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的世界
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情, 所以整节“初雪之光”号列车都显得气氛凝重。
他们四个人也没有打牌的心思了,或躺或坐,偶尔会聊上几句。就连最为活泼的阿尔瓦, 也会流露出一种唉声叹气的情绪。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列车员又一次过来找他们, 并且请他们一起到前端的餐车去。
“发生了什么?”阿尔瓦十分自来熟地问。
过来叫他们的列车员也较为年轻,在犹豫片刻之后, 便说:“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瞧了瞧西列斯, “或许需要你们确认。”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然后带着点不出所料的情绪, 说:“你们找到了星图?”
“……是的。”列车员有点迟疑,“不过……呃,总之,请各位跟我来。”
带着些许的困惑与迟疑, 他们跟上了列车员的脚步。
前往餐车的路上, 西列斯不经意间望了望窗外,发现已经云开雾散。不怎么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冬日大地的枯败景象已经显得十分明显。
那一望无尽的荒野地带, 让西列斯陡然意识到,他们的确已经来到了枯萎荒原。这是由黄土、沙漠、枯草、偶尔出现的绿洲,以及那隐藏着无数秘密的遗迹、驿站和村落组成的土地。
他们旅途还有两天两夜。他们将会在10月26日的早晨抵达比德尔城。
西列斯的思绪不自觉随着那绵延的土地, 想到了远在黑尔斯之家的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是否让自己身陷险境,又或者, 正平安地等待着西列斯的到来。他期待是后者,但他觉得他们可能没那么长久的耐心。
片刻之后, 他们抵达了餐车。
餐车里, 那具尸体仍旧摆放着。不过, 即便是冬日,尸体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温度下存放太久。西列斯已经隐隐能闻到一阵腐臭的气息,当然,那或许也是他的错觉。
一旁,死者的妻子仍旧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眼神放空。早上过来时候见过的那几名男人不见了,恐怕是列车员已经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至于为什么把西列斯这四人找过来,或许就是为了那张摆放在一张餐桌上的星图。
这也是西列斯头一回见到海蒂女士丢失的物品。
那大概正常手帕大小,优雅的蓝黑色布料,金色绣线显得华贵而精美。金色的丝线汇成了漂亮的、璀璨的星图。
但是令西列斯稍感不适的是,那星图之上,出现了斑斓的血迹,沾染了金色的丝线,使得原本略显神圣的星辰轨迹变得血腥而诡异。
一名列车员坐在那位女士的前方,说:“女士,希望您配合一些。您丈夫已经过世了,我们也感到十分遗憾,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希望能够调查出他死亡的真相。”
那名女士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
餐车里慢慢安静下来,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西列斯注意到,那名女士始终攥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看起来,在失去丈夫最初的悲痛之后,她展示出了一种本能的攻击性。
隔了片刻,她说:“正如你们所见……我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喘了一口气,“我……他,的确偷了那张星图。”
“为了什么?”列车员问。
“为了什么?”那名女士突然崩溃地大喊说,“当然是为了钱!”
每个人都猛地怔了怔,然后用一种,要么后知后觉,要么恍然大悟的目光,望着这名女士,又或者望着那具尸体。
他们望见那简陋的服饰,想到这对夫妻各自住在十人间里,想到那个男人略显粗鄙、欺软怕硬的言行举止……西列斯听见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名女士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被攻破了。她喃喃说:“我们的孩子……他生了重病。我们不得不凑钱为他治疗。拉米法西城是个可怕的地方。我们没有钱,便什么也做不到。
“最后,我们只能选择去往无烬之地,试图赚到一些钱。我的丈夫……他偷了那位女士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我也知道,但是我……
“……但是我只是生他的气。我却没有阻止他。他肯定知道我的意思。我们以为,那张星图能带来钱财。我们打算找个机会卖掉,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
她这么说,西列斯就慢慢明白过来。
为什么中年男人在妻子面前表现得这么诚惶诚恐?
