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顺序错了

  黑暗的矿洞中, 幽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视野。

  那是星星点点的、如同萤火虫一样的光芒。然而,那的确更为梦幻、更为幽静,如同夜晚沉静闪耀的星辰。从某种意义上说, 那不负星之尘的名声。

  但是西列斯却无法欣赏这种美景。

  他仿佛望见星星。他仿佛望见腐烂的星星。他仿佛望见腐烂的星星眼睛里爬出的蜘蛛。

  此时的感觉与彼时相仿。那是一种望见真相的感觉。

  枯白色如同骨头一样的石壁上, 时而便出现些许如同微尘一般的奇怪结晶体。西列斯每望向其中一颗结晶体, 就仿佛能听见那里面传来的一声声惨叫、哀嚎、痛哭与咒骂。

  那是某个……东西……那是某个东西临死前的怨毒。

  这种情绪绵延多年,就隐藏在这漂亮的蓝色结晶体之中。被人们使用、被人们燃烧、被人们吞服。

  西列斯感到一阵从胃部升起的、极为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恶心。

  那是旧神的意志吗?始终残留在星之尘之中?

  不……不是。他听见那些声音。但不如说, 他是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了那一幕。但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看见”, 而是一种奇怪的“感知力”。

  就仿佛他的耳朵联通了某些概念,于是那些概念借由他的大脑明确地展现给他的意识。

  “体质。”西列斯突然低声喃喃, “……神位。”

  三要素。跑团游戏的三个基础属性, 以及,神明三要素。

  体质、灵性、意志。神格、神位、神名。

  体质对应神位、灵性对应神格、意志对应神名。

  这是西列斯的猜想。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些猜想, 本质上是因为,每一次他受到旧神污染的时候, 他都是借由自己“贺嘉音”的地球小说家身份, 摆脱旧神污染的。

  换言之,他在地球的“名字”。

  名字就是一个人在一个世界的印记, 是人类自我认知的工具。这个世界没有贺嘉音,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确拥有贺嘉音, 而“贺嘉音”就是他对自己的了解。

  基于此, 西列斯认为,人类的意志可以对抗神明的意志。

  所以, 意志对应认知对应神名。

  这有点像是连线题, 总共也就这么几个选项。在得出意志对应神名之后, 体质和灵性、神位与神格, 其对应关系也就很容易得出了。

  为什么灵性对应神格?

  在他玩的那个跑团游戏的设定中, 人类的灵性决定其是否能够接触到、感知到、意识到特殊事件的发生。如果灵性不够高,那么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就如同启示者的资质。

  如果灵性不够高,如果无法拥有启示者的资质,那么,人类甚至无法自己掌控力量,无法了解到一切的真相。

  但是,同样地,力量是祝福也是诅咒。过高的灵性会带来厄运。

  神格是什么?神格是神明的力量。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那是神明力量的起点与终点。任何一位神明的力量都不可能越过神格所描述的范畴。

  所以,灵性对应力量对应神格。

  那么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对应关系,即体质对应神位。

  人类的身体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客观存在。格伦菲尔曾经对西列斯说,一个实际的物品才可以帮助他们定位到实际的世界。而人类的身体正是如此——“客观存在”。

  神明同样如此。神明的力量如此虚无缥缈,令人难以想象其本质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够拥有这种庞大的、近乎无尽的、概念意义上的可怕力量。

  ……神位。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祂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并且以这种方式存在着。

  所以,体质对应存在对应神位。

  基于这样的推理过程,西列斯得出了这样三条等价关系: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而现在,西列斯就仿佛看到了神明的神位燃烧后的灰烬。

  他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存在的身份,望见了过往某位神明陨落之后的灰烬。这非常等价,他几乎心不在焉地想。

  他突然想到,在某些旧神追随者中,他们会将一部分特殊的失控的时轨,当做是“神之遗蜕”。但是他们仿佛不知道,星之尘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旧神的遗蜕。

  这是旧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消融之后遗落的东西。

  ……所以,神位在这里。神位是星之尘。

  西列斯近乎冰冷地想,其他的东西呢?神格呢?神名呢?

