旁。她心里非常地害怕,为了掩饰,不停地说着话。

  雪儿在襁褓中突然哭了起来,或许是饿了,或许是在抗议唐珊的啰嗦。唐珊见状就凑近她的脸,狠狠地说道:“别哭了,再哭就让狼把你叼走。”

  男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雪儿抱进怀里,轻摇着她、哄她,转头对唐珊喝道:“你真恶毒,离她远点儿。”

  他又低头哄着雪儿,轻柔地说道:“雪儿乖,饿了是不是?哥哥真没用,身上什么吃的都没有。等到了江宁,哥哥就给你买东西吃。”

  唐珊刚才被他喝斥,正发窘后悔,此时得知他和婴儿的关系,觉得有话题可聊,连忙凑过去问道:“原来这小不点叫雪儿啊,真可爱。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雪儿的小脸上,敷衍地随口答道:“潇雨。”

  “潇雨,真好听的名字!那你去江宁做什么?走亲戚吗?”

  潇雨本不愿回答她,恰好不远处也传来叫喊声:“小姐,你在哪儿?小姐!”

  唐珊欣喜地跳了起来,扯着嗓子朝来人方向回应道:“隆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过多时,五个下人打扮的人打着灯笼找过来,为首的便是唐珊口中的隆叔---唐隆。唐隆本姓田,自从进了唐家后一待就是十几年,从家丁升到管家。因唐家主人信任他,便赐姓唐,改名为唐隆。

  唐隆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矮小,但双眼闪着精光,一看便是精明之人。他一看到唐珊,就加快步伐奔过来,对着她不停地嘘寒问暖。

  唐珊跟他应答了几声,转身对潇雨说道:“潇雨,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们将军府可好玩了。”

  唐隆拿有色的眼睛扫了潇雨一眼,看到他衣衫破旧,还抱着一个婴儿,便生出不屑之心,忙拉过小姐的手,低声说道:“小姐,这小子来历不明,我们别理他。快回去见将军吧,免得老爷担心。”他边说边拉着唐珊离开。

  唐珊有些不舍地嘟着嘴,边走边回头看潇雨,希望他会改变心意答应自己的邀请。可惜,潇雨一直低头拨弄着火堆,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没有忽略唐隆看他时眼神中的不屑,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的轻视,即使是死,他也不要别人的施舍。

  众人走远后,潇雨便怀抱着雪儿渐渐入睡。<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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