因为他做了错事。
他们的孩子生了病,他们需要钱。但是显然,在男人偷窃星图之前,他们两个是打算堂堂正正赚钱的。
可是,在那一瞬间,在餐车上遇到那个恍惚的、携带着看起来十分珍贵的物品的女士的时候,男人没有忍住自己心中的贪欲。
女人自然觉得十分生气,或许那生气中还带着一点无地自容。她训斥了她的丈夫,可说到底,他们需要钱。于是,在一种罪恶与不甘的情绪的冲动之下,女人默认了这一点。
但她还是以一种不太赞同的态度对待着她的丈夫。所以他们在这趟火车上仍旧显得关系紧张,不怎么见面,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待在一起。
……而那偷窃来的东西,终究给他们带来了厄运。
那名女士低泣着,她说:“在得到那张星图之后,我的丈夫就像是慢慢变了一个人。他对待我的态度或许没有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外却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从前并非这样的人,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样……先生,我听闻了他与你们的冲突。在这里。
“可是,请相信我,我的丈夫曾经并非这样的人!”
女士望向了西列斯与阿尔瓦,她的目光中满是绝望,她并不是不知道她丈夫的变化,但她现在却像是在求助着他人,期盼着他们能告诉她,“是的,那不是你的丈夫。”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阿尔瓦说:“所以,他的死也是这张星图害的?”他的语气有些低落,“只是因为……一张地图?”
女士怔住了,然后望向了那张星图,喃喃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我真不明白……”
星图。西列斯想。
按照曾经海蒂女士的说法,这张星图的力量来自于过往所有无烬之地马戏团中的占星师。而那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近似于分析星辰运行轨迹,进而占卜人类命运的功能。
换言之,掌握了这张星图,就“仿佛”掌握了人类的命运。
海蒂作为占星师,她很了解这样的力量的本质。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预言。可是,对于那个偷窃了这份力量的中年男人来说,他却未必能抵抗住这样的……“诱惑”?
那可是占卜命运啊。
西列斯想到在昨天傍晚在餐车遇到那个中年男人时候的场景。
那人说,那座位“合该”是他们的。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曾经令西列斯感到不快,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那或许就是这个男人受到星图影响的证明。
西列斯的目光不自觉望向了那沾满鲜血的星图。他想,那鲜血来自于这个男人吗?他试图占卜他生病的孩子的未来?他试图预知他们此行的成功与否?
那金色丝线上沾满了艳红的血……
突然地,西列斯的眼前黑了下来。有人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一怔,往后退了两步,侧头望过去,这才注意到是琴多伸出了手。
琴多用一种不太赞同的语气,低声说:“诺埃尔教授,请问,盯着一个失控的时轨看,这就是你的谨慎?”
西列斯意识到,好像琴多每次嘲讽他的时候,就会称呼他为“诺埃尔教授”,要是嘲讽的程度更深一些,就会称呼他为“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嗯……看起来他已经把握了这位强大而神秘的探险者的某些性格特征。
西列斯十分冷静地低声道谢,承认自己不够谨慎。他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他的意志足够高,所以他才会这样莽撞……或者说,大胆。
琴多并不了解他所掌握的力量形式,却仍旧愿意在此刻伸出援手。西列斯认为琴多·普拉亚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只是那种表达方式不怎么招人喜欢。
琴多看起来哑口无言,就只是摇了摇头,感到一阵乏味——说真的,怎么会有西列斯·诺埃尔这样的人?琴多费解地想。
每一次琴多的冷嘲热讽,都像是打在了空气上;他不仅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种结果,相反,西列斯还会以一种格外冷静、理智,甚至于平淡的语气,跟他道谢。
……道谢!真够不可思议的。琴多不由得想。他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帮助西列斯……起码不是这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想象中的那种帮助!
他们这边细微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其他人都在关注那名女士所说的话。
一名列车员总结说:“所以,你的丈夫受到了失控的时轨的影响,逐渐精神失活,表现异于往常。不过,这也不能解释他的死亡。”
女士张了张嘴,最后徒劳地说:“什么是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一怔。
阿尔瓦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们甚至不知道失控的时轨,就决定前往无烬之地?!说真的,你们是来送死的吧?”