  “……你怎么了?”琴多突然迟疑地问。

  西列斯回过神,下意识望向他。

  琴多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突然说:“琴多,我需要你认真、坦诚地回答一个问题。”

  琴多有些困惑,他翠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漂亮的光芒。西列斯想,星之尘的光芒反射在琴多的眼睛里……听起来很美,实际想想却未必如此。

  琴多大概看出了西列斯的困扰,于是说:“我会的。您说。”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用上了敬称。

  西列斯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曾经跟我说,那些工人变成雕像的原因,有可能是胡德多卡加上星之尘矿脉的双重影响。”

  琴多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而沉重。

  西列斯说:“所以,你知道星之尘是什么。”

  琴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他只是上前一步,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最后,他苦笑着说:“您未免也太敏锐了。不过,我十分好奇,您是怎么发现的。”

  西列斯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镜架,然后说:“这是我得自往日教会的馈赠,名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琴多恍然。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琴多并没有因为往日教会而感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倒不如说,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琴多低声嘀咕着什么,像是在说……“怪不得”?

  在西列斯询问他之前,琴多便说:“您希望我认真、坦诚,所以,我会听话地回答您的问题——星之尘,是的,我明白那是什么。‘旧神遗蜕’,或许可以这么形容。”

  西列斯问:“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普通人不知道。启示者不知道。往日教会……部分高层或许知道。”琴多说,“至于旧神追随者,他们是一群狂乱的疯子,所以他们也有可能知道。

  “但是,必须得是足够疯狂、足够虔诚,或者与某些旧神代行者有所渊源,他们才有可能知道。”

  他又说:“当然,像您这样,得到一件能够看透真相的时轨,也是有可能的。”

  西列斯继续问:“启示者的力量就来自于此?”

  “呃……关于这方面其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琴多低沉地说,他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说,“我实际上并没有怎么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西列斯望着他。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帮助下,他可以看到琴多身上那浓郁的蓝色光芒——是的,浓郁到不像是服用了魔药。

  “……血脉力量。”西列斯说。

  琴多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他惊叹着说:“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他这种直白的夸赞让西列斯觉得有点微妙的尴尬。

  琴多在惊叹过后,略微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随后,他说:“是的。那是我血脉中带有的力量。”隔了片刻,他犹豫着问,“您会因为我的血脉而感到……排斥吗?”

  西列斯思索着这个问题。他曾经也问过自己,与琴多的疏远是否与“旧神血裔”这种说法有关。

  最后,他回答:“不。但是我排斥未知。”

  他不是排斥身为“旧神血裔”的琴多,他只是排斥自己对于这个概念的一无所知。这种对一无所知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牵连到了琴多的身上。

  琴多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琴多彻底死心。但是……说到底,西列斯并不喜欢说谎,他也并不喜欢自欺欺人。

  他的性格如此,并且他也乐意让自己活在真诚的世界中。

  所以他说:“我们继续往深处走吧。或许你会乐意在这个时候和我聊聊你的过去?”

  琴多侧过头,在西列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又一次用额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说:“您总是对自己的温柔一无所知。”

  西列斯:“……”

  他什么时候温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感觉琴多有些莫名其妙。

  琴多倒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您果真没有警惕心——不过,对我来说,这也不算是一个坏消息。”

  西列斯冷冰冰地瞧着他。

  琴多没有再得寸进尺。他们的关系还处在一个非常尴尬、微妙的情况之中,不久前西列斯才刚拒绝了他。琴多不想继续试探西列斯了。起码他试探的结果还算可以接受。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他们走在黑暗的矿道之中,仿佛正一步步接近地下核心。

  琴多说:“我非常乐意和您分享我的过去。您会替我保守秘密的,不是吗?我还记得当初和医生的对话,您是特地问了医生之后,才让他自己坦诚过去的秘密……这就是您的性格。”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话而感到情绪上的微妙波动。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琴多提及了“保守秘密”这件事情。

  他这才猝然意识到,他将成为琴多的“守密人”。

  他还来得及多想,琴多便说:“我的确拥有旧神的血脉。按照更专业的说法,应该叫……旧神血裔。安缇纳姆说,我是世界上唯一的旧神血裔。”

  琴多承认自己是旧神血裔,这事儿倒并不显得奇怪。但是……“安缇纳姆说”?

