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日噩梦 一

  米哈伊尔·索莫莱特自记事起总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从满是尸体的血水中爬出,目及之处皆是黑暗与死亡。

  冰冷的水岸寒风呼啸,没有一点天光,他拖着垂死的躯体从血水中走向岸边,死亡的气息已经弥漫了整片水域。

  每次从梦中惊醒,他都会惊魂不定,被梦中恐怖的情景摄住心魄。

  母亲从小总对他说,不要被恐惧支配,恐惧是心底的恶魔,一旦任由滋长便会被其控制。

  他的母亲阿德瑞娜·弗朗西斯卡是个传统的人,出生在偏僻的北方海岛的一个小镇,一座与北方国度隔海相望的城市。那年寒冬,家乡北部和西部的所有河流和运河全被封冻,因此不能通航了。暴风雪和风吹成的雪堆使某些地方的交通完全中断。投入使用的有限的交通运输业中断了,这使得一月初的工业生产减少了四分之一。煤的供应停止,使得许多企业、工厂、学校及其他国家设施临时关门。本来就营养不良的苦难的老百姓,这时又遭到严寒和饥饿的浩劫,因为缺乏急需的食物。当年仅仅一年就有30人饿死冻死,数以百计的人严重冻伤,在医院进行治疗。

  也就是在那年冬天,饥寒交迫的阿德瑞娜高烧不退,冬天还未结束,她就因持续高烧丧失了听力。但在世界范围的灾难面前,她的伤痛显得微不足道。

  阿德瑞娜在海岛小镇度过了她的少女时期。成年后,她在那里认识了埃利奥特·索莫莱特,一名来自北方商船上的水手。埃利奥特家乡的海港与海岛小镇隔海相望,是两个隔海相望的国家主要的贸易港口,那里也是埃利奥特的故乡。

  当时国家政府利用垄断资本资助的部分资金,向人们提供一些具体的物质利益。例如,为失业者、复员军人和无家可归者建立“食物施舍所”,提供住房,发放衣服和食品。

  阿德瑞娜就是一边吃着勉强果腹的救济食物,一边四处寻找工作的机会,艰难谋生。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来自异国他乡的埃利奥特。

  只需一眼,这个刚刚登上海岸的异国青年就被岸边那个独自徘徊的女孩吸引住了。她正踱步在晚霞笼罩的海边,用一条单薄的围巾抵御着海风的凉意,仿佛尝试着向兜售鱼获的船民廉价讨要一点卖不出去的小鱼虾。但听力的障碍使得她无法与人们交流,所以只能徘徊在岸边,对走过的每一条渔船上忙碌的人欲言又止。当她这样尴尬地走过埃利奥特所在的商船停靠的岸边的时候,似乎已经丧失了原本就微渺的勇气,已经不好意思再去看那些载满食物的船舱。船上的埃利奥特早就发现了她的窘迫,趁她在岸边走过的时候,随手从船舱里拿了一大块用纸包好的培根面包,站在船边直直地向姑娘伸出胳膊,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

  但自认卑微的阿德瑞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她快速向海岸的内侧躲避了几步,谨慎不安地看着船上这个陌生的男孩。

  “拿去吧,”埃利奥特友好地笑着说,“送你的!”

  结果他一开口说话,失聪的阿德瑞娜更显窘迫,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她忙抬起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见,随即迈开步子逃也似地走开了。

  船上的埃利奥特望着她慌张的背影,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不由后悔自己刚才太过莽撞。

  在萨斯尼兹短暂停留的那些日子,埃利奥特一直向人们打听那个聋哑女孩的下落,好在还算有人认识她,尤其是附近集市上的几位摊主零碎地拼凑出了那个女孩的信息——名字、住址、经常现身的地方,以及寥寥接触的人。据说她很少与人接触,却很喜欢狗,喜欢天竺葵,偶尔经过别人家窗前的时候时常会趁别人不注意驻足欣赏一会儿,被人看到的话就会低头快步溜走。埃利奥特用心将这些零散的信息收集起来,慢慢拼凑成他追求那个女孩的石阶,并期盼着再次与她相遇。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阿德瑞娜刚走出家门就看到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北欧绒毛犬欢快地朝自己跑来,乖巧地跑到自己跟前停下,抬头张嘴微笑着看着自己,阿德瑞娜顿生喜爱,俯身触摸灵犬的时候发现它的脖子前面挂着一块用硬纸板做成的牌子,上面写着:“可以做朋友吗?”字的下面还画了个箭头指向一边,阿德瑞娜朝着箭头指的方向转头看去,看到一个年轻俊朗的大男孩,正站在路边憨厚地对自己笑着,两手将一盆娇艳的天竺葵捧在胸前,柔和的晨曦洒在他的肩头,他的笑容却比那阳光更加温暖。这个来自海上的异国男子用温暖的情怀感动了阿德瑞娜,让她逐渐放下自卑,成了一个恋爱中的甜美女孩。埃利奥特用德语给她写情诗,经常因为拼写错误逗得阿德瑞娜忍俊不禁。他甚至还为了她学手语,这样他们就可以用语言交流。他用手语给她讲的第一个笑话是:

  有一天,一个人发现自己的邻居鼻青脸肿,就问他怎么弄的?

