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学术论文

  西列斯一怔, 然后不禁笑了起来。

  琴多理直气壮讨好处的做法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可爱。恋爱中的人果然是自带滤镜的。

  他将手套、围巾、外套依次脱下。而琴多就定定地站在那儿,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西列斯给他的“好处”。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 拽了拽他的辫子。

  “您喜欢?”琴多侧了侧头, 问。

  “只是觉得这是你的标志。”西列斯说, “况且,只有我能这么做。”

  琴多点了点头:“当然, 只有您。”他倾身抱住西列斯, 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西列斯的下巴,然后说,“我十分乐意。”

  西列斯微笑起来。他侧头,首先吻了吻琴多的脸颊,然后说:“有时候我感到你是属于我的。”

  “我当然是属于您的。”琴多说,“您也是属于我的。”

  “这是你定义中的恋爱吗?”

  “不,只是我喜欢这么形容。”琴多说,“我不怎么明白恋爱这种事情。但是与您相处的时候, 一些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西列斯不禁说:“我也是。”

  琴多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嘀咕着说:“奖赏、奖赏……您别吊我胃口了,快……”

  他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西列斯亲吻了他, 带着一种捉弄人的意思,恰巧就在那个时候,堵上了他的唇瓣。他感受到西列斯温柔而清冽的气息。那是他的恋人的本质。

  琴多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头晕目眩,不可思议。日子一天天过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人事纷纭、寒风彻骨;他们在接吻。

  隔了片刻, 西列斯放开他。他带着轻微的喘息, 低声问:“满意了吗?”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地、怔怔地凝视着他,然后说:“不、不……怎么可能。诺埃尔教授,满足您可怜的恋人吧,他都要为您疯狂了。”

  昨天晚上西列斯也是就用这么一个吻把他打发了,今天又是这样吗?他心爱的神明可真是个吝啬鬼。

  西列斯的额头抵着他的,他轻声笑了笑,说:“诺埃尔教授的恋人需要再努力一点。”

  琴多板起脸,严肃地说:“他已经很努力了。”

  “嗯……但是选择权在诺埃尔教授的手里。”

  “这位教授就是仗着他的恋人喜欢他吗?”

  “的确。”西列斯说,“他说过,这位教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琴多闷闷不乐地说:“现在他反悔了。”

  “不喜欢诺埃尔教授了吗?”

  “不。”琴多说,“是应该更早一点、更努力一点。”

  琴多倾身吻了吻西列斯:“这样就能早点让您为我心动了。”

  西列斯笑了起来。

  他轻柔地说:“我已经为你心动了。”

  “……那您就不能满足我吗?”琴多郁闷地说,“尽管我知道您矜持古板的性格,但是,我们都是男人!男人不需要这种内敛。”

  西列斯:“……”

  急色鬼。

  向来崇尚精神契合的诺埃尔教授,在心中因为他恋人的话而无语了片刻。

  而且……地球人心想,他们的进展已经够快了。他是说,他们不到一个月之前才刚刚认识。现在就要发展成负距离关系吗?

  西列斯觉得这不可以。

  他就又摸了摸琴多的辫子。灰白色的头发编成的辫子带着点凌乱粗糙的感觉,总能让西列斯感到这个男人的本质仍旧是那个强大神秘的探险者。

  他望着他的恋人,望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说:“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适应……我们这样的亲密关系。”

  他用尽量委婉的措辞。

  琴多望着他,隔了片刻,突然戏谑地笑了起来:“好吧。教授,其实我也没指望您能这么快就松口。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可以指望您尽快松口的。”

  西列斯:“……”

  他这是被这家伙套路了吗?

