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亡灵序曲 五

  尤西娅说到这里,不由停顿了一下。壁炉里的火苗越来越弱,米哈伊尔走过去添了两块木柴,以此打破沉寂。

  “所以,在你的梦里……”他尝试着说点什么,“你拥有了一个被诬陷为女巫的冰岛女孩的记忆?”

  尤西娅缓缓地摇头,眼神落寞地看着壁炉中微弱的火光。“她没有被诬陷,除了她之外所有受害女性都是无辜的牺牲者,但她是真正的女巫,冰岛的萨满女巫!”

  米哈伊尔惊讶地看着她,以为她被冻得精神失常,正在呓语。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发现她仍痴痴地盯着炉膛,失落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萨米人是北欧民族,斯堪的纳维亚原住民,自称萨阿米人。主要分布在北欧国家和俄罗斯的北极地区。萨满文化一直是个略带争议性的边缘话题。有人极力推崇,认为萨满是古老的自然哲学和原始宗教;有人则极力否定,认为那是迷信和巫术。萨米人生活的区域是萨满文化的核心区域。萨米人信奉“万物有灵”,认为自然界中的一切自然现象都值得敬畏,而且深信自然神明的力量。

  在维京时代,维京人曾经穿越整个萨米人生活的地区,进行贸易探险。写于12和13世纪的冰岛传奇中,有很多关于萨米人和他们的超自然技艺的传说。萨米人坚持向自然界神明膜拜,供奉珠宝和食物,并且时常进行祭祀,这一仪式也被称为萨满。

  他们手持每个萨米家庭中都会有的神鼓,呼唤神明,进入昏睡状态,前往来世与灵魂沟通,或者前往天界与神灵沟通。萨满师一旦神志恢复,便能讲出很多重要的信息。

  萨米人认为,通过萨满仪式,他们可以和大自然沟通,包括风、雪、太阳、月亮和动物(熊和鹿)。通过萨满,萨米人了解了人和自然界的互动规律,顺势而为可以获得幸福,逆天而行则会招致灾祸。

  生死是萨米人最古老的哲学,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古老的信仰,比如对死者和熊的崇拜。萨米人敬重死者,他们认为,通过对死者和亡神的崇拜和祭祀,能从生死中获得力量,从而在北欧恶劣的气候条件和生存环境中活下去。萨米人认为,死者是有灵魂的,据说,萨满师可以从冥界将一个幽灵带到地面上来,帮助照看驯鹿群。熊和萨满师一样,是萨米人眼中人与神之间的使者,可以自由来往于人神两界。因此他们认为崇拜熊,一旦在野外发现它们的身影,就会在冰原上向着它的方向膜拜,祈求神灵的庇佑。据说她的族人就是在熊的指引下走出了广袤的瓦特纳冰原,那片如白色沙漠般的不毛之地,来到了南方较温暖的河谷盆地。

  可是人性的冷酷比严寒的冰原还要可怕,米哈伊尔,人类对神鬼的忌惮使得他们对巫师的嫉恨有增无减。他们害怕能与神灵沟通的通灵者,认为他们会释放恶灵招致灾祸。所以远在大洋彼岸的冰岛,那里的猎巫行动并不逊色于欧洲大陆的任何一个国家。原本能为人们提供帮助的通灵者,却成了众人群起而攻之的异端。所以他们只能隐姓埋名,隐匿于常人之间,伪装成普通百姓。可是中世纪以来的猎巫运动依然余烬未熄,对巫师的仇恨仿佛已经根植于人们的血液。每逢冬季寒冷难耐的时候,人们还是会将对严寒的畏惧宣泄到他们身上。但人们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巫师,所以就模仿中世纪的猎巫行动,用残害女性的方式试图消灭可能隐藏在她们中间的通灵者。人类进化了千百万年却始终没有变化。隐藏在那些看似文明的皮囊之下的仍是野兽的心。

  自从伊萨菲娅亲眼目睹了母亲为她而死,她心中的一个症结就始终无法解开——作为女巫她有感知灵魂的能力,那天她隔着墙壁明明能感觉到旁边牢房里只有四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多出一个?这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的。因为那次判断的失误,导致母亲为了救她而毅然牺牲了自己。自此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因此发誓一定要找到黑影说的那个“她”,哪怕是用另一个人换取母亲的生命,只要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她将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这一坚定的信念,她不畏寒冷,在广袤的冰原上苦苦找寻。她每天追逐着天上的流光,在光芒倾泻的垂直下方苦苦寻觅。饥饿与寒冷每刻都在消磨这她的意志,她强迫自己不能停下脚步,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母亲自刎而亡的一幕就如同在眼前,时刻提醒着她不能罢休,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哪怕死在这荒凉的冰原之上,也要在临死前迈出最后一步!

  就这样走了十几天,越过无数条像海面一样宽广的河流,穿过沟壑纵横的荒原,走到连苔藓也不生长的贫瘠之地,放眼望去已是无尽的白色冰原。此时的伊萨菲娅已然精疲力竭,她跌跪在荒野的尽头、冰原的边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或许自从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起,死神就一直在如影随形,它不紧不慢,只想看着她自己将的生命一点点耗尽。

  伊萨菲娅跌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等待自己的生命流逝殆尽。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恍惚中仿佛听到一阵遥远的歌声。那歌声极其优美,宛若最清澈的溪水在山间静静流淌、声音最空灵的鸟儿在空中歌唱,如月光般皎洁、若星辰般闪烁,在辽阔的天地间,宛若那晴朗的夜空般沁人心脾。伊萨菲娅抬头仰望,看到那美丽的光芒就在头顶上方,流光溢彩,闪耀着绚丽的光泽!她循着曼妙的歌声望去,果然在摇曳的流光下看到一个梦幻般的身影。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站在一块如悬崖般凸起的冰面上,正向着远方轻声吟唱。

  看到这一幕的伊萨菲娅在雪地上重新站起来,向着那个女子的身影迈步走去。

  待她走近了,女子忽然停下那轻声吟唱,转过头来看向她。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目光宛若星尘,肌肤洁白如雪。清澈的夜光在她身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宛若夜色中生动的精灵。

  见伊萨菲娅步履蹒跚,女孩从高处跑下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她的身边。

  “你是谁?迷路了吗?”女孩开口问她,声音亲切而清甜。

  “是的,我冷得快没有力气了,”伊萨菲娅说,“你能帮我找个避寒的地方吗?”

