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逐年代 九

  转眼间到了十月份,天气很快就冷了下来,树上的叶子几天内就掉得所剩无几,本就萧条的街道更是一片死寂。终于到了枪决盗窃犯的日子,那些哄抢国库和集体粮仓的人要被带到天使传报大教堂前的广场就地处决。马提亚斯·韦德科普原本不想参与到这场赤裸裸的杀戮之中,毕竟,他很同情那些饥民百姓,无情的天灾与残暴的统治者将他们推向绝望与死亡,他们最后的抗争却被视为罪不可赦。所以那天,马提亚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请缨,而是本能地避到一边,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所谓执法者们推搡着即将被行刑的人,动作与神情中不带一丝怜悯,亦无丝毫同情。马提亚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神情的木然。他没能挽救自己最心爱的人,也同样无法挽救眼前这些无辜的可怜之人。难道命运的本性就是残酷无情?难道荼毒苍生才是神的天性?

  即将被行刑的犯人被反绑手臂,一字排开站在空地上,他们对面几米开外的位置,已经有一排手持长枪的人站在那里。马提亚斯不想再看下去,他转过身,想在枪声响起前转身离开。结果就在转身前的那一刹那,看到的一幕却令他再也无法迈动脚步——他看到米凯尔·埃利诺斯被反绑住手臂,和其他犯人一起被推搡着走上刑场。那些受尽了苦难却终将被剥夺生命的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痛诉着命运的不公。空地上一片混乱,但马提亚斯的目光仍在混乱中快速锁定了那个人,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他知道以及已经不能离开了,随即迈步朝刑场上走去。

  执刑者的队列最边上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握着枪的手一直在发抖,应该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马提亚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拿过那支长枪,并站在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与对面的米凯尔正面相对,马提亚斯举起手中的长枪,瞄准了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对面的米凯尔此时也看到了马提亚斯,他突然停止挣扎,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马提亚斯张口问出了那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他并没有大声喊出这句话,而是极其克制且冷静地用正常的音量提问,混乱之中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很多时候,很多活在痛苦中的人或许只是想向自己要一个答案。

  米凯尔知道对面那个曾经的朋友、如今的仇敌回到此地,心中必定充满了愤恨。他看到他开口说了什么,也猜到了他所言何意。但他不会作答。一个抛弃了一切只顾自己逃避的人不配得到答案。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悲切与些许嘲弄,用沉默作为最终的回应。

  对面的那排人开枪了。马提亚斯·韦德科普几乎是含着愤恨的泪水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悔恨不会因这响亮的枪声和倒在血泊中的人们而有所减退,终其一生,他将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踽踽而行。

  马提亚斯的这个故事太长了,以至于讲完了之后,两人才发现夜色已深。

  米哈伊尔听得入神,直到对方讲完,他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苍老的脸,仿佛想在他的皱纹中看到岁月的痕迹。直到马提亚斯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咳了一声,这个沉浸在故事中的男孩才缓过神来,看了看一直支撑自己脑袋的那只手,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动作已经很久了。

  “太悲惨了,”他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杀过人?”

  “在那些残酷的年代,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罪责。”马提亚斯说,“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相反,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千万不要低估了人性中的恶魔,因为很多时候,那才是我们人类的本质。在生存面前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知道了,”米哈伊尔说,“这就是你离开乌克兰来到德国的原因?”

  “天色不早了,”马提亚斯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告诉校长有人违规在学校里逗留,就赶紧回去。我已经给你讲了一个这么长的故事,就不要再折磨一个可怜的老头了,快滚吧。”

  米哈伊尔站起来,转头看了看他:“或许当你讲出这段往事的时候,就已经解开了多年的枷锁,而我这个倾听者,就是那把钥匙。”

  马提亚斯摆摆手,表示自己累了,不想再多说话。

  于是米哈伊尔知趣地走出门外,向着茫茫的夜色走去。

  回到自己住处的米哈伊尔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马提亚斯的故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仿佛你踏过了他人岁月的河流,即使已经上了岸,腿脚也已经被河水浸湿,仿佛你也经历了那段岁月。