  他默然注视着琴多。

  琴多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他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很期待……我是说,与您更为深入的接触。但是,我并不是在催促您,也不希望强迫您为我转变心意。

  “我只是想要表达我这种期待。因为我如此爱您,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让您感受到我这种期待,感受到我对您的爱,那么,您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安吧?”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他。

  琴多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表达这样的想法。他说:“在地下矿脉的时候,您曾经说,因为我神秘的过去而感到不安。或许的确……毕竟我是所谓的‘旧神血裔’。

  “即便对您来说,这个身份也显得过于奇怪与罕见。我知道您不会因此而疏远我,但是这毕竟是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属于旧神那个时候的身份。”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坦诚了自己的想法:“是的。琴多,我不想隐瞒你。我的确对这个身份十分好奇。”

  琴多有点郁闷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他总喜欢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特别是在私下的场合,总是一定要黏在西列斯的身边。

  他说:“我就知道,以您的好奇心……”他嘀咕着,最后说,“所以我专门让堪萨斯那边的人,将相关的一些资料送了过来。

  “只是其中一部分,当然。我让他们把拥有康斯特文字译本的资料先送了过来。还有一些资料在准备中,会慢慢抵达。”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我希望……”琴多说,“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不那么了解我这个身份象征着什么。我不知道旧神为什么会留下血裔,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使用旧神的力量。

  “我只是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听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男人讲到了这个说法。我在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个理论,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真相,正如同我也不知道旧神陨落的真相一样。

  “所以,我希望……西列斯,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去寻找真相。”

  他翠绿色的眼睛专注地、认真地凝视着西列斯漆黑的瞳孔。

  他说:“我们原本就是在踏上无烬之地的旅程中相识的。现在,我们也一起踏上这条寻找真相的路途吧。”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他说:“当然可以。”他顿了顿,又说,“这才是你今天真正要跟我说的事情吧?”

  所谓的“奖赏”一说,只是情人间的嬉闹;堪萨斯那边的资料送到了康斯特这边,琴多真正想说的,是关于他的身份。

  他将与他身份有关秘密的资料档案推到西列斯的面前,希望这能让西列斯真正安心。

  在热恋的余温仍在的时候,琴多希望能够将他们关系中的不稳定因素清除。这个来自堪萨斯的男人,他始终有着令人惊叹的敏锐与理智,即便爱情之火已经烧穿了他的心灵。

  琴多点了点头,并且带着点狡猾的笑意,他说:“我得让您意识到我的想法。”

  西列斯本质上是沉静的、冷淡的;但琴多不一样。琴多有点像是一团灼热的火。

  西列斯不免因此笑了起来。他说:“那么,让我来看看这些资料吧。”

  “您可以先看看您论文需要的那些。”琴多说,“您恐怕这周就得将论文改好吧?”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是啊。”

  琴多亲昵地吻了吻他的他唇瓣,然后放开他,说:“那么,我们可以先出门吃饭。晚上的时候,您可慢慢整理这些资料。”

  琴多将那些资料放在了西列斯的书桌上。西列斯瞧见了那两叠资料,多少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不过,考虑到此时天气以及这些资料的古老,西列斯也不能强求更多。

  他将其稍微整理了片刻,然后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说起了麦克的事情。

  “地下帮派究竟打算做什么?”西列斯不免感到了疑惑,“他们一直在收集时轨……可这么多的时轨有什么用?况且,他们还一直让普通人去做这件事情。”

  琴多想了片刻,说:“最近我倒是听闻了一些消息。”他转而说,“或许我们可以出门吃饭了,然后路上慢慢聊。”

  “当然。”西列斯说。

  他穿好衣服,熄灭火炉,将窗户稍微开了一条细缝用以透气,然后就与琴多一起出了门。周日的傍晚,路上却并没有太多人。

  琴多忍不住提及了一件事情:“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以后您可以去我那边吃饭。”

  西列斯一怔:“在家做饭?”

  “是的。”琴多低声说,“您可以尝尝我的手艺,并且,尝试一下来自堪萨斯的菜式。”

  “我很期待。”西列斯欣然说,“你还会做饭吗?”

  西列斯也稍微会一些家常菜……呃,地球菜。如果琴多不介意,那他倒是可以试试在这个世界做个番茄炒蛋——等等,他曾经是不是还想着在费希尔世界卖菜谱来着?