  “跟我来。”女孩带伊萨菲娅来到她的小房子,那是由整齐的石头砌成的房屋,房顶和外墙覆盖着一层泥土,可以保暖。如果是在温暖的季节,泥土上会长满绿色的青草,将房子变成迷人的童话小屋。房间里很简陋,但干净整洁。女孩将壁炉里的木柴点燃,招呼伊萨菲娅坐下取暖。她的名字叫奥尔露恩,说自己是渔夫的女儿,她的家人出海捕鱼,有时半个多月也不回来,她就自己在家里,看书、织毛衣,有时候还做点手工活补贴家用。

  “这么晚你一个人去冰原上,难道不怕危险吗?”伊萨菲亚问她。

  奥尔露恩笑着摇摇头:“那里没有危险。我站在极光下等待,我的家人能沿着光亮的方向回来。”

  “难道你不怕冷吗?”

  “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严寒。”

  当晚,伊萨菲亚在温暖舒适的小石屋里住下,却整夜辗转难眠。她一直想着自己的母亲,只要闭上双眼,母亲临死前的样子就会立即浮现。“去找到她。只要你找到她,你的母亲就可以复活,你就可以再见到亲人!”那个黑影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令她倍受煎熬。她渴望自己的母亲重获新生,又不忍心牺牲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作为交换。她渴望得到灵魂的救赎,却又放不下对亲人的眷恋与对世俗的仇恨。

  “就做一次恶魔吧,”她在心里想,“既然善良只能换来痛苦与绝望,那就出卖灵魂与魔鬼做一次交换!只要母亲能回来!”带着这一想法,伊萨菲亚在泪光中沉沉睡去,她要积蓄精神,为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第二天,她请求奥尔露恩帮自己个忙。她谎称自己迷路了,希望对方能带自己去一个叫努普斯塔泽的地方。实际上她就是从那里一路走来的。她想将奥尔露恩骗去遇见黑影的地方,换回自己的母亲。令她没想到的是,奥尔露恩竟欣然同意了。她说自己熟悉这片荒原,一定能尽快找到那个地方。于是他们即刻启程,沿河谷一路往下,来到宽阔的低矮平原。用了之前不到一半的时间,她们就走到了距离城镇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荒原尽头依稀可见遥远的村落,袅袅升起的炊烟仿佛预示着目的地已近在眼前。但伊萨菲亚并不想回到努普斯塔泽,因为她真正的目的是将奥尔露恩交给荒原上的黑影,换取自己母亲的复活。可她又不知道那个黑影会在何时何地出现,只能尽量在荒原上拖延时间,等待夜幕降临,或许那个黑影就会现身兑现它的承诺。

  冰岛冬季的白天就像阳光下的细雨般短暂,转眼间夜幕降临,黑夜又成为大地上的主宰。

  伊萨菲亚一直在夜色中寻找那个黑影的踪迹,寒冷的旷野上却始终没有任何迹象。伊萨菲亚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就要走到村镇的边缘,她灵机一动,谎称这片区域天黑后回有狼群出没,建议她们暂时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待天亮后再赶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距离村庄如此之近的地方选择停下,不过奥尔露恩还是同意了她的想法,以为她大概是连续赶路实在太累了,所以只好陪着她在荒原上过夜。她们在河边找到一座废弃的小木屋,也有可能是渔民的临时居住点,走进了才发现是猎人的小屋,因为房门上当还挂着一对鹿角。小木屋里没有被子,只有毛毯。伊萨菲亚想和奥尔露恩一起盖那张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旧毛毯,奥尔露恩却说自己不怕冷。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地方,那里冰天雪地,但时常会有美丽的极光。据说极光是来自天堂的灵魂,在坠入凡间投胎转世的时候,在天堂的边缘留下的掠影,这样天使就会知道他们降生在什么地方,可以在人世间找到她。

  “所以每当有光芒出现的时候,我都会仰望夜空,并轻声吟唱,因为我知道天使会来找我。”

  听了奥尔露恩讲的美丽的故事,伊萨菲亚感觉自己的内心异常平静,似乎一时间忘记了悲伤、忘记了仇恨。她不明白那个黑影为何要得到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也许因为她有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灵魂。伊萨菲亚突然不想用她换回自己的母亲了,她隐约感觉,面前这个善良的少女就是母亲灵魂的延续,为的就是专程来陪伴内心绝望的自己,给予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在这样美好的期许中,伊萨菲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梦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与其他死去之人的灵魂一起被送往极寒之地,她在冰天雪地之中追上母亲,跟她说不要走,自己已经有办法让母亲死而复生,她不用去死亡之国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母亲爱惜地看着伊萨菲亚,微笑着摇摇头:“太晚了,亲爱的孩子,我的灵魂已经不属于人间,千万不要为了我牺牲无辜的生命!”说完随即转身,继续向前走。“不,妈妈!”伊萨菲亚用力摇头,她跑上前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拼尽全力想要挽留她。可就在那一刹那,她发现母亲的双手冰冷刺骨,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只有死亡的气息,如同彻骨的寒冰般顿时震慑住了她。她竟然感觉到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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