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上非一物
三空一边舞动竹片,一边说道:“贪名者常忘恩,慕权者常负义,剑乃君子之器,忘贪即为恩义并存。是以修炼贪剑诀之人,万不可忘恩负义。云恪,你可记住了?”姜云恪诺诺点头,实则只记住了“万不可忘恩负义”七字,一门心思只放在了师父演示剑法。
三空手持竹片,破衣烂衫,随风飘荡,竟也有几分风骨,施展贪剑诀时,人如轻云,飘忽不定,真身难捉。东离长卿身在纵横交错的虚幻剑影中,心无旁骛,不断挥掌格挡剑影,他的手一触碰到剑影,便催动内力将其震散。这样一来,尽管三空剑势凶猛亦不能占据上风半分。
三空隧又转变剑势,由轻柔转为刚猛,只是速度微有减慢,东离长卿眼前的剑影也所剩无几,他一掌震散,见到三空本相,笑道:“你贪念尚存,想要下面那小子急切记住这剑招,是以难以发挥贪剑诀的最大威力。此一招,我略胜一筹。”
三空心里赞叹东离长卿,此人一面应战,一面却留心自己的剑招优劣所在,心性极其沉稳,年少时练全家族中的不世神功,能成为武林后起之秀,位列四客之首,当真名不伪传。
一番轻微争斗,三空虽只消耗微末内力,但毕竟年事已高,体魄自是不能与从前相比。他此时微微气喘,竹剑负于身后,立于竹巅之上,借着清风明月,兴致淋漓,朗声道:“封剑数十载,每日潜心养性,却将以往在剑道上的迷惑悟解通明,已达剑人合一之化境。但身居深山,却无人对剑,好生寂寥落寞,今夜初试剑法,却也大慰性情。”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于竹林中回荡,东离长卿顿觉心中豪阔之气油然而涨,随之也纵声大笑起来。
笑声歇止,三空将竹剑横于身前,正欲演示嗔剑诀,目视东离长卿,朗声道:“云上非一物,人间非净土;蜚语并流言,尽出世人口。心志不坚者,常溃于流言;道心不稳者,常败于蜚语。所以嗔剑诀要旨在于‘知人心而辨其语,通其语而省自己。怒恨悲喜存心头,四气尽化剑雨流。’,明白了?云恪。”
姜云恪听得如坠云雾之中,心头迷蒙一片,记住都难,何况明白其中道理?一旁的左小仙不屑的哼了一声,自豪说道:“师伯此话再简单不过了,意思是说:天上并非只是只有一样东西存在,人间也不是清静的地方,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出自悠悠众生之口。如果一个人的意志不坚定或者心性不稳,就容易受到两者的影响。”说到这里,她自傲的抬头看向三空,道:“师伯,我说的对不对?”三空点点头,心头又暗忖:仙儿本是出身名胄世家,打小受到书香之气熏染,许多地方一点即通,云恪虽是也读书识字,终究比不过仙儿,我何不将这些剑诀告知仙儿,让其日后转承给云恪。
如此想到,三空心无顾虑,运劲于竹剑上,欺身上前,一个横扫,剑气如惊澜拍岸,其势汹涌逼人。东离长卿神色一动,这嗔剑诀较之贪剑诀更为霸烈,更为难挡。见三空携竹剑逼近,其势如惊鸿破云,倘若掉以轻心,必定吃大亏,当即踏竹而动,右手心凝气,一掌斜劈,掌气如刀,两气相撞,正如两股狂风怒撞交织。霎时间,两人身处一片浑浊剑气中,不断交手,身影闪动如魅,难分敌我。
清风拂尽剑气,三空手中竹剑早已破裂,气喘更急,他将竹剑丢弃,道:“东离二尊主内力雄浑似海,当世只怕唯有一念大师与你一较高下了。”
东离长卿气息匀稳,道:“若我到你这把年纪,只怕早已输了。”
三空随即并指如剑,道:“再吃我一剑!”随后当空而立,衣袂无风自飘,再次逼近东离长卿,在其周遭,剑气万千,如雨坠落。正如他所说“怒恨悲喜存心头,四气尽化剑雨流”,幻剑中所携情绪却不知是悲是喜,其势猛不可挡。
剑气如雨坠空,东离长卿运气抵挡,在其身上隐约可见一层罡气罩。剑雨击在罡气罩上,不断发出“咻咻咻”之声。