  这个念头再一次从西列斯的大脑中一闪而逝,然后再一次被他抛之脑后。

  琴多说:“当然。您以为我是那帮无所事事的贵族吗?尽管普拉亚家族有不少产业,但是我也很少享受财富带来的乐趣。您知道,我以前都是独自生活在孤僻的宅子里的,所以我当然会自己做饭。”

  西列斯想到一个年轻的、孤独的、性格冷僻的绿眼睛男孩。他说:“现在不是以前了。”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亲热地说:“是的。现在我有您了。”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自在。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太适应这种直白坦诚的表白,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很难顺其自然地接受时间带来的改变。

  他转而说:“所以,你刚才想说什么?”

  “消息——是的,消息。”琴多说,“近来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有意涉及康斯特公国内部的铁路网,比如,拉米法城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地下铁路。”

  他们抵达了这一周常去的一家餐厅。服务生已经认识了他们,十分自然地将他们引导至窗边的位置坐下,然后按照他们往常一贯的点单上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是地下铁路?”

  “大概是吧。”琴多说,“毕竟,地上已经没什么空间给他们折腾了,即便是马车都会堵车。他们难道还指望在这样的道路上开火车吗?”

  西列斯不禁莞尔。

  琴多说:“因此,他们似乎在研究西城的地下通道……毕竟那是现成的。不过您曾经和我说过,那些地下通道就是被西城的地下帮派占据着的?”

  “是的。”西列斯点头,他若有所思起来,“恐怕地下帮派并不愿意将这些通道让出去。如果他们提早得知了修建地铁的风声……”

  “地铁。”琴多反而琢磨起这个词语来,“您这种表达方式真够新颖的,也十分有趣。穿梭在地下通道中的铁路与轰鸣驶过的列车……”

  西列斯微怔。

  地铁……地铁。他想。那似乎已经是离他十分遥远的东西了。但是,当他习惯性说起这样事物的时候,他仍旧本能地选择了地球的表达方式。

  隔了片刻,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或许这就是小说家遣词造句的能力吧。”

  琴多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笑了起来:“我这两天正打算看您的小说呢——诺埃尔教授,乐意让您的恋人阅读您的大作吗?”

  “称不上大作。”西列斯首先指正,然后说,“当然。我的荣幸。”

  琴多的目光中涌现出浓郁的笑意。他恍惚望着西列斯,然后低声叹息了一声:“能在这个冬日到来之前遇到您,真是我最大的幸事。”

  “我也是。”西列斯轻柔地说。

  琴多突然说:“您总是这么说。”

  西列斯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我也是’。”琴多说,“好像故意重复我想出来的情话一样。您真是个吝啬的人。”

  西列斯:“……”

  难道他要说“俺也一样”吗?

  地球人望着他异世界的恋人,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隔了片刻,他说:“你可以把这当成是一种仪式。”

  琴多一怔,颇为困惑地望着他。

  “你说你爱我,我重复这样的话。”西列斯说,“复现的过往……这是属于启示者的力量。我复现了这份爱。”

  琴多惊愕地望着他,然后说:“这……这太令人心动了。”他低声喃喃,“我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释……小说家遣词造句的能力?”

  西列斯笑了起来:“是的。”

  吃过晚餐,在回去的路上,西列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从哪儿知道德克斯特未来的投资方案?”

  “哦,我还以为您已经猜到了。”琴多若无其事地说,“您知道,我的家族继承了李加迪亚的血脉,因此,普拉亚家族的产业也是与远行、出游有关的。”

  西列斯一怔,随后想到一个可能性:“所以,德克斯的铁路联合公司就是普拉亚家族的产业?”

  “不能完全这么说。”琴多思索了一下,“普拉亚家族的主体产业是马车行、货运、客运等等,家族的确投资了德克斯特,但不能说拥有,只是占据了部分股权而已。”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真诚地感叹:“那也的确是十分庞大的产业了。”

  琴多瞧了他一眼,然后语气轻柔地说:“您喜欢就好。我向来不去管这些事儿。”

  西列斯意识到琴多的意思,他瞧了瞧琴多,然后说:“我喜欢的是你本身,而非那些身外之物。”

  “当然,当然。我能明白。”琴多说,“我只是觉得那能让您觉得轻松一些,免得您认为我买不起,甚至租不起拉米法城内的一套住宅。”

  西列斯一时间有点语塞。

  片刻之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所以,普拉亚家族应该保留着费希尔世界的世界地图吧?”

