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英雄落幕
“那大叔好厉害的样子。”姜云恪心里的紧张从未放松一分,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只觉那灰衫大叔强的可怕,更担忧起师父来。左小仙道:“我七岁那年,听到大伯与爹爹说到过这门神功,还被记载在一本叫《十二惊溟谱》的札记中,说这是一门邪功,可是这东离世家为什么可以修炼?”
“十二惊溟是什么?”姜云恪蹙眉问道,左小仙摇首道:“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呆滞了片刻,隐有泪光,姜云恪看到这一幕,问:“师姐,你怎么了?”
左小仙哽咽道:“我爹本是襄阳城的城主,在大唐国也是一个重权大臣,可是就因与大伯某一夜谈到这本《十二惊溟谱》,被朝廷中人大做文章,因此入狱。我们左家世代为大唐国的名臣之家,却因一本手札而罪及九族,千古清明毁于一书,大唐国当今国主真是个不明是非的昏君!”她激愤难当,不禁口吐逊言,双目中尽是愤恨。
姜云恪听她胆大斥骂当今唐王,吃了一惊,及时以手捂住她的嘴,紧张说道:“师姐,你怎么骂当今圣上,不要命了吗!”左小仙撇开他的手,踢了他一脚,道:“长安离这里有千里之远,这昏君难不成还长了一双千里耳?再说了,他不分黑白就下令诛我全家,害得我流离无居,骂几句不该吗?我师父说,师伯之前也是朝廷中的官员,也是被这昏庸的狗皇帝逼得隐姓埋名的,你不该替你师父骂上几句出出气,你配做他的弟子吗?”姜云恪被她骂得语塞,一时也不敢出言不逊,唯诺着站着,左小仙轻藐他一眼,随即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屋顶。
其时纱云遮月,朦朦黑夜中,东离长卿一声沉喝,双掌盖落,周遭碎叶随内力如河瀑一般倾下。三空思忖如何避过,却无处可避,那茫茫之气早已将自己封锁,当即闭目运劲抵挡。
“呼呼呼……”浊气从四方奔涌而至,竹屋不断散解,竹片纷纷松掉,只片刻功夫,竹屋轰然倒塌,姜云恪呆愣住了,被清醒的左小仙拉着往后退了数十步。而置身气流中心的三空更像是蝼蚁卷入沧海中一般渺小,足下竹子剧烈摇晃,他虽运劲稳住,可人已年迈,中气不足,加之方才肺腑受创,被东离长卿催发的浊浊内力冲击几下后,终于抵挡不住,噗噗噗的几声,鲜血自口中接连喷涌而出,身子倒飞穿过几株竹子,落入深处。
“师父!”姜云恪迫急向竹林深处跑进去,左小仙跟在他身后,而东离长卿收手以后,缓缓落地,看着四方狼藉,心里自叹唏嘘:“筱芷,二哥这般做,不知对也不对。”语毕,迈着步子向竹林深处走去。
姜云恪奔进竹林,见着三空平躺着,跪着抱起他的头,师父的发丝被血粘稠着的,气若游丝望着自己,他哭腔道:“师父,你怎么样了?你别吓徒儿啊!师父……师父……”左小仙也赶了过来,跪在三空右边,神色惶恐,泫然欲泣。
三空被震得肺腑碎裂、筋骨寸断,也未曾想到,四客之一的一念大师也没见过,此时却仅剩一丝生气,眼皮不住的颤抖,望着姜云恪,一句一句说道:“云恪……为……师再也……不……能……照顾,照……顾……顾你了。”姜云恪呜咽悲哭,不知所言,三空接着又道:“云恪……你日后…不必…不……不必记恨……东离家。二尊主若是……带你们……去了……东离家,你……便待在……那里……,记……记住了……吗?”
姜云恪泪水直流,右手紧紧握着师父的手,竟悲痛得说不出话来,摇头又点头,眼泪不住地滴落。左小仙也哭红了眼,见三空说话十分艰难,侧头望着自己,目中似有所求,她当即点点头道:“师伯,您放心,仙儿会照顾好小师弟的,您放心的去吧!”说罢,三空急急喘了几口气,缓缓闭目,就此命绝。
“师父……”“师伯……”“呜呜呜……”
姜云恪与左小仙悲恸大哭,哭声甚是绝望,于竹林中袅袅不绝。纱云散去,月华轻柔的泄下,竹林中没有鹤唳猿啼,唯有清风轻拂、明月无声,青竹落叶几片,似也在为一代剑客的落幕而叹息寥落。
姜云恪与左小仙两人抱着三空痛哭了一阵,也不知东离长卿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待两人哭得险些缓不过气儿来时,他分别在两小孩身后凭空点了点,两人随即昏倒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叹息声自林中四方悠悠传来,东离长卿暗自吃惊后,神色自若,朗声道:“早知青城山一带,隐士高人颇多,只因今夜前来与旧人一叙,不知扰了哪一位高人前辈的清修,长卿在此赔礼,也期望能见高人前辈一面。”他语气中虽携谦逊,却也有自傲怠慢之意。
“离阳神诀不愧为十二惊溟之一,虽未尽全力,却已让人心悸难挡。”忽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歇止后,一道身影兀自出现在东离长卿眼中。来人身着玄青色的道袍,双眉如霜,面容看起来虽有些枯槁,双目却清濯有神,正是三绝观中的玄清道士。
东离长卿见他神态端详,内息沉稳,且从他口中听到“十二惊溟”四字,心中一震,此人绝非庸碌之辈,当年虽有过一面之缘,但已过十余载,早已印象模糊,问道:“敢问真人道号是?”