  “我的衣服从楼梯上滚下去了。”邻居回答说。

  “那为什么你会鼻青脸肿?”

  “因为当时我还在我的衣服里面!”

  阿德瑞娜看着他比划的双手开怀大笑。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不久埃利奥特就要跟随商船返回家乡,临行前他向心爱的姑娘保证,自己一定回很快回来。阿德瑞娜并不奢望他会履行自己的承诺。或许他会在故乡爱上语言相通的正常女子,而自己,只是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排解孤独的过客。

  埃利奥特离开的那些日子,每天只吃救济面包的阿德瑞娜几乎骨瘦如柴,她再也没去过海边,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带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注视每一艘停靠岸边的船只,看到的却只是失望。

  过了万圣节,冬天便加快了降临的脚步。刚进11月,寒冷和风雪便开始裹挟这座古老的北方城市。年底之前沿海的淡水沿岸就会结冰,立春之前不会再融化。阿德瑞娜知道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圣诞节前的一天,阿德瑞娜像平时一样裹紧了头巾出门,去“食物施舍所”领取向来不足以果腹的面包和火柴盒大小的一块猪油。

  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门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阿德瑞娜刚踏出家门就被门外的一幕景象止住了脚步——洁白的雪地上,一件色泽鲜亮的水蓝色衣裙被展开着工整地摆放在洁白的雪地上,仿佛雪原中一抹清澈的湖泊。阿德瑞娜不由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件漂亮的衣裙,而当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时,惊讶得溢于言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埃利奥特宛若明亮的天使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眼中满是浓浓的爱意,他抬起双手,认真地做出手语:“我爱你,可以嫁给我吗?”

  阿德瑞娜几乎喜极而泣,她两手合十捂住自己的口鼻,霎那间已经热泪盈眶。

  对面的埃利奥特踏着积雪,如同淌过爱情之河的精灵,带着无尽的温柔向她走来。他俯身从雪地上捧起那件水蓝色的衣裙,柔情地将其贴在她的身前。“蓝色代表海洋,”埃利奥特用手语说,“愿意做我的海上公主吗?”

  他们在海边的木板栈桥上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参加他们婚礼的是一群海鸥,在栈桥周围的海边上来回飞舞,簇拥着这对甜蜜的恋人。他们交换用白色珊瑚打磨而成的戒指,用他们独特的语言完成了对爱情的宣誓。

  二月初,天气虽然依旧寒冷,海湾的冰层却已经开始融化。埃利奥特依依不舍地踏上返国的商船,离开前他仍然对自己的妻子深情地说:“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阿德瑞娜深信不疑,因为她相信以及深爱的丈夫不会食言。

  她依旧会每天去海边的码头等待,在凛凛的海风中望眼欲穿。但这次她等来的,却是无情的噩耗。

  1933年2月11日,“希格里德号”航行到离海港大约900米的海面,离开家乡三个月的船员们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自己故乡的陆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希格里德号”船头触礁随即沉没,正在岸上等待“希格里德号”凯旋的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船沉到海里。

  此时的阿德瑞娜已经有孕在身,胎儿已经成形。丧夫的悲痛使得孤立无助的阿德瑞娜几近绝望,只能暂时离开能领到救济食物的城镇,去往偏僻的乡村寻求庇护。

  阿德瑞娜离开城镇,暂避在偏僻的郊区,借宿在一家名叫祖尔林德的客栈饭店。这是一家颇有年头的老式客栈,加上阁楼只有三层。阿德瑞娜先是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请求店老板允许自己一边打工一边借宿。她将自己的请求写在一张纸上,解算饭钱的时候递给店老板,老板皱着眉头看了看纸条上的文字,又打量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当即摇头拒绝。幸好老板娘发现了她的难处,知道她是来避难的,出于同为女人的同情心,老板娘暂且答应提供帮助。阿德瑞娜感激万分,赶紧表示自己绝不会添麻烦,还可以干活,而且不会占用客房,只要有个可以栖身的角落就行。