  这种熟稔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西列斯忍不住侧头看了看琴多。琴多的五官在星之尘的光芒下若隐若现。他用十分沉静的、一种西列斯从未在他身上瞧见过的态度诉说着自己的过去。

  西列斯没有因为自己的困惑就打断琴多,于是琴多继续说:“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在堪萨斯,一栋非常封闭、古老的宅子。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怎么和其他人接触过。一位老人负责教我读书写字、也会向我传授知识,以及如何掌握血脉的力量,一些仆人负责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在我成年的时候,那名老人去世了。我不确定他的身份,不过,我猜测那可能是我的父亲,尽管他未曾以这样的身份自居。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按照他的说法,普拉亚家族中传承着李加迪亚的血脉。

  “尽管我不太明白这种血脉究竟是什么,但是,这样的血脉力量也并非会在每一名后代身上觉醒。一旦觉醒,安缇纳姆就会给出‘启示’,让他们采用另外一种办法培养这名后代。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培养,但并不会指引未来的方向与命运。在他死后,我继承了普拉亚家族的财产与基业。现在整个普拉亚家族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既然您出现了,那么此后估计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普拉亚了。

  “总之,成年之后,我就离开了家族,来到了无烬之地。尽管我学习了许多与神明有关的知识、历史,但实际上,即便是我的家族教育,其中也没有太多与神明陨落有关的记载。

  “所以,我就开始追寻相关的线索,想要找到真相。因为我的身份较为特殊,所以我没有将其他人类当成同伴的意思……但是,您是特殊的。”

  说着,他的语气慢慢变得低沉而温柔,他喃喃说:“您是特殊的。或许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您的力量……以及,您本身,都是特殊的。”

  西列斯没怎么在意琴多最后的说法,他关注着其他的地方。

  琴多是李加迪亚的血裔?

  不得不说,这事儿真的让西列斯大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琴多是胡德多卡或者贴米亚法这些旧神的血裔的话,那么西列斯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尽管因为血脉而苛刻地评判一个人是不可取的,但这世界可不是科技侧的地球,而是真正拥有奇异力量的异世界。因此,血脉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李加迪亚的血裔……这是更为容易接受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西列斯反而因此而对琴多更加感到亲切了。

  李加迪亚——作为离家与旅途之神,这可能是所有旧神中,西列斯最为有好感的一位神明了。

  他说:“所以,你那条项链……”

  “我家的藏品。”琴多坦诚地说,“当然,我也没有骗您,当初我父亲将这东西交给我的时候,的确说了那是得自那群流浪诗人的。”

  西列斯一时无言。

  当初琴多说有人将这条项链交给他。西列斯还以为那是商人或者探险者、收藏家之类的身份,谁能想到这是他家族的传承?

  琴多转而说:“所以,我是真的可以为您的论文提供助力的,诺埃尔教授。您得相信我。”

  他看起来像是努力在推销自己。

  “……谢谢。”西列斯说,“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你的权威性。”

  毕竟,这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旧神血裔。

  琴多狐疑地看了看西列斯,随后说:“我感到您一点儿都不因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

  ……那是因为他已经被骰子吓过一次了。西列斯心想。

  他们在这条矿道尽头处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由于矿脉已经废弃,除却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整个矿脉其实都显得陈旧不堪。腐烂的木质矿车、锈迹斑斑的金属铲子、一些胡乱丢弃的生活垃圾,这些东西到处都是,也更加显得矿洞内的荒废。

  西列斯碰了碰口袋里的怀表,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在矿洞中走了二十分钟。如果按照正常的脚程,他们也差不多走了一公里。而矿脉的一公里之外,正是迷雾。

  他便说:“你能辨清方向吗?我们是否正朝着迷雾的方向前进?”

  大概是提到了自己的过去,所以琴多显得坦然多了,完全没有曾经和西列斯对话时候遮遮掩掩打哑谜的模样。此外,西列斯的平淡反应也更加令他感到轻松。

  琴多回答:“能。不用担心。”他眯起眼睛望向前方,“我们还没有踏进迷雾的范围,不过,再往前几步,那就不一定了。”

  西列斯恍然,说:“看来就是这条岔路?”

  他们一路走过来,实际上也遇到了不少的岔路口,但是他们并没有拐弯,而是一路往前走,直到现在停下来的这个位置。

  前方也有一些岔路,但其实并没有太多,一眼就望得到头,估计也就几十米的样子。比起其他的道路,更前方的路显得不太工整平坦,就像是开凿了一半之后就临时放弃了。

  换言之,这里就是整个矿洞的尽头了。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然后说:“所以,有一些工人可能在无意间闯入了迷雾覆盖的矿脉地点,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西列斯下意识想问,既然矿脉附近有迷雾,并且迷雾的位置十分明确,那么,为什么不建立一些安全设施?比如,在接近迷雾的地方,往下挖,设立一个前方禁止通行的禁区。

  但是下一刻,西列斯就猛地意识到,他在以良知和道德的标准要求这个年代的商人。

  而商人兰米尔就真的是那种道德底线很高的人吗?

