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顶着一个接近光头的脑袋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了。

  我刚坐到座位上,杨南就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冲我说:“别说我认识你。”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面无表情的说:“削发明志!”

  从质检二开始,我的成绩就逐步走下坡路,二模考试已经跌出了班里前十名。我开始怀疑,自己那头乌黑的卷发下面是不是真的装满了稻草。于是我决定把留了三年的头发理掉,以表明自己好好学习的决心。

  当然,这么做的并不止我一个人。当占林顶着一个准光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便瞬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等占林坐下来,我便偷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削发明志?”我问。

  占林笑了笑,说:“光头凉快!”

  这时,梦豪顶着一个一样的发型冲进了教室,一脸怒气。他看到我们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便径直走过啦,气急败坏的说:“看我这脑袋!他奶奶的,理了一半,推子坏了,只能推成这德性!”

  我连忙上去安慰梦豪:“没事没事,削发明志!”占林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夏天嘛,光头凉快!”

  梦豪愤怒的瞪了我们两眼,我们俩便识相的坐了回去。

  “你说你知道,这夏天的味道,你说你明白,我有多么重要……”小树林的甬道上,陈冰泽正坐在路边唱歌,四周的知了猴养精蓄锐良久,合着冰泽的歌声,一齐鸣叫起来。

  距离吃饭还有一节课的时间,现在正是课间休息。这个大课间有十五分钟,学习累了的同学们经常会走两步来到高三楼后门,望着小树林,聊聊天,或者干脆坐在道牙子上发发呆,等着上课铃的敲响。

  距离高三楼最近的花圃正在进行清整,路边堆起来一些圆形的石头。我、关昕、老梅,正在石头堆旁边,捡起一块块石头,玩着扔手榴弹的游戏。

  老梅用尽全力扔出一块石头,憋得满脸通红。他沮丧的说:“快高考吧,有点撑不住了。”说完,又捡起一块石头,拼命地扔了出去。

  关昕看着老梅,挠挠脑袋,说:“梅金涛,要不跟我出去放松放松?”

  老梅没听懂,一脸狐疑的看着关昕。

  关昕看见四下没人,压低声音,偷偷对我们说:“看见那堆树后面的围墙了没?”他指着西侧的两点中方向。“没有。”我说。

  关昕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仿佛埋怨我说了实话。他接着说:“那边围墙的墙蹲被人敲去了几大块,很方便落脚,轻而易举就可以翻到学校外头去。”“你干过?”老梅狐疑的问。

  “没有。”关昕摇摇头,接着说,“但是今天我想去试试!”他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

  老梅摇摇头,说:“我可不去,那要被抓住了,不就完蛋了!我还有数学卷子没做完呢。”

  关昕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好学生,我理解。”这时,上课铃响了,人们陆陆续续的开始走回教室。“但是,今晚,你们要来帮我一个忙。”一边往回走,关昕一边说。

  吃饭过晚饭,我们回到教室上晚自习。今晚上班主任值班,老班在讲桌后面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拿出下午做完的数学卷子,开始一点一点对答案。我瞥了一眼老梅,他还在心无旁骛的做生物遗传题;关昕戴着眼镜,大概在复习化学。

  看着讲台上的班主任,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的某一次晚自习,我从423借来了一本叫《篮球俱乐部》的杂志。那天也是班主任值班,我看老班从前门走出去之后,就拿出杂志偷偷看了起来。那本书上讲了一位叫吴悠的篮球手,他号称中国街球第一人,身高只有一米七,却能够双脚起跳扣篮。他从小就梦想打篮球,梦想能进入NBA,想像科比一样在天空中划线扣篮。可他长到了一米七就再也没有长高。他开始灰心丧气,甚至要放弃篮球。直到有一天,一件事情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他开始明白,只有努力,才能克服先天的缺陷,只有坚持,才能变得更强。那件事情就是……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不料老班突然出现在后门,一把揪住我的杂志,严肃地训斥我:“怪不得成绩老下滑,原来一天到晚在干这个!”我低着头杵在那里,吓得不敢做声。

  如今还有二十多天就高考了,不知道老班会不会把那本书还给我?

  不想不要紧,仔细一想,我发现初中年级主任没收我的篮球,还有小学语文老师没收我的“游戏王”卡片,好像都没有还给我。

  我突然感到,没收这件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真是一件致命的事情,不但要承受老师给予的心里压力,还有承受家长给予的经济管制。我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以后等我有了孩子,一定要给他买好多本篮球杂志,没收一本就再拿出来一本,再没收,就再拿出来一本……

  我想着想着,竟然不自觉的笑出了声,前排的好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这时,突然响铃,铃声拯救了我,我赶紧假装上厕所,溜出了后门。

  这时,我发现关昕和老梅也跟我溜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梦豪。老梅低声冲我说:“这个忙,必须多几个人才能帮。”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要让我引开老师,然后再让老梅换上关昕的面皮之类的?

  我脑洞大开,便紧紧跟在他们后面,钻进了小树林。

  我们来到了关昕所说的墙蹲下面。

  果然,墙上不知道何时被人敲出了几个凹陷。我摸摸了那砖头,上面还有泥土,但已经被踩的光滑。看来这些凹陷有年头了,而且还远远不断地被人用过。

  “这应该是几届学长辛勤付出的结果。”我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老梅接着说。

  关昕看着我们,拱手说:“拜托了你们啦!”