三空消耗过甚,以致气息不足,苍老脸上惨白如薄霜,且见剑雨被挡,正欲催动内力,那东离长卿却双掌运势,猛力反推,一股浩大无俦的气波以摧枯拉朽、穿云破竹之势逆流而上,将万千剑雨击散后,雄浑的罡气瞬间反将三空淹没,三空中气不足,“噗”的一声,热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飘漫长空。
“师父!”“师伯!”姜云恪与左小仙同时惊急出声。
三空气息紊乱,喘息粗重,摇摇欲坠,极力稳住身子后,以袖擦去嘴角之血,道:“我这嗔剑诀已然被你东离二尊主破了。接下来的痴剑诀虽不如贪剑诀轻逸,也不如嗔剑诀那般凶狂,不过此招乃是根据人之情绪、欲望而悟出,练就大成之境,须得断情断欲,如坠空门。”他低头瞧了一眼姜云恪,叹了一口长气,道:“原本以为,此生再无牵挂,已然达到心灵澄净的境界。可是,自遇到云恪以后,心里自然有了一丝牵挂,只怕这痴剑诀更是难以发挥出来。”顿了一顿,望向东离二尊主,道:“东离二尊主,我有一事求于你,万望你能答应。”
东离二尊主心中已猜到几分他所求何事,点头不语,且听三空道:“云恪身世可怜,也不知在世上还有无亲属。倘若今夜我真命绝于此,希望东离二尊主替我照顾云恪与我那仙儿师侄一二。还有,云恪关元穴海被高手以高绝手段封住了,不能练武,但是,江湖上人心险恶,只要他如常人一般成长至终即为最好不过了。”说罢,他口中又溢出血来,气急说道:“如若东离二尊主答应,我于九泉之下,也一定为东离老兄以及后人祈福千秋百世。”
东离长卿却摇摇头,三空心中黯然一下,忽又听东离长卿道:“我东离世家,传承千古,自不必他人祈福。我摇头也并非拒绝你的所求,而是想告诉你,你的牵挂不止你弟子一人,你可能不知还有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世上。”三空闻言,情绪一动,隧又凄然一笑,道:“我楼筠尧早年于朝廷位居高位,遭人陷害后,族人因此也受到牵连,除我被救之外,无一亲属幸免那场祸端。自此以后,更名改姓,远离朝廷,痴于剑道。晚年隐居于青城山数十载,期间不问江湖事,也不曾下山交友,何来与我有血缘关系之人?”
东离长卿亦是苦涩一笑,悠悠道:“其实,早在十年前,筱芷便知你在青城山,瞒着族中所有人,自乐山悄然前来找你,期间你们发生过什么,我想我不必明言直说。”说到此处,他目视三空,见他陷入沉思,又继续道:“筱芷回去后两月后,食欲不佳,时常出现呕吐的现象,平腹也渐渐脓起,明眼人皆知这是身怀六甲之状。其时,筱芷不愿理所有人,父亲为了家族千年声誉,也为了避人之口,欲无情将筱芷除世,还好我发现及时,暗中将筱芷安置在乐山附近的一处幽僻净地,并且遣人暗中保护。七月后,一个清月无缺的夜晚,筱芷生下一女。不过,父亲也知道了筱芷所在之处,杀她之意尚未减退,派人将筱芷母女俩捉了回去,筱芷苦求父亲放过自己的孩子,父亲心非铁石,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心生恻隐。筱芷见父亲心软,便横剑自刎于父亲身前,施救已然不及。”
说完以后,东离长卿神色哀伤,三空似是曾和筱芷有过一番悱恻之事,不禁眼中流下两行清泪,问道:“那孩子叫什么?”东离长卿道:“清姝。”
三空默念几句,喃喃自语:“清姝,清月无缺,姝人无悲。”当初筱芷来找他,离别时,两人皆知再无相见之日,三空便送了她这句祝语,意为在往后的日子里,筱芷仍如皓月一般无缺清丽无暇,余生再无悲事绕心。一想到筱芷生前,将这祝语寓于女儿身上,心中也欣慰几分,却又因筱芷溘然长逝,便再也抑制不住的悲恸,随后纵声大笑,其声甚是悲凉凄惨。笑声歇止后,又吐出了一口血,三空不顾自己,急切的问:“我的女儿清姝现今过得怎么样,又在何处?”