  不,他不是。他调查工人的失踪与死亡,是因为他自己也牵涉其中。他生怕自己也变成奇怪的冰冷雕像。

  他对幕后黑手的行径咬牙切齿,是因为他很有可能为此事付出金钱的代价——那可是“星之尘的诅咒”,如果不解决、不澄清,那么以后还有人乐意为他工作、与他进行商业合作吗?

  本质上,那还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所以,即便迷雾可能笼罩矿脉的某些部分……那与兰米尔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亲自下来挖矿的工人,只要他能赚到钱,他才不愿意多花钱为工人们的安全作保障。

  按照刚才玛丽的说法,去年夏天,矿洞曾经出现过一次坍塌。那次坍塌有可能与迷雾有关吗?可即便有,即便那次坍塌出现了伤亡,矿脉也不会因此停工,开发也不会因此停滞。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底色。这就是隐藏在这个世界经济运行背后的冷酷法则。

  况且,西列斯猝然意识到,这可是真正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一旦出什么事……那可能会造成比他的母星地球上的工程事故更为可怕的结果。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简短岔路。这是矿脉尽头的岔路,或许,也是那些工人们人生尽头的岔路。他们走上了这条岔路,所以,一切也将步入终结。

  ……琴多突然握住了西列斯冰冷的手。

  西列斯回过神,侧头望过去。他们对峙了片刻,最后,琴多赢了。西列斯挪开了视线。

  “您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琴多说,“您的手很冷。”

  “我一直都这样。”西列斯说。

  琴多说:“所以需要我来为您取暖。”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这世界……就像是一片被阴影笼罩着的土地。”

  “我也有这种感觉。”琴多说,“所以,我才想要去追寻过往的真相,了解那些旧神陨落的真相。”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他在这一刻因为琴多的话而感到了深深的赞同——是的,他也想要追寻过去的真相,他也想要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

  隐藏在一切血腥的、残酷的、悲哀的表象背后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西列斯问:“即便是李加迪亚,你的家族也没有任何的记录吗?”

  “没有。”琴多说,“我们甚至不知道李加迪亚陨落的地点与时间。其他一些旧神有少许的相关记录,但也只是局限在‘胡德多卡陨落在沉默纪134年,无烬之地的某处’这样的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到,李加迪亚在阴影纪就已经销声匿迹。在流浪诗人的相关记载中,西列斯甚至阅读到,“这群信徒认为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的相关记载。

  所以,李加迪亚说不定就是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境况中陨落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普拉亚家族档案可能有遗失或散佚。不过,以这个年代对于家族传承的看重来说,即便真的遗失了,那也应该有相关的记载才对。

  西列斯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但是最后只是说:“看起来,你的家族中保留着无数古老的书籍与档案资料。”

  琴多了然地笑了笑:“您受到了书籍的诱惑。当然,普拉亚家族的书库永远为您敞开着。”

  西列斯望了望他,最后,他说:“抱歉,琴多。”

  这样的话让琴多的脸色变了变。

  就在不久之前,西列斯才用类似的语气拒绝了他。要是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琴多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瞬间失态与崩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我该向你道歉,因为我现在还想不出一个答案。而我此前恰恰因此拒绝了你。”

  琴多怔了怔。

  “我没有考虑过……往我未来的人生计划中塞一个同伴的可能性。”西列斯说,“那太超过我的想象了。所以……我本能地抗拒这件事情。

  “正如你所说的,有时候我对待你太过于冷淡了。而你的身份、你神秘的过去……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

  “……您也会不安吗?”

  “当然会。”西列斯说,他望着面前的岔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正踏上一条岔路?又或者,康庄大道?

  他不知道。他刚刚还拒绝这事儿。他刚刚还不想和琴多继续维持那种暧昧的态度。而现在……这黑暗的矿洞、以及他们交握的手……

  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与什么搏斗着。或者说,从他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与立场来说,他已经不够理智了,即便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什么。

  ……左右横跳可不是一个好选择,贺嘉音。他提醒着自己。

  “……或许我需要更多时间。”西列斯说,“所以,我很抱歉,我必须得向你道歉。为我刚才在马戏团帐篷中的冷淡与坚决,为我长久以来暧昧不明的态度,以及,为我不停拖延时间的举动……”

  琴多突然侧身抱住了西列斯。西列斯愕然地张开手,有点茫然地感受到琴多身体的温度。他想,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您真是……”琴多含糊不清地说,“温柔而不自知。”

  西列斯提醒他说:“你不久前还说我是个冷淡的人。”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冷淡与温柔也可以是矛盾的统一体。”

  ……矛盾统一,行。西列斯心想,继理论物理学之后,他又得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观了。

  琴多恋恋不舍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他温热的呼吸就轻轻浸染在西列斯的脖颈处。那种亲昵的感觉令西列斯有点不自在,但是那热度又让他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感到贪恋。

  琴多说:“我可以给您时间。多久都没关系。”

  “如果我的答案不是你喜欢的那个?”