  他点燃一盏油灯,坐在桌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直到困意袭来,他熄灭灯火想要睡觉,却发现自己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马提亚斯故事里的那些人,亨里克·佩德尔维茨先生、米凯尔·埃利诺斯,还有……阿纳斯塔西娅。这些人的样子仿佛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与自己脑海中的某些面孔重叠。阿纳斯塔西娅让她想到了母亲的脸,即使母亲的面容在他的记忆中已经逐渐模糊,就像隔着一层被雨水冲刷的玻璃。但关于母亲的记忆,却将永远印刻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这就是能证明已逝之人曾经存在过的唯一方式。

  经过几天的调整,米哈伊尔继续写他自己的故事,那个关于维京人的故事,他正在思索一个圆满的结局。

  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和他的亡灵军队打败了东部草原上频频侵扰的佩切涅格人,他们的军队继而策马东征,在顿河流域与那些凶悍的游牧民族英勇作战,将他们逐回了西伯利亚大草原,并在边境地区沿河流修筑要塞,作为驻军守护在罗斯的东部疆土。

  但作为航海民族的他们,依旧忘不了那些在海上扬帆远航的日子。他们渴望再次回到大海的怀抱,驾驶着战船乘风破浪,让维京人重新成为战无不胜的海上霸主!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如同被遗忘在遥远而贫瘠的边疆。

  秋去冬来,陪伴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绿草变成枯黄,一片萧瑟的荒凉很快又被白雪覆盖,茫茫雪原,了无生机!已经身为亡灵的战士们想到了他们的家乡,想到了遥远而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想到了那里残酷而漫长的冬季。他们的祖先扬帆远航就是为了寻找温暖的宜居之地,他们背井离乡,沿着人类之祖海姆达尔身上的千年积雪融化而成的河流漂洋过海,只是为了能找到绿色的土地,在那里繁衍生息。可是无论走到哪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战争。他们如同森林里的野兽,只有不断战争才能争取赖以生存的栖息之地。原来人类从来都没有进化,他们只是直立行走的野生动物。可是——不然怎样?世界上的其他民族都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寒冷!是寒冷给了他们冷酷的血液,给了他们拼搏的勇气,也给了他们漂泊的命运。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他们终于再次等来了重回海洋的机会——克里米亚战争!

  这一次,他们奉命攻打克里米亚汗国的重要城市、被称为“黑海门户”的塞瓦斯托波尔(又称塞瓦堡),如果能一举拿下这座处于要塞的港口城市,他们就能占领亚速海,将整个黑海北岸纳入自己的疆土!战争很快在辽阔的海面上拉开帷幕,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再次率领令人闻风丧胆的幽灵船队,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带着他们不死的亡灵,准备开启一场声势浩大的海战!然而就在他们经过长途跋涉即将抵达克里木半岛沿海的时候,夜色中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大雾弥漫,原本晴朗的夜空顷刻间星月全无,被无尽的黑暗笼罩。成群结队的战船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如同进入了一个不真实的境界。海面上静得可怕,寂静中仿佛又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战士们默不做声地站在甲板上,徒然地四处张望,海天之间除了厚重的雾气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辩识的景象。不知为何,久经沙场的他们此时心中竟然泛起了阵阵恐惧。他们从不惧怕战争,甚至不畏牺牲,但这种茫然的未知似乎触动了某种原始的恐惧,难以名状却极其震慑人心。

  “迷雾?”米哈伊尔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写下的文字,怎么会突然写到“迷雾”呢?这似乎并不是自己刻意为之,而像是……受到什么驱使一样。难道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自己的脑子才会胡思乱想?米哈伊尔一心想要给自己的故事一个史诗般的结局,却发现越是刻意为之就越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又不得不去找马提亚斯求助了,即使那个喜怒无常的古怪老头这次不知道又会以怎样的面孔对待自己。

  于是放学后,他有意在教室里磨蹭了一会儿,装作正在冥思苦想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难题,直到估摸着老师同学们差不多都该走光了,才收拾书包溜出教室,左顾右盼地朝马提亚斯的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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