他的语气以及说话的内容都不怎么好听,但是听到这话的人却不自觉认同地点点头。
因为,无烬之地恰恰就是这样危险的区域。而普通人,特别是对启示者、时轨等等一无所知的人,最好还是待在安全而文明的城市区域为好。
当然,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莽撞而无知的人。
“女士,”西列斯低沉地说,“恐怕我必须得问问,你们为什么会决定前往无烬之地?谁让你们下定这个决心?”
这也正是其他人困惑的地方。
这对夫妻对失控的时轨一无所知。就在刚才,这名女士提到丈夫偷窃星图的事情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这对夫妻知道时轨的价值。
可是显然,他们只是以为那——手帕,或许他们就是觉得那是张漂亮且昂贵的手帕——可以卖出不错的价格,以手工艺品的价值来说。
他们完全不知道时轨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怎么会想到前往无烬之地?
就算他们的孩子生了重病,可是,任谁都知道无烬之地混乱且危险,普通居民不会有前往无烬之地探险的意图。
除非有人推了他们一把。
那名女士茫然地望着他们,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们究竟踏入了怎样的危险与绝望之中。她的面孔上逐渐浮现了悲哀与些许无能为力的怒火。
她说:“西城的地下帮派。”
西列斯微怔,心中几乎浮现出“果不其然”的想法。
“拉米法西城的……地下帮派。”女士低低地说,“他们正在收购来自无烬之地的产物。我们听说,是一些古董、器皿之类的东西。
“他们以十分昂贵的价格收购。我们有一位邻居,他们就卖出了一样东西,发了财……我们家里没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想到,或许我们可以去无烬之地试试。
“……这是我们仅有的办法了,为了拯救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把孩子托付给他祖父母照顾,然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了这里……”
她的脸上浮现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她说:“我们做错了,是不是?我们无知而无畏,甚至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怎样的危险……我们……真够愚蠢的!”
她近乎崩溃地说,然后大哭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们都安静着,最后,其中一名列车员伸手,轻轻拍了拍这名女士的肩膀,希望能安慰到她,尽管这样的安慰也已经徒劳无功。
隔了片刻,女士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她低声说:“这么说来,我丈夫的死,就是因为这个……按照你们的说法,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也不能这么说。这张星图的确造成了你丈夫的性情大变,但是死亡……未必如此。”
精神失活的人们最终只会变成行尸走肉,但是却并不一定真的失去生命。
有时候西列斯感到,精神失活与精神污染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面。或许前者失去灵性,后者增加灵性。可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难以避免地,因这世界潜藏的危险,而感到轻微的叹息。
“那会是谁杀死了我的丈夫?!”这名女士近乎不可思议地说,“我们并没有招惹什么人……那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失控的时轨——的主人!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东西将要失控了,所以她才故意让我们得到这东西!是的,就是这样!她甩脱了麻烦,可我们反而……”
她发着脾气。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崩溃状态下的情绪发泄,所以没人接她的话。
切斯特医生低声喃喃:“中毒和窒息……这是两种情况……”
是的,两种情况。西列斯心想。
谁给死者下了毒?谁掐死了死者?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仍旧摆放在餐桌上的死者尸体,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尝试一下侦查判定。
虽然他觉得以自己的侦查属性,估计察觉不出来什么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想要进行一次尝试。
并且,自从在晚宴后厨使用判定力挽狂澜之后,西列斯对于这份力量也没有那么抗拒了——起码走投无路之下,对自己进行判定,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至于插手他人的命运,西列斯还是做不到如此心安理得。
他也不由得因此而感叹,他终究也是一个人类。高达93的意志属性,也不能掩饰他本质上属于人类的懒惰。
……当然,他想,该判定的时候就作出判定,没必要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不过,他现在并不在仪式时间之中。
于是西列斯低声说了一句:“我去一趟盥洗室。”
身旁的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暂时离开车厢,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10纯净度的小瓶魔药,喝了一口。那大概能持续三四个小时左右。
随后,他戴上了始终挂在胸前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他的手指碰触到口袋里的怀表,目光望向远处,出神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碰了碰怀表,确认过去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大概是一次去往盥洗室需要花费的时间,随后,他便回到了餐车里。
没人注意到他的往返。即便是始终立在门口的琴多,也只是投来了百无聊赖的一瞥。他看起来耐心快要耗尽了,因为那名女士与列车员的沟通,并没有在西列斯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什么新的进展。
回到餐车之后,西列斯习惯性地扫了四周一眼,然后停了停。
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过那张放在餐桌上的星图,然后意识到那星图之上,散发着一种幽蓝色、看起来十分神秘的光芒。
那幽蓝色与魔药的蓝色光辉不尽相同,前者更为深沉,如同冬日冰冷的夜空;而后者则可以类比为夏日明朗的晴空。
不管如何,那幽蓝色的、如同呼吸般涌动着的光芒,似乎验证了这的确是拥有了活性的时轨。
而且,从这光芒的浓郁程度来看,还不是一丁点儿的活性。
这让西列斯陡然皱了皱眉。
他突然意识到,因为这星图始终被海蒂女士保存的关系,所以西列斯在潜意识中默认了一点,即星图是在被偷窃、离开海蒂之后,才开始失控的。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这么几天功夫,那幽蓝色的光芒能如此浓郁吗?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心想,究竟是在过去几天里出了什么岔子,还是说,当海蒂女士持有这张星图的时候,这玩意儿就已经失控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出过事吗?