  “您知道我喜欢哪个答案?”琴多笑了起来,“但是,您给予我的任何,我都可以——如果是不那么好的答案,那么我就努力——让自己甘之如饴。”

  他喃喃说:“选择权在您的手上。”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为了我们的事情,时间已经耽误多少了?”

  “这可不能怪我。”琴多狡猾地说,“是您在两个答案之间犹犹豫豫。”

  西列斯摇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低声说:“可我总归也是头一遭,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一下。”

  真奇妙。他想。不久前他还如此坚决地否认一切与琴多相关联的未来,觉得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况且,来自地球的人类也不得不理智地思考他与琴多的未来。毕竟他拥有着一个琴多难以想象的秘密,而那也意味着烦恼与艰险。

  但仅仅只是这么片刻功夫,他又被琴多打动了。或许是因为琴多的陪伴,或许是因为琴多的敏锐,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在他为这世界的某些黑暗面所彷徨的时候,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而往常,他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软弱。他提醒自己。你瞧瞧你,还像是平常的你吗?

  另外一个他小声地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你还是不是地球人?你难道没围观过情人节和光棍节的盛况?谈恋爱不也就是这档子事罢了?

  他没法立刻给琴多答案,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仍旧需要一种……一种微妙的……一种令他感到确信的……“推动力”。

  他放任琴多的拥抱,可以说是因为刚才在马戏团帐篷里的言语而感到些许的惭愧与歉意。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确是因为琴多“旧神血裔”这个身份而感到不安。

  而“李加迪亚的血裔”,这听起来就好接受多了。

  ……他正理智地思考与恋爱有关的事情。真奇妙。西列斯感叹地想。

  隔了片刻,他说:“好了。”他轻轻推开琴多,动作多少有点不自在,他说,“看起来,我们已经了解到工人们变成雕像的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为什么是一年之后?”

  这些工人很有可能踏入迷雾之中,在有头顶土层遮掩的情况下。

  这已经可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更不用说,当时与胡德多卡有关的探险者弗雷德曼也出现在了这个矿脉,工人们可能也与临终时候的弗雷德曼有过接触。

  但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发生在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工人们突然成为了雕像?旧神的力量还会有延迟吗?

  这事儿令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但是这黑暗的空间仿佛束缚了他的思维。那闪闪发光的星之尘,令西列斯更加感到不安。

  他的思维转了个弯。他便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听您的。”琴多十分亲热地说。

  他们掉头往回走。

  西列斯又伸手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怀表,发现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这么说来,等离开矿洞,向导玛丽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

  ……抛开别的不谈,西列斯突然觉得这块怀表其实挺有用的,至少对于他来说。他很需要这种精确的时间来保证清醒的思维。

  回去的路上,西列斯说:“所以,这里的星之尘,就是胡德多卡的……遗蜕?”

  “应该是这样。”琴多说,“其实我也没有确定,起码当初我回答您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条矿脉的问题。我只是猜测。”

  他说他回答西列斯问题的时候,指的就是工人的失踪是否与弗雷德曼、与星之尘有关。而当时琴多的回答是,同时与这两者有关。

  这只是他的猜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我好奇的是,既然这是胡德多卡的遗蜕,那是否意味着,这里就是胡德多卡陨落的地方?”

  “很有可能是。”琴多说。

  “神明陨落的地点就很有可能有星之尘矿脉。”西列斯这么说,又说,“换言之,星之尘矿脉就象征着神明陨落的地点。”

  琴多同意地点头。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星之尘的诅咒’这种说法了。你刚刚说,有一些旧神追随者也知道星之尘的本质。

  “即便星之尘未必带有旧神的力量与意志,但是这些旧神追随者肯定会疯狂地憎恨这些用星之尘牟利的人。

  “此外……他们也必定会憎恨使用星之尘作为魔药材料的启示者,以及,背后的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可笑的是,如果他们不使用星之尘、不成为启示者的话,那他们甚至没法对抗往日教会。”

  这的确可笑、滑稽。西列斯想。并且……可悲。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很快,入口处的光亮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实现之中。他们加快脚步,不久后就离开了矿洞的范围。他们在附近找到了百无聊赖的玛丽。

  玛丽立刻问:“怎么样?找到线索了吗?”