  琴多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说:“应当……有?在藏书库里。”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从神诞纪到雾中纪,每个纪元的地图都有吗?”

  琴多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李加迪亚的信徒曾经追随这位旧神的脚步,试图游历整个世界。家族中收录了不少这些信徒的游记与手稿。”

  西列斯叹息了一声:“我越发想要去你家族的藏书库了。”

  琴多有点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我十分欢迎您的光临。”

  西列斯望了他一眼,也笑起来。

  他停下脚步,说:“洛厄尔街到了。明天见。”

  “明天见。”琴多说,“您回去之后记得点燃火炉,睡前记得熄灭。”

  “我可不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

  “但我宁愿跟在您身边照顾您。”琴多低声说,“我生怕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遇到了什么意外。”

  西列斯说:“李加迪亚的庇佑跟随着我。”

  琴多的视线在他的领口处一晃而过,然后低声说:“我该感谢这位先祖的力量。”

  西列斯笑起来,他把琴多拉过来,在路灯未曾笼罩的角落与他亲吻。街边的灌木落了雪,他随手抓了一把,放在琴多的掌心,然后说:“在雪化之前到家吧,琴多。”

  琴多有点儿意外地望了望那团白莹莹的雪。他戴了手套,感觉不到冰冷,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了心灵。他不禁说:“您真苛刻。”

  “达成条件就加一分。”

  “……我这就回去!”琴多说,并且补充说,“明天我跟您说的时候,您可不能不相信!”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唇角逐渐掀起一抹柔软的弧度。他想,当然,他会相信的。即便雪真的化了,他也会当做没看见。他偷偷为琴多作弊,只有命运能瞧见他的选择。

  在原地站了片刻,西列斯便往回走了。

  洛厄尔街距离海沃德街并不远,十分钟之后,西列斯便回到了宿舍,点燃火炉,洗漱好收拾好,然后在冰冷的蒙蒙夜色之中,他坐到书桌后,开始阅读堪萨斯那边送过来的资料。

  他终于了解了萨丁帝国那群流浪诗人的过往。

  李加迪亚曾经庇佑了一个部落。这个部落由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自我隔绝的隐士、四海为家的旅人、横遭灾厄的离乡之人等等构成。

  这个部落并没有建立什么国家,而只是以一种近乎游牧与流浪的状态,时不时迁徙在不同的地区。

  部落的人流量极大;有一批人固定留在这儿,他们是最为虔诚的那一批信徒,在这儿接待离乡而至的客人。

  另外一批人,同样是李加迪亚的虔诚信徒,但是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跟随李加迪亚的脚步,踏遍全世界。

  这两批人会时不时轮换,周游世界的人回来之后就成为坚守者,坚守者隔了一段时间便会踏上旅途。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一本名为《旅途之上》的游记,那本游记的作者就是李加迪亚的虔诚信徒,并且显然也曾经在部落里当过坚守者。

  在神诞纪,这个部落的规模还比较小;在信仰纪,这个部落逐渐成为了不少人的聚集地,以及一些旅客心中的庇护所。

  在帝国纪,由于人类帝国的繁盛、人类文明的发展,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也变得频繁,因此,这个部落以及李加迪亚的信徒,逐渐开始管理交通要道、驿站等等场所。

  当然,这种管理并非强制与占有意味的。那更像是一种志愿者形式,李加迪亚的信徒会自发地帮助一些在旅途上遇到困难的人,为他们带去车马、热水、食物与其他任何可能的帮助。

  抛开这种旅途上的帮助不谈,在整个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上,李加迪亚及其信徒的存在感都不是很强。