不……或许他也不能只听海蒂的一面之词。天知道海蒂究竟是多久以前得到这张星图的,天知道海蒂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或许是马戏团这种场景和氛围压制了这张星图。
而随着海蒂离开马戏团,这个古老的时轨就开始失控和异变。
这么琢磨着,西列斯就感到,死者的死或许还隐藏着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他与他的妻子的确无意中卷入了这桩失控时轨导致的事件之中,但是死亡?
那可能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西列斯将目光转向那具尸体,然后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侦查属性。”
自从上一次意外被琴多发现自己正在进行判定之后,西列斯就尝试了一次在心中默念进行判定,也同样触发了骰子的判定。
他便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后知后觉,便决定之后在心中默念,不必说出声了。
大脑中,骰子转动了一声。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侦查判定。】
【侦查:30……】
西列斯的侦查属性一直都不怎么高,这也的确不是他的强项。不过幸运的是,尽管骰子只给了他两个选择,但其中一个恰巧就是成功。
于是西列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功的点数。
【侦查:3025,成功。】
【你觉得你是在挑战命运吗?不,你只是终于注意到你忽略的一个问题:星图上那艳丽的血迹究竟来自于谁?还记得吗,当初被怀疑偷窃星图的嫌疑者,有两个人。】
……两个人?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想,另外一名嫌疑者,也在这趟火车之上?
他以为其中一人偷盗了星图,另外一人就是无辜的。可是,按照骰子的提示……
西列斯一边想着,一边慢吞吞走到了尸体的边上。
他注意到切斯特医生所说的,尸体指甲泛灰的情况。但是真正吸引西列斯注意到的,并非这件事情。他定定地望了片刻,然后低声呢喃着说:“没有伤痕。”
“什么?”阿尔瓦好奇地问,“教授,你在说什么伤痕?”
西列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星图上有血迹,并且数量不少。如果这血迹来自于这名死者,那么他身上必须有自残的伤口。但是,我并没有看到。”
他转而看向切斯特,并且问:“医生,你在进行尸检的时候,有在尸体身上发现什么伤痕吗?”
切斯特明显地一怔,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情。他回忆了片刻,然后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伤痕。”
死者的妻子张了张嘴,然后茫然地说:“先生,你是在说……”
“有人……”西列斯斟酌着话语,“或者说,您的丈夫,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很有可能与某个人……共同研究着这张星图。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用鲜血描绘这张星图的人。”
那名女士茫然的表情,让人意识到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列车员看起来反而很快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他问:“女士,您和您的丈夫,在抵达马尔茨城之后,有分开过吗?”