  西列斯没有将星之尘的事情讲出来——琴多的过去当然是更加需要保密的东西——他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迷雾,说:“地下矿脉有一部分被迷雾覆盖了。工人们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玛丽怔了怔,目光下意识望向了迷雾。

  隔了片刻,她叹了一口气,较为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也是一桩悲剧。”

  她的平静给人一种“这也不算意外”的感觉。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感到惊奇。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玛丽想了想,又疑惑地说:“不过,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出事?”

  西列斯说:“这或许需要更多的调查了……应该说,关于他们离开矿脉之后,这一年以内的经历。”

  玛丽点了点头。

  “起风了,天也阴下来了。或许一会儿会下雨。”琴多说,“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三点。等他们回到黑尔斯之家,估计都要将近五点了。那是傍晚。

  不过今天下午的收获也算不错了。西列斯想。

  他摘下眼镜,闭目养神片刻,然后又戴上。他最后往迷雾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边的黑色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们去哪儿了?西列斯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他突然僵立在那儿,察觉到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地球,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或者吃坏肚子了。但这是费希尔世界,西列斯不敢小瞧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古怪的……无处不在又怎么都说不上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感到十分熟悉。是的,熟悉。

  他仿佛在什么时候感受过类似的感觉,那是……

  当他突然意识到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可能有问题的时候,他不敢抬头。当时的他感到脖子上仿佛压着千钧之力,那沉重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抬头。

  当他在深海梦境中鲁莽地直视星空,当他蛛网缠身、当他命悬一线,当他解决完那一次的旧神污染之后,当他再一次回到深海梦境的时候,他又一次不敢抬头。

  因为他知道……

  天上有问题!

  西列斯的异样让另外两人察觉到了。他僵硬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目光逼视着他们两个,有一种难言的凛然与冷酷的意味。

  琴多几乎下意识眯起眼睛,问:“怎么了?”

  玛丽更是一无所察,只是问:“您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不……不……天上!西列斯想。难道你们没发现……阴影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那庞大的阴影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全身,以及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他是怎么“意识”到的?

  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想。是因为这个时轨、这个仪式,所以他能够“看”到,宏大的、可怕的阴影,正覆盖着他们。

  ……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

  “天上有宫殿漂浮着。”这句话突然地闪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那一直被他忽略的那个故事。

  十年之前,学徒朱尔斯·汉斯在马尔茨火车站,遇到了一位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那名探险者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十年之前。堪萨斯。探险者。雕像。

  ……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伊舍伍德那位幸存的同伴?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之下,西列斯的思绪如同机器一样快速运转着——快想想,快想想,西列斯!当时朱尔斯还说了什么?!当时那名探险者还说了什么?!

  朱尔斯的声音倏忽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他说,“他就说,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一堆雕像,也是这样抬头望着什么。”

  ……雕像。抬头望着。

  不……抬头……雕像……他们在抬头的时候变成了雕像!

  西列斯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用十分压抑、低沉的声音说:“不要抬头。”

  “什么?”玛丽惊诧地说。

  琴多的表情猛地变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望向了那副眼镜架。

  “……不要抬头。”西列斯再一次重复。

  “我明白了。”琴多立刻说,“您别再说话了,这对您的负担太大了。”

  西列斯喘了一口气,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头。

  玛丽诧异地左右望望,最后选择相信了西列斯。

  琴多轻轻地走到了西列斯身边,搀住了他。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西列斯的手掌心已经满是冷汗。他紧紧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在一片黑暗之中,西列斯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宫殿……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胡德多卡的乐园……飘在天上……黑色人影……他们看见了他们三个所以……

  ……但是……星之尘开采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们……在西列斯和琴多离开矿脉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

  为什么放任他们进入矿脉,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难道他们还好心到乐意让西列斯得知真相吗?

  为什么……是这个顺序?他们在离开矿脉之后说了什么?变成雕像的工人……

  ……等等,顺序?

  西列斯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种沉重的、如同天倾一般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时间先后问题。

  如果工人们已经失踪了,那么莉拉还会去找他们咨询工作的问题吗?究竟是工人造成莉拉的死亡,还是……

  莉拉造成工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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