  老梅和梦豪点点头,两人合力把关昕往上推。我这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要我们帮他越狱。

  我托着关昕的屁股,老梅和梦豪托着关昕的大腿。这座墙蹲虽然有好几个缺口,但是用手扒却很难使上力气。关昕拼尽全力往上够,却只能面前够到上沿的一角。

  “再……再往上一点。”关昕已经是满头大汗。

  相比之下,我们出的汗要更多。我能瞥见梦豪的脊背,渗出衣服的汗水反射着点点月光。老梅正在一旁拼命喘着粗气,身高比梦豪矮不少的他,此时已经几乎踮起了脚尖。

  我把身子又往前贴了一点,两手使劲往上推。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们三个只想着如何把关昕推到墙上去,忘记了学校的一切纪律,忘记了我们可能面临的危险。这一切当然不是因为好玩,我们的心中似乎有着什么更加宝贵的东西正一点一点迸发出来。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偷偷逃学的把戏,我能看到关昕身上承载着我们所向往的某种力量,我们只想拼尽全力,让他载着那种不知名力量冲出重围,向更远的地方冲去。

  突然,身后照射出了一束手电光,从我们的身后飞快的扫过。我一转头,看到远处的拐角正有人向我们的方向走来,再转一个弯就要走上我们身后的小路了。

  我惊得差点叫了出来。他们三个也都看到了光束,一齐拼命使劲,可是上面的关昕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软软的扒在墙上。

  “下来吧,关昕!”梦豪着急的说,“要来不及了!”远处的人已经走到转角,但光束一直照着脚下的地面。

  我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脸,那是高三年级的李主任。关昕还是不甘心,听到梦豪叫他下来,反而更用力的往上爬,可是手却依然只能扒住墙的一角。

  李主任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离我们还有二十余米,二十米虽然不近,但四周寂静无人,发现我们不过是一抬手电的事情。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一声大吼,左手扒住墙上的凹陷,右脚踩住另一侧的凹陷,拼命使力。此刻我的头已经到了关昕腰部的距离。

  我松开扒住凹陷的左手,接着右脚的蹬力,双手抬着关昕的屁股往上推。关昕借到了我的推力,同样双脚使力从墙壁上蹬起,左臂瞬间超出了围墙上沿。关昕借助左臂的力量,撑起上身,让身体翻滚到墙上。他看了一眼墙的外侧,没有立即下去,而是让身体平躺在窄窄的围墙上,仿佛与之融为了一体。

  我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再加上应激反应的消耗,我便直挺挺的从墙上掉了下来。身后的老梅一把抱住我,扶我站好,接着跟我耳语:“你先别动。”

  李主任听到了我的叫声,也吓了一跳,急忙用手电照向我们的方向。茂密的梧桐挡住了光的通路,李主任一着急,便小步跑了过来。

  这时,梦豪突然从更远处的围墙边跳了出来,直挺挺的站在甬道的中央,面对着李主任站着。

  我并不知道梦豪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的,那里离我们这还要远将近二十米。

  这时,李主任已经不再小跑,而是站在原地,用手电照着梦豪的脸。梦豪用手挡住眼睛,李主任一看是个学生,便冲他大喊:“干什么呢!哪个班的!?”见梦豪并不回答,便接着喊:“你给我过来!”

  李主任离我们藏身的地方还有五米,我已经进入了近乎憋气的状态,蹲在墙根,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李主任。关昕却像睡着了一样,在墙上一动不动。

  梦豪听到李主任喊他,转身就走。灯光依旧照在他身上。李主任见对方不理他,便快步跟了上去。

  我看到李主任从我身前走了过去,到了十米开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我才感觉到刚刚拼命使力后,肌肉的酸痛。

  刚缓过神,我又不由得担心起梦豪来。

  我看了看老梅,见他并没有什么焦急的表情,便知道梦豪大概有自救的办法。

  果然,不一会,梦豪便从另一条小路绕了回来。我心里一阵大难不死的激动,急忙问:“没事吧你?”梦豪大手一挥,说:“没事……毕业压力大,我就说我出来喊喊减压。”他指了指上面的关昕,问:“他怎么啦?”

  本来好像睡着了的关昕突然转过头来,说:“下面是个水坑,我需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睡着一样趴在墙上。

  梦豪点了点头,说:“嗯,快点吧。”

  关昕站了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弹,让他的腿有一些发麻,走在墙上晃晃悠悠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下来。

  我们从围墙西侧走到了围墙的北侧,北侧的围墙上有高高的铁丝网。关昕扒住铁丝网上没有刺的一端,蹲下身子。

  他抬起头看着我们,说:“谢谢了,兄弟们!”梦豪摆出一种肃然的表情,说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成语:“后会有期。”

  关昕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松手从围墙上跳了下去。

  起风了。

  梦豪站在最前面,双手插在口袋里,被汗水湿透的衬衫在风中发出索索的声音,他凝视着关昕跳出去的位置,久久不言。老梅双手抱胸,同样凝视着那个位置,仿佛我们并不是违反了学校纪律,而是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

  我站在他们后面,看着明亮的圆月,静静体味着心里的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关昕做了一件我们一直想做却不敢做,我们拼命托举的似乎不是关昕,而是一个希望,那是对自由的向往。

  当逃避也成为一种勇敢的时候,那个敢于去挑战制度的人,便成为了我们的英雄。

  我们三个人静静走在小树林的甬道上,上课铃已经响过了,我们却依然在这里慢慢踱步。

  风停了,月光照射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高三楼散发着祥和的光芒。

  我像极了疲倦的孩子,第一次觉得这栋灰色的大楼是那么的美丽。

  “Remember,Hopeisagoodthing,maybethebestofthethingsandnogoodthingeverdies.”突然,老梅背出了这样一段英文,把一旁的梦豪听的一愣。

  老梅笑了,梦豪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我没有笑,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来到方向,那里已经被月光照亮,没有一丝死角。

  “希望是个好东西。”我对梦豪说。

  教室里,同学们还在安静的自习,并没有几个人发现我们的消失。

  我抬头一看黑板:距高考还有2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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