女士沉默了片刻,便说:“我们几乎没怎么待在一起。我……我有些无法面对他偷窃物品的事实,所以前天,我们抵达马尔茨,购买了车票之后,就分开了。
“我一直在马尔茨城内闲逛,直到昨天登上火车的时候,才又和我丈夫见面。随后,我们约定吃饭的时候见面。我感到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但是我自己也心不在焉。
“昨天吃晚餐的时候,我们见了一面,但是吃过饭之后,我们就分开了。再之后,就是今天早上……”
说着,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彷徨和无助了。她似乎,起码在这一刻,十分懊悔自己没有关注丈夫的日常行动,否则或许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列车员说:“看来我们得去调查这神秘血迹的来源。您丈夫的死或许也与这个神秘人有关……这可能得找些能人异士求助了。”
他指的恐怕就是【痕迹追踪】这个仪式。西列斯想。
在他经历了几次事件之后,西列斯意识到,【痕迹追踪】在某些时刻的确能够发挥极大的作用,并且对于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成员这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基础的仪式。
不过,西列斯自己反而未能掌握这个仪式,主要是他未曾得到一个合适的时轨。
西列斯向列车员说到了“两名偷窃嫌疑者”的事情。
列车员有些惊讶地说:“您怀疑其中一位有可能是……?”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不管怎么样,那起码是一个方向。”
列车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确认了下一步追查的目标之后,列车员们便向西列斯道谢,并且说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包厢了。
阿尔瓦兴致勃勃地问:“那后续调查如果有进展的话,可以通知我们一声吗?”
西列斯不禁瞧了他一眼。阿尔瓦问出了他同样想知道,但是却不太好意思直说的问题。
列车员像是为难了一下,但是最后,看在切斯特医生进行尸检、西列斯帮忙分析了案情的份上,列车员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离开之前,西列斯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那名女士的身边,坐到她对面,问:“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孩子究竟生了什么病?”
那名女士抬眸望向西列斯,表情空白了片刻,然后说:“我的孩子……医生说,他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精神疾病?西列斯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女士继续说:“他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他对话,有时候,我能注意到他在自言自语,像是自己跟自己对话。他好像觉得自己生活在什么别的地方,以其他的身份……”
听起来像是精神解离症。西列斯心想。
他一时间感到些许语塞。他本来以为那是其他什么疾病,伤寒或者骨折之类的,那或许可以让切斯特医生帮帮忙。
但是……精神疾病?
这甚至是个将精神疾病当做是冒犯神明的代价,或者将其和失控时轨事件搞混的年代。而以西列斯那浅薄的、得自地球的心理学知识,他也无法治愈那个男孩。
在这种情况下,这对夫妻能够认为这是一种疾病,认为他可以治愈并且努力赚钱,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很难说这个男孩是否真的接触了什么失控的时轨,又或者带有神明污染的东西,从而导致他的精神状态出现问题。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等您回到拉米法城,如果有机会的话,那或许可以到米尔福德街13号留一封信。我对于西城地下帮派的图谋十分感兴趣,或许也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这名女士怔了片刻,然后那双枯败的、干涩的眼睛逐渐出现了激动的泪水和纯粹的感激。她说:“先生!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您才好。我真的……”
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最终泣不成声。
周围有人奇怪地看了看西列斯,但是西列斯保持着缄默,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位女士。他想,他也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但是,他起码知道他能提供什么帮助。
况且,他的确想要调查西城的地下帮派。这么多天过去了,面前这位女士是唯一一个可能提供有用线索的人。
等到这名女士慢慢冷静下来,并且仍旧在连连地轻声道谢的时候,西列斯适时地问:“女士,请问怎么称呼您?”