  在人类文明尚且稚嫩的时候,以村落群居的人们对于异乡人的态度就十分冷漠。那个时期的人们总是排外的,并且本能地恐惧外来者。

  即便之后情况好了一些,但是人们也常常会认为李加迪亚的信徒是四处飘零、懒散放荡,还时常做些鸡鸣狗盗事情的流浪汉。

  这种情况常常让身处城市的人们排斥李加迪亚的信徒,并且对他们丝毫不了解;就算人们在旅途上受到帮助,那也是十分少见的一种情况。

  因此,在阴影纪,在李加迪亚突然消失之后,人们也没能产生一种明确的意识,即这位神明与祂的信徒,像是突然从他们身边失踪了。

  但是李加迪亚失踪这件事情,对于这个部落以及信徒而言,是宛如晴天霹雳一样的事情。

  多少人为此陷入绝望,并且踏上一场无望的旅途,妄图能够寻找到他们信仰的神明。无数的信徒在这一时间段失踪,最后,部落曾经的热闹场面也烟消云散。

  琴多带过来的这份资料,是以手稿、日记、谈话录、传记等形式记录下来的文字。这些记载大概率始终保存在普拉亚家族,不为人知也不见天日。

  但是现在,这些文字被擦拭掉灰尘,被重新整理和翻阅,就这么平静地、宛如从过往的时光中浮现出来一般,展现在西列斯的面前。

  他瞧见了悠久过去,许许多多的人——信徒、诗人、旅者、普通人——对一位旧神的情绪和议论。那情感如此鲜明地浮现在字里行间,仿佛城市未曾衰老、时光未曾流逝。一切如同往昔。

  ……在李加迪亚失踪之后,祂的信徒们也分崩离析。

  其中一批踏上了寻找李加迪亚的路途;其中一批醉生梦死,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死亡深渊;其中一批以一种浑浑噩噩又或者自我安慰的态度,继续往常的生活,期盼着有一天,李加迪亚能回来。

  而又有一批,他们同样踏上了寻找李加迪亚的路途,但是他们的目的与前面提及的那一批不太一样。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塔乌墓场。

  ……塔乌墓场。这就是李加迪亚的“乐园”。

  从这份回忆录上的文字来看,在帝国纪、阴影纪的那个年代,“神的乐园”这个概念其实并不令信徒感到陌生。甚至于,有不少信徒本身可能就去过、或者将要去到那个地方。

  而塔乌墓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将要”去到的地方。

  因为那里收容着死在异乡的灵魂。

  读到这里,西列斯才恍惚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诗人的命运》这本书中记载的,奥尔德思·格什文与那名贵族的谈话中,这位诗人提及了“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奥尔德思写下的诗中,坟墓是与异乡、爱人脱不开关系的意象。

  因为李加迪亚的乐园就是如此要求的。因为李加迪亚的乐园是塔乌墓场。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惑。

  塔乌墓场收容死在异乡的灵魂。但说到底,那不还是与死亡相关的事情吗?死者的灵魂……这难道不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力量范畴吗?

  异乡、死亡。这难道还有一个优先级的问题吗?

  在西列斯看来,不管灵魂是否死在异乡,那都是一名死者。换言之,那就是撒迪厄斯的神格所在。在这种情况想,李加迪亚不就相当于是在抢夺撒迪厄斯的所有物?

  这么多年来,撒迪厄斯就不会在意这些从祂的手中溜走的灵魂吗?

  ……或许,这类似于贴米亚法和埃尔科奥的关系?或许这两位神明的力量就是有相似之处?

  想了片刻,西列斯不禁摇摇头,感觉自己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要他说,贴米亚法和埃尔科奥的力量属于过分相似,像是一对近义词一样。

  谁知道神明的力量是如何区分的?

  此外,还有一个令西列斯感到疑惑的地方。

  他现在也知道了好几处“神的乐园”,包括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而与这两个地方比较起来,他自己去过的“深海梦境”却显得过于……

  空旷?