玄清笑道:“贫道道号玄清。”目光转向地下的三空,神色哀伤,道:“命中死劫,避无可避啊!”
东离长卿心中冥想几转,真是想不起来此人,不过他既然知道自己所使武功,只怕也是个江湖老道隐居此地罢了,语气自是平和了许多,他问道:“真人与他是旧相识?”玄清点点头。
玄清又道:“当年他孑身来到此处,与贫道煮茶论道,颇为有缘。”
东离长卿道:“他命丧我手,你若想为他报仇,出手便是。”
然而玄清却摇首道:“我并非为友报仇而来,只是来替他完成一桩遗愿。三空前些日子嘱托贫道,一定要照顾云恪一二,此时他先临黄泉大道,贫道自是不能让好友含恨而终。”
东离长卿道轻笑道:“不满真人,三空算起来也算作我妹夫,方才与我缠斗之余,也托孤于我。另说舍妹一生情钟于他,若我不应允,她于九泉之下岂不也是安心不得?”
玄清点头,道:“这么一说,也是在理。”他瞧了一眼伏在三空身上的姜云恪与左小仙,又道:“其实早在十二年前,贫道与三空碰见一位黑袍客,他内功精湛,当世无双,其时他莫名丢下一名男婴,并留下‘四客临渊,命格重解’八字箴言。其后我自算一卦,这箴言中所指之人并非指三空一人,而是整个大唐国。”
东离长卿蹙眉,冷声道:“我东离世家早在数百年前就已遁世而居,族中任何人不得参与庙堂之事。江湖事也少有涉及,这大唐国命格怎样运转,与我东离世家有何干系?”
玄清沉吟半晌,笑道:“非也非也,东离居士可曾记得当年前自长安城中传出的流言吗?”东离长卿摇摇头,玄清道:“十二年前,长安城中的十二惊溟圣德碑被毁,作为十二惊溟排名第一的惊溟剑被人取走,同年临世的太子也被人断了生气,且在长安城中流传出‘惊溟重聚,大唐将覆’的箴言。唐王盛怒之后,派了大唐第一神捕狄翳追查那事,狄翳带了一千神策军,一万铁骑从千里迢迢的长安追自西蜀地界后,都险些丧命,此后大唐国境内,‘惊溟’二字成了禁忌文字,但凡谈及此二字之人,抑或家族、宗门罪及九族。那人能以一己之力使得大唐第一神捕落魄而归,是谁又将狄懿从那人手下救走,唐王又何以将‘惊溟’列为禁忌之字?其中原因,东离居士可知?”说到这里,玄清目光看向东离长卿,后者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东离长卿悠悠道:“天下谁人不知那是西蜀王的峥嵘手笔?”
玄清道:“可是天下还有传闻说,当年刚出世的太子并未夭折,狄翳追寻到川蜀之地,落魄而归,想必与此事有所关系吧?相信东离居士,也遇到了一位神秘人,能说动你来青城山寻找三空的理由绝非是令妹一事,而是这个孩子吧?”
东离长卿脸色微变,只不过在暗夜中旁人看不到。玄清见他不语,笑道:“东离居士不必吃惊,贫道身在山野,心寄自然,朋友寥寥可数。三空生前常说,一个人道心不稳,全是受一个人的贪、嗔、痴三念所困,让贫道裨益颇多,于是引为忘年知己。他生前遗愿,贫道自当竭力而为。且适才观战,深知他深受‘痴’念所困,所以贫道想与好友静静坐谈一夜,为其疏清执念。”
东离长卿道:“真人说来说去,无非想带走这个孩子罢了。”见玄清默然不语,又接着道:“若我不允,真人又该怎么办?”
玄清淡然而道:“好友绝世,急需落土。待到天色清明,贫道自当亲临乐山。”东离长卿长笑一声,身子移动,左右手携起姜云恪与左小仙,声如洪钟:“长卿自当备酒煮茶,恭候真人。”其后纵身一掠,人已踏竹远去了。
玄清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三空,喟然一叹,将三空抱起走到残破不堪、只剩一堆竹片的小竹屋处,将他放置在那张完好无损的竹桌旁,自己在坍塌的废屋中搜寻着什么。
一柱香过后,玄清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一只玉箫,静坐在三空对面,默然很久很久,竹林中寂寂无声,鼹静鸟息。待到月影西斜,天将泛鱼白,玄清才缓缓起身,将竹片堆成一堆,又将三空轻放在竹片堆上,吹燃一根火折子,点燃竹片堆。看着火舌熊熊冒起,青烟愈加浓烈,将三空遮没后,他拿着玉箫流羽,按宫引商、调角换羽,吹出一曲悠扬清越、悲切断肠的曲子,踏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