“路易莎·兰普森。”她轻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西列斯·诺埃尔。兰普森女士,希望您节哀,并且,想想您的孩子。他还等待着您的归来。”
路易莎怔怔地坐在那儿,最后,她轻声向西列斯道谢,看起来已经缓过来不少。
西列斯便起身,与她道别,然后离开了餐车。
他与路易莎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因此他的同伴们也耐心地等待着他。
琴多用一种十分难以捉摸的目光盯着西列斯看,但是当西列斯望过去,并且疑惑他究竟想说什么的时候,琴多却又扭过头,一言不发。
阿尔瓦感叹说:“教授,您真是一个好心人。有您向那名女士伸出援手,希望之后她也能顺利度过这样的难关。”
西列斯点头,然后又摇头:“这是互惠互利。我的确对西城地下帮派的图谋十分感兴趣。这事儿……并不是这一次才令我感兴趣,之前我也曾经遇到过一些相关的事情。”
比如那位博物馆守门人的孙女诺娜·诺里森。现在,他也不知道诺娜的情况如何。距离下一次深海梦境的开启,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想到那个天真却遭受病痛的女孩,西列斯也感到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一些努力——比如试着去调查一下,地下帮派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收集这些时轨,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博物馆守门人的偷窃行为,到今天这名死者的偷窃行为,地下帮派已经间接造成了不少悲剧。地下帮派以一种残酷的、漠视的态度,推动着那些普通人去接触时轨,甚至是失控的时轨。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曾经西列斯和他的同伴们以为,地下帮派是为了在神诞日庆典的时候做出什么。但是风平浪静的神诞日当天,却让他们意识到一切并非如此简单。
这种收集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实在令人忧心。
切斯特医生若有所思地说:“精神疾病……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不过,我有一些认识的医生,或许他们会对此有所了解。”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说:“不过,那终究是要等回到拉米法城之后再说。”
切斯特也赞同这一点。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便直接去了趟列车末端的餐车吃了顿饭。周围有乘客也在讨论列车上死人的事情,不过看起来,前往无烬之地的旅客们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或许,死亡在无烬之地才是一种常态。
这种氛围其实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适应,不过,这或许就是无烬之地吧。
那枯萎的、被迷雾笼罩的大地与随之而来的残酷、冰冷而混乱的氛围,那才是无烬之地。这里绝不拥有城市中和平而温暖的表象。
吃过饭,他们回到了901号包厢。
由于死者的调查进展不错,所以下午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不少。他们先是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在阿尔瓦的提议之下,又一次开始打牌。
西列斯仍旧是荷官,他略微有些无聊地望着其他三人打牌,在一次牌局结束之后,他洗牌的时候,顺口说:“这牌局的玩法要是改成对战,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这是他根据自己在地球上玩卡牌游戏的经验,得出的一个猜想。
“对战?”阿尔瓦有点困惑地抓了抓头发,问,“怎么对战?”
西列斯想了一下,便说:“每一张旧神牌都有三张附属的信徒牌。这些信徒牌可以有各自的功能,比如攻击、防御、治疗等等。
“玩家可以在每一次牌局开始,挑选完旧神阵营之后,使用信徒牌攻击对面的旧神牌,并且保护自己的旧神牌。能够在整个牌局最终存活下来的玩家,就是胜利者。
“……这只是一个想法的雏形,还有许多规则不够完善。”
他说是这么说,但是切斯特和阿尔瓦已经开始双眼放光,就连琴多也低声嘀咕说了一句,大概是听起来挺有趣之类的话。
要知道,这可是连扑克牌都没有的费希尔世界。人们日常的娱乐就只有看书、看报纸。呃,可能还有一些不太合法的娱乐方式,不过西列斯没有接触过。
就西列斯所知,人们日常生活中似乎有一些较为基础的游乐方式,就类似于地球上射箭、套圈儿、骰子比大小之类的活动。
但是,这种几人一桌的休闲竞技游戏,他还从未听说过,或许他的室友洛伦佐会更了解这些事情。
事实上,当他瞧见阿尔瓦拿出的“命运纸牌”的时候,他还真觉得有些惊讶。不过,最基础的命运纸牌的玩法显得有些无趣,无非就是玩家们勾心斗角,掩饰自己并且揣摩他人。
……西列斯其实不怎么喜欢这种玩法。他是个玩跑团都要当主持人的家伙。
所以,他就根据前世玩过的那些卡牌游戏,随口说了这种“对战”模式。
不过,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他才突然一怔,心想,这种阵营对立、彼此攻伐的卡牌游戏玩法,听起来还真是无比契合这副命运纸牌。