  神庙、墓场。这似乎都是有着明确范围的某个场景;但是深海梦境却辽阔到无边无际,这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发现了塔乌墓场的存在,这就让西列斯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最为直观的,用以证明“流浪诗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的证据。

  当然,琴多提供的这些资料中,也十分明确地提到了,这批出发前往寻找塔乌墓场的虔诚信徒们,就是流浪诗人的前身。

  他们正是因为李加迪亚的失踪,所以才会离开部落,试图让自己死在异乡,然后得以进入塔乌墓场,并且发现李加迪亚的具体情况。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一个误解。

  此前他一直认为,这些流浪诗人之所以到处流浪,目的就是为了死在异乡——按照奥尔德思·格什文的说法,这是他们部落的习俗,他们将自己选择葬身之处。

  不过,从现在得到的这些资料,尤其是塔乌墓场的定义来看,“死在异乡”只是这些信徒寻找神明的手段。死亡并非他们的终点,而是起点。

  这让西列斯突然地产生了一个奇妙的灵感——他是说,撒迪厄斯的神位,名为“死亡尽头的幕布”,不是吗?

  但对于这些李加迪亚的信徒来说,死亡却只是一场崭新旅途的“开始”,而非“尽头”。

  概念的不同,似乎就导致了这两位神明力量的差异。

  ……概念、概念。西列斯轻轻呢喃着这个词语。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触,仿佛获得了某种突然的暗示。他怔了片刻,然后认真地将这个词写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让自己暂且放下这个想法。他开始整理论文的内容。

  他的论文名为《萨丁帝国的失落之歌——流浪诗人诗歌传统的简要分析与溯源》,大部分内容是文学赏析的范畴,包括了这些流浪诗人的诗歌赏析、背景分析、理论剖析等等。

  这部分的参考资料是最多的,毕竟他还得附加上不少关于萨丁帝国、堪萨斯城的相关历史背景资料,以及一些当代对于诗歌、思乡文学的理论与文献参考。

  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对于流浪诗人本身起源、他们的信仰与归宿的考证。这部分内容较少,但是却显然更为引人瞩目,毕竟这儿提到了一位旧神。

  即便这位旧神从不显眼,但那终究是一位神明。

  这部分的参考资料,西列斯简单地附上了包括《诗人的命运》《卡拉卡克的日记》,以及琴多提供的那些资料在内的一份列表。

  这部分的内容中,西列斯没有明确写出“塔乌墓场”“神的乐园”等等相关概念,那也是不便提及的。不过,抛开这些不谈,单纯的文字资料也足以证明这些流浪诗人的信仰。

  西列斯郑重地在致谢一栏上写下了琴多、凯洛格、班扬骑士长、格罗夫纳、卡尔弗利教授、阿方索等人的名字。他们都为这篇论文提供了不少帮助。

  令人遗憾的是,卡尔弗利教授却无法见到这一幕了。

  当西列斯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并且怔怔地凝视着这份大约有二十来页的论文。

  ……真够不可思议的。地球的小说家心想。

  虽然这字数对于小说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这毕竟是一份异世界的学术论文——他是说,他在地球的时候都没写过这种学术论文!他居然在异世界写出来了!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意识到,抛开其内容不谈,对他而言,这份论文本身或许更有意义与纪念价值。这可以与《玫瑰的复仇》这本小说进行类比。

  但不管怎么说,他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可比那篇小说更加费劲。小说可以在自己塑造的世界里自由发挥,论文却只能在既定的现实世界里多方考证。

  ……令人难过。

  西列斯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他将论文的草稿收拾了一下。之后他还得找一名抄写员帮忙誊写一番,然后交到期刊那边。

  这是11月15日的夜晚。他也算得上是年底赶工了。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

  明天是周一,他与琴多约好一起出门。

  一方面,他们得利用【痕迹追踪】这个仪式,寻找可能造成麦克死亡的那个物品,并且还得去一趟贝克银行接收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另外一方面,这也可以说是一趟约会。

  ……虽然约会与正事混在一起,但是西列斯与琴多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在无烬之地的时候,这两者可远比现在更为杂糅,聊几句谈情说爱的话再聊几句旧神追随者相关的话,那已经是他们的常态了。

  说到底,在异世界谈恋爱真够危险的。西列斯心想。

  他打算睡觉,但是在睡觉之前,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拿起了另外一份资料,大致翻阅了一下。

  这份资料就是与琴多身份有关的。

  这是一个很薄的资料夹。西列斯打开之后才发现,其中总共也就只夹了五六张纸。

  这个数量让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琴多自己都搞不明白“旧神血裔”这个身份的真实意义,因为普拉亚家族本身就没有保存太多相关的档案资料。