东离长卿道:“筱芷死后,父亲一夜之间,青丝如雪,苍老了许多。随后对清姝甚为宠溺,清姝的成长,不缺欢笑。”
三空脏腑俱已受创,乍闻自己尚有一女安然成长,一时豪兴大发,顾不得自身状况,纵声大笑三声,道:“我自诩三空为名,本以为心寄空无,想不到却也逃不脱情之一字。哈哈……好,本心已破,再无三空此人。我楼筠尧自当将生死度外,奋力与你一战。东离二尊主,请竭力出招,此战务必淋漓尽情。”三空右手斜指若剑,卓立竹巅,风拂衣袂,华发曳动,凛然威势散发而出,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傲骨风姿。
东离长卿心中激荡,意气干云,衣袖鼓荡间,内力已催发,目视月华之下的三空,倏地一闪,人已与三空斗在了一起。
三空本心已破,自是不再用痴剑诀,当年入生死门时,进了生门修剑道,行侠义之路。而生死门中,剑法却无规章定则,一切随心而动,是以三空此时施展出来,招数变化多端,毫无章法可循,自然无缺点可破。三空指气似剑,不断点出,身影穿梭甚疾,东离长卿虽腾挪闪躲,却也难免多处受创,肩头、腹中、腿上皆有鲜血流出。
东离长卿堪堪避过三空一套凌乱无章的剑法后,虽见流血,心中血性却如潮澎湃。他手无寸铁,以掌作剑亦作刀,灌力于双掌中,作一个合十之势,举过头顶,倏地笔直劈下,犹如一柄天刀,以劈山破岳之势落下。三空见状,心神一震,身子吃力一转,飘到左边一排竹巅之上,且听破空声呜呜作响,破竹声亦是接连响起,又密遮的竹林被劈出一条空道出来,顿觉心魄俱惊,若是自己避不开,只怕非死即废。
姜云恪与左小仙见竹屋前的竹林被劈出一条大道出来,更是被惊得呆愣良久。回神过来后,又见三空与东离长卿飞至屋顶上,身影交错间,剑气如汪洋恣肆,掌气亦如惊涛澎湃,不断震破周围竹子,竹叶残枝更是被震得漫天飘飞,一旦接近两人一尺,立刻碎成齑尘。
姜云恪适才见师父吐血,心里极为担忧,手心里全是湿汗。左小仙一边担忧,一边凝神贯注着师伯与东离长卿的交战,重心却在师伯那里,将他的一招一式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三空落于屋顶后,消耗过甚,动作愈加缓慢,施展招势时不能像雀鸟穿林、猿猴绕隙那般轻捷灵巧了,甚至有些吃力,如此一来,他所出招势自是破绽百出,东离长卿一眼便能瞧出其中变化。再交手数十招后,三空双手的中指与食指合二并一,左右使出,如同双手执剑,交错间出手,一时到让东离长卿落入一分下风。不过,只片刻时间,东离长卿便已寻出破敌之策。
三空剑法虽然凌厉,在速度上稍胜一筹,体力渐渐不堪起来,东离长卿身子向后横移数尺,左足轻点一下,借力飞起,再次立于竹巅。同时,三空亦飞身而上,双指点出,两道剑气分别射向东离长卿左右两肩。东离长卿右手一拂衣袖,将两道两气化解,左足轻点竹巅,身子凌空而起,回落之时,双手向两旁伸张,后又向前作回揽姿势。这一姿势做出,三空顿觉周遭空气在缓缓流动,且如万川归海一般向东离长卿那里汇聚而去。
“传闻东离世家的离阳神诀,练至一定境界,能吞纳天地之气,从而转化为内力为己用,霸道至极。昔日你虽练全这部神诀功法,却也只能初窥门径,不能贯通熟用,几十载过去,终是让你找到了窍门。”三空赞叹之余,神色也甚为激动,封剑多年,本以心已沉寂,怎奈此时见到传承千年的古武世家的绝世神功,尘封的战意如渴鱼入海、枯木再生,霎时气喘着凝汇内力于右手食指、中指间,聚势待战。
东离长卿轻飘飘落于屋顶,在其身边,内力涟漪隐隐荡漾着,掉落的竹叶也缓缓浮起,在他周围流转不落。片刻后,他双手运转,如抱太极,倏地又腾空而起,气流、竹叶、残叶、碎木随之逆流,他立于屋顶上空数尺,身姿魁梧,气势十分凛然,灰衫飘荡间,双手盖向三空,威势更如垂天之云降落,磅礴而骇人心神。
“离阳神诀的强弱随御用之人的功力深浅而定,神妙莫测,可谓世间至强功法秘籍也不为过。此刻,我灌尽毕生功力,是对你崇武的敬重,但若你命绝于这一招之下,可怪我不得了。”东离长卿云淡风轻说道,再次运劲,周遭内力如天河倒挂一般雄浑,盖筑竹屋的竹片也被他强霸绝伦的内力所牵引而浮空而起,竹林中成排的竹子更像是横遭狂风吹卷,汹涌摇曳着,竹叶脱枝向东离长卿汇聚而去。
纵使三空心性沉稳,此时见到东离长卿磅礴的威势也不禁心震胆撼,那内力雄浑如渊海,于清冷月光下也隐隐可见,似层层涟漪,自己仿佛身悬深渊,无端感到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