他无暇多想,因为阿尔瓦已经催着他将这种玩法理理清楚,然后让他们来实践一番了。
切斯特更是感叹说:“教授,您真不愧是位小说家。您的奇思妙想实在令人感叹。”
西列斯只是谦虚地笑了一下。他自己知道这是基于地球文明的经验,但是解释起来也实在麻烦,还容易陷入“过度谦虚同样是一种傲慢”的困境之中。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他们四人合力之下,他们还真的理出了一个新玩法的规则。阿尔瓦更是直接拿出了纸笔进行记录。
首先是,在这种对战模式下,旧神牌自然不能是暗牌,而必须是明牌。不过,信徒牌只有在打出来的那一刻,才会明牌;充当手牌时,必然是暗牌。
其次,一张旧神牌只带有三张信徒牌,这用起来实在是有点少了。于是他们便人为地将旧神牌分成了三个阵营,每个阵营内部的特殊信徒牌可以通用。
但如果旧神牌与信徒牌相契合,那么信徒牌的能力就可以稍微强大一些。
此外,虔诚信徒牌是通用的攻击牌,不论旧神牌是什么。攻击点数恒定为1点。
……是的,他们引入了数值系统。
最后,不同旧神牌有着不同的“血量”和能力。有的旧神牌血量低而能力十分有用,有的旧神牌血量高但能力不太实用。
阿尔瓦在这个时候说,关于旧神牌的牌面还是需要更多的斟酌。不过他们今天也只是讨论出一个基本的玩法罢了。
所有信徒牌的“血量”恒定为2点,而旧神牌的血量通常都在5点以上。
虔诚牌附带有1点攻击;另外的特殊信徒牌的能力就五花八门了。有攻击、有治疗、有防御,也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按照西列斯给出的建议,禁止某一玩家当回合的行动。
当他提出这个能力的时候,其他三人都不禁一愣。
阿尔瓦直接大呼小叫:“教授,这个能力也太恶心了吧!”
西列斯难得不顾风度地耸耸肩,心想,这就恶心了?那你要是玩一玩地球的某些卡牌游戏,岂不是当场血压爆表?
不过西列斯的提议似乎也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不久,移除防御、持续掉血、攻击下降等等能力就开始出现在他们对于信徒牌的构想之中。
西列斯逐渐感到一种微妙的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一些人带坏了……
在傍晚的时候,阿尔瓦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他们对于这个玩法的想法。他志得意满地瞧了瞧,然后慢慢说:“先生们,我觉得……我们创造的这个游戏,它会风靡整个世界的!”
年轻人的雄心壮志没有得到年长者的理会,琴多和切斯特看起来都不怎么在意今天下午的这场娱乐活动,而西列斯尽管知道阿尔瓦的话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对于在异世界推广卡牌游戏这个事情……
他决定还是谨慎乐观一点为好。
万一这牌招惹了某些愤怒的旧神追随者,呃……
于是西列斯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阿尔瓦颇受打击地瞧了瞧他们,然后哼了一声,说:“等回到拉米法城,我就让我父母印刷新的牌面。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把收益分给你们的!我们一起赚钱吧!”
他的同伴们都不怎么在意地应了声,西列斯倒是鼓励了他一下,但是也没有那么激动。
不过阿尔瓦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的内心活动可能是:愚蠢的大人们!到时候,让汇票上的金额震撼你们吧!
切斯特看了看时间,然后提议说:“我们可以去外面走廊上走走,透透气,然后去餐车吃晚餐。”
“走吧。”阿尔瓦将笔记本好好地放起来,然后第一个走出了包厢。看起来他需要一些活动来抒发一下自己内心的激动。
切斯特跟着他走了出去。
琴多则和西列斯一起,慢悠悠地走出包厢。
琴多说:“那的确是个挺有意思的玩法。你有许多奇思妙想,这是真话,西列斯。”
他的语气难得如此真诚。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那或许得感谢我的故乡。”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叹息的成分。
琴多一怔,没明白西列斯到底什么意思,他古怪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大步跟上了切斯特和阿尔瓦的脚步。
他说:“我看您是饿坏了,诺埃尔教授。快来吃点东西吧。”
西列斯:“……”
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最后不由得失笑。
他骤然意识到,这一个下午,他居然是在与朋友们相谈甚欢的旅途中度过的。他不觉时光流逝,却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这逝去的时光有多么令人愉悦。
不管是活跃的阿尔瓦、温和的切斯特,还是性情古怪别扭的琴多,那都成为了他旅途之上的珍贵画面,与他一同定格在时光长河的水花之中。
他侧头望了望火车窗外的世界,那起伏的荒原、那枯寂的天际。前方是他未曾踏足的土地,可后方,那已遍布他走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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