  老板娘给她安排了一间采光不太好的阁楼房间,屋顶是倾斜的,空间很局促,只有一扇半人高的窄小窗户能透进些许光亮。但这对于走投无路的阿德瑞娜而言已经很奢侈,为了感谢老板娘的收留之恩,她每天都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洗衣服、洗床单,擦地板、擦楼梯,而且从不在意住客们鄙夷的目光。因为她要坚强地活下去,无论有多艰难、多卑微,她都能咬牙坚持,因为她要生下他们的孩子,那是她和埃利奥特的骨肉。她的爱人已经死了,躯体已经葬身在冰冷的海水中,但阿德瑞娜坚信自己仍然保留着他的灵魂,就在自己腹中,只要这个小生命顺利降生,爱人就没有完全离去。休息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暗自垂泪、失声痛哭,为了不惊扰到其他房客,她只能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

  九月下旬,阿德瑞娜独自在昏暗闭塞的房间里生下一名男婴。为了尽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婉拒了老板娘帮她找个医生的建议——尽管附近就有一家圣安妮丝医院——而是紧闭自己房间的门窗,打了一盆水放在床边,忍着剧痛自己将孩子生了下来。由于怀孕期间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就很瘦小,啼哭的声音像小猫一样微弱。

  阿德瑞娜怜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给他取名为米哈伊尔,意思是“如上帝一样平等”。

  她希望这个孩子能被平等对待,不要像她自己一样忍受不公平的待遇。

  但她的美好愿望很快被残酷的现实打败。由于奶水不足,刚刚降生的米哈伊尔因为饥饿啼哭不止。被哭声搅扰的房客前来敲门,阿德瑞娜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敢走出房间。于是没过几天,阁楼里住着聋哑产妇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知道无法一直将自己和孩子关在房间里躲藏起来的阿德瑞娜发现从房门下的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张纸条。那是老板娘趁人不注意偷偷塞进来的,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却看得她心惊胆战——我没能阻止住客们举报你,快走吧。阿德瑞娜几乎绝望,她的孩子刚刚出生只有几天,她就已经失去了容身之地。如今全国都在推行疯狂的恐怖政策,他们能去哪儿呢?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半夜趁其他住客们都熟睡的时候偷偷溜走。秋风萧瑟,她用从旅店里偷出来的毯子紧紧包裹住自己怀中弱小的生命,冒着深秋夜晚的寒冷步履匆匆。在夜色中走了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阿德瑞娜在海边找到了那座旅店老板娘说过的圣安妮丝医院。善良的老板娘还偷偷告诉她自己在医院里有熟人,并让她带着一封信去医院里找一名叫古斯塔夫·克德格恩的医生,是个胸肺内科的大夫,他会为她提供帮助。即便阿德瑞娜对医院颇有戒心——因为据说医院会举报符合“绝育计划”的患者,哪怕只是疑似——但走投无路的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她抱着孩子,装作前来看病的患者,在胸肺内科的门诊室里找到了那位名叫古斯塔夫·克德格恩的医生,可就在她打算将那封信递给对方的时候,却惊恐地发现——医生的胸前戴着一枚徽章!那一瞬间她如同看到了恶魔的符号一样惊恐万状,抱着孩子不由地后退。那位中年医生却和善可亲,一直轻声细语地跟她说不要紧张。但很快医生的直觉就发现了问题——她是个听障患者,难怪会表现得如此诚惶诚恐。医生一边伸出手示意她不要走,一边快速在本子上写下一串字——别担心,请过来吧。

  阿德瑞娜半信半疑,但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其他出路,于是她只能壮着胆子将手里的信递给对方。古斯塔夫·克德格恩医生快速读了信的内容,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他有一头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头发,深邃的蓝色眼睛在阿德瑞娜看来却如同恶魔的火焰。

  医生看完了信,又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我在医学院学习过,我会帮你的。他示意阿德瑞娜在自己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并关切地看了看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可是突然间,他就伸手将一只听诊器的扁形听头放在了她的胸前。阿德瑞娜惊慌失措,正欲起身躲开,古斯塔夫·克德格恩医生却转头看向了门诊室的门口。阿德瑞娜这才发觉一定是有人进来了,她自己由于听障没能及时察觉,医生却用这种方法在为她打掩护。待人走后,医生将听诊器从她的胸口拿开,并快速在本子上写下——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

  写完后抱歉地看了阿德瑞娜一眼,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滑过她的胸前。这时阿德瑞娜怀中的婴儿哭了,昨天天黑后他就没再进食。阿德瑞娜目光低垂,坐在椅子上默默动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当着这位男性医生的面露出乳房给孩子喂奶。她的乳房并不丰满,因过于瘦弱而露着胸骨,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下忽隐忽现。

  古斯塔夫·克德格恩帮阿德瑞娜找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那原本是个医疗器械室,1917年医院扩建后里面的东西都被搬到了红砖黑顶的新院区,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就被闲置了。于是阿德瑞娜以打工者的身份在圣安妮丝医院安顿了下来。她每天都会不辞辛苦地打扫卫生、洗床单,以此作为自己和孩子在这里借宿的回报。古斯塔夫·克德格恩还用音标教给她一句话语——对不起,我听不懂。以防万一有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可以用来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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