  他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本身所象征的含义,但是可能性有许多。

  比如年代久远,最初的知情者并没有将自己了解的信息记录下来,于是真相便慢慢失传了;比如这是个本来就需要保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旧神血裔本人。

  西列斯的确知道,在这个世界,知道的信息越多,其象征的危险也就越高——毕竟,“知识”是有可能提升灵性的。

  总之,无论结果是什么,情况就是,他们如果要调查“旧神血裔”这个身份的话,那就必须从这薄薄几张纸下手。

  ……不,等等,还有一个选择。西列斯突然想到。

  往日教会。安缇纳姆。

  曾经琴多在第一次与西列斯提及自己的身份的时候,曾经说,如果普拉亚家族的孩子觉醒了李加迪亚的血脉,那么安缇纳姆就会给予“启示”,让普拉亚家族了解到这一点。

  换言之,实际上普拉亚家族自身是无法了解到谁是旧神血裔的,是因为安缇纳姆的启示,他们才会确定身份。

  ……为什么是安缇纳姆?为什么安缇纳姆会与李加迪亚的血裔扯上关系?

  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怪异。

  这种怪异的感觉,或许从他意识到往日教会对他的态度过于温和、善意的时候,就已经潜藏在西列斯的心中了。

  安缇纳姆。他想。这位神明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曾经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交流过与这位神明有关的话题。格伦菲尔提及,有些人站在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的对立面,那可能是旧神追随者,也可能只是单纯厌恶安缇纳姆。

  总之,这些人认为,安缇纳姆只是一个更为强大的启示者,而非神明;甚至有人认为,安缇纳姆窃取了旧神的力量与权柄,将自己美化成了人类的救世主。

  即便在雾中纪过去的四百年间,安缇纳姆与人类的整体关系是十分融洽的,普通人即便不信仰这位神明,也抱着非常友善、崇敬的态度……即便如此,双方的关系中也仍旧存在着不协调的因素。

  现世唯一存在的神。为什么祂在雾中纪才出现?过去与历史,祂所掌握的神格,又意味着什么?启示者的力量,真的只是复现过往这么简单吗?

  问题接连不断地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却没有一个能够得出答案。

  片刻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折磨。

  他干脆将所有资料都整理好,然后熄灭火炉,躺到床上去睡觉。纷乱的思绪并没有阻止他的睡眠——起码在这一刻,他衷心感谢这个世界存在着旧神的力量,特指阿卡玛拉的力量。

  除开李加迪亚,阿卡玛拉大概就是他最有好感的旧神了。

  第二天清晨,当琴多来到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西列斯已经起床洗漱完,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阅读着那几页资料。

  琴多带过来的这些资料,全都是康斯特公国文字的抄本而非原本,内容在抄写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梳理和整合。

  即便如此,西列斯还是不出意料地发现,这些记录都显得……很有象征意味,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当然,他的确看到了不少琴多曾经提及到的事情,比如灵魂灯塔与黑暗之海的故事。

  迷路的信徒来到了黑暗的海洋,随后在灯塔光芒的指引下得以离开。听起来是十分寻常的旅途上遇到的危险。

  但是结合西列斯自己曾经在那个黑暗房间的经历,他可不觉得“黑暗之海”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黑暗海洋。

  不过,要说那是人死后灵魂的去处,似乎也不能这么说。那更像是一个……生与死的夹层。

  当琴多走进房间的时候,西列斯的目光正定格在一句话上。那句话令他长久凝视,并且始终若有所思。

  “当阴影袭来,祂踏上了旅途。”

  这里的祂显然指的就是李加迪亚。但是真正让西列斯留心这句话的原因,是他想到了《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书。

  书中同样提及,在阴影纪消失无踪的李加迪亚,是踏上了旅途。

  ……什么旅途?“阴影袭来”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等,所以那本看似胡编乱造的八卦小册子,上面讲的内容难道全部是真的吗?为什么在阴影纪的时候,李加迪亚选择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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