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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桂把自己腰间的活动挂钩锁在一堆金属箱上，以免自己飘来荡去撞到其他人。</p>
船舱里挤满了人，这并非因为原先的设计空间太狭窄，而是由于探险队携带了大量重型装备和工程器材，吴刚号的对称贮藏室里已经被各种乱七八糟的箱子顶到了天花板，更多的东西只能往乘员舱里挪。</p>
这些货物，占据了所有舱室大概五分之四的空间。为了保证登月之后尽快建立基地，工程部几乎把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塞进了这艘直径一百多米的汉堡形飞船。</p>
这样一来，整艘飞船上，除了驾驶舱里还算宽裕外，其他舱室都显得格外拥挤，大多数人甚至连举手伸个懒腰的空间都没有。一百多号人，就这么挤在一艘万吨级的登月飞船里。</p>
吴刚号先启动四台氙电离子引擎绕着地球转了三分之二圈，这样做是为了加速以达到每秒十二公里的逃逸速度，它随后沿着行星自传切面实施转向，最终进入了一个以地球和月球为双焦点的巨型椭圆轨道。</p>
直到这时，登月飞船才启动了另外四台氙电离子引擎，逐步加速飞向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月球。</p>
按照工程部航天组的计算，如果在月面着陆没有什么周折的话，这趟登月之旅单程耗时预计九小时四十五分钟。</p>
登月探险队的组成人员中有差不多三分之二是技术工作者，剩下的都是武装人员。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全部为互助会正式会员。</p>
因为活动空间受限的原因，每个人在登船前都被登月指挥部再三叮嘱，在这趟将近十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中，如果不是有特别紧急的需要，例如像上厕所之类，大家最好找个地方呆着别乱动。</p>
所以，何满桂从一开始就打算找个稳靠位置，然后美美睡上一大觉，醒来就到月球。</p>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根本睡不着。</p>
尽管舱室里非常安静，每位探险队成员都努力不发出任何噪音惊扰他人，大功率氙电离子引擎的声音也几乎细不可闻。但是，何满桂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p>
砰的一下，有个人从后面飘来，撞到了他的背上。力量不大，但还是有点疼。</p>
尽管在集中培训中有过几次模拟，但纯粹的失重状态对大多数探险队员来说仍然是陌生的体验，一些运动素质较差的人总是无法准确把握这种空气游泳术的诀窍。</p>
何满桂并不在乎，自从登上吴刚号飞船以来，他已经被别人撞了不下二三十次，早都习惯了。何况，他现在并没有真正入睡。</p>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姑娘冲着他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明亮，一口牙齿整齐洁白，就是肤色黝黑了一些，看来应该是某个户外工作组的成员。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她没有戴头盔，那个丑陋的猪头盔像个包裹一样被系在她的后腰皮带上。</p>
“对不起。”</p>
“没关系，运动中的重心不好掌握。”</p>
“汉特博士要我到驾驶舱去，把货舱记录日志还给飞行员。”</p>
“你是航天组的吗？”何满桂问。</p>
“是，我叫刘香，航天三组的。”女孩回答。</p>
何满桂没有介绍自己，只是打开了头盔防护罩，露出自己的脸以表示某种平等的礼仪。他穿的是独一无二的深蓝色防护服，这艘船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保卫局专有的制服。</p>
“我叫何满桂。”何满桂看了一眼观察窗外已经变成拳头大小的地球。“两年前，我还在十里铺种地，想不到今天会在一艘登月飞船上。”</p>
“命运的安排，很奇妙。”刘香再次露齿一笑，这个动作让何满桂怦然心动。他也笑了起来。</p>
“是啊，命运的安排，真是很奇妙。”他预感到，这次长途旅行可能会不那么枯燥烦闷。</p>
当何满桂展开了自己人生新旅程的同时，安秉臣正在货舱门口的过道上，努力把自己的身体贴到舱顶，以便让一位想去上厕所的保卫局成员通过。</p>
汉特博士的声音从通信频道中传来，这位登月行动的总指挥此刻正坐镇于海参崴基地，监督着整个登月进程：“对习惯了地表生活的人类来说，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尤其当你需要完成大量工作的时候，频繁的动作失衡很容易产生过多挫折感。”</p>
“我感觉挺自在的，也许，因为我闲得有点无聊吧？”安秉臣转过头，看了一眼过道上，几乎全是穿深蓝色防护服的保卫局成员。他们的头儿，何昌发把自己挂在左边舱壁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像是睡着了。</p>
“等到着陆之后，大家就会有事做了，我们的时间表已经排满了。勘测组会最先出发，搜寻最近可供采掘的地下冰资源。你的探险者将前往观测站，完成搜索任务。与此同时，留守飞船的基地组将开始搬卸物资器材，为即将拉开序幕的基地建造做好准备工作……”汉特博士念叨着，语调中隐约有些神经质的紧张。</p>
他没法不紧张，尽管工程部航天组已经在环地轨道上来来往往折腾了大半年，对太空环境并不陌生，但这毕竟是互助会载人飞行器第一次踏出地球引力圈，第一次走向太空。</p>
只要能顺利抵达月球，互助会的各种足肢载具和挖掘工具将迅速建立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前哨基地。</p>
从汉特博士的专业眼光来看，探险队面临的最大风险，就在飞往月球的旅途中。</p>
倘若稍有疏忽，随时可能会发生无法补救的巨大灾难。船上的三千多吨物资，一百二十五人，外加九十八只卡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在茫茫太空中坐以待毙。</p>
所以，身为登月行动总指挥的汉特博士才会如此紧张。</p>
“警告，警告，星台操作者。”智库的声音打断了安秉臣的思考，带来了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消息：“星塔建造完毕，是否立即启动？”</p>
“采集者已经完成了星塔的建造？”安秉臣惊愕地问。</p>
九十二只由聚变激活器转化的水母形采集者，一直在南太平洋海底采集资源，修筑与造物主联系所用的星塔。想不到他带着探险队刚踏上登月之旅，那边就已经完工了。</p>
“星塔目前完成度百分之百，所有准备工作就绪，等待激活启动。”智库再次发出提醒。</p>
他的头盔内屏上同时出现了一副高清晰度画面。南太平洋深处，水下四千两百米的一处海底平原中，有一座闪烁着金属微光的塔状建筑。</p>
那就是星塔。</p>
星塔的四周，三三两两散布着九十多只发出蓝色幽光的采集者，它们静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看样子真的是完工了。</p>
“马上启动。”安秉臣毫不犹豫地下令。长时间以来，他积攒了许多疑问，这些问题即使是头脑中的诺瓦也无法解答。</p>
如果能通过星塔联系上造物主，他也许能为所有这些疑问找到解答。</p>
哪怕只能得到部分答案，那也足以让他这位第七任操作者，对星台的历史渊源，对自己的未来命运，拥有更多的认知。</p>
“启动程序开始。”智库的话音刚落，画面上的那座金属塔突然从塔尖上迸发出一道耀眼的蓝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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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蓝光顷刻之间变成了一道将整座金属塔笼罩于内的巨大光柱，在光柱的照耀下，整个海床底部都染上了一层幽蓝。</p>
安秉臣注意到，那道蓝色光柱的亮度不断提升，最终以冲天之势洞穿海水，直破天际！</p>
所有蜷伏在附近，原本静立不动的九十二只采集者，仿佛收到了某种预先约定的信号，突然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爬向星塔。</p>
第一只靠近星塔的采集者在触碰到塔体瞬间就消失于蓝光中，好像它是直接被光芒溶解了。</p>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p>
随着越来越多的采集者消失，笼罩塔体的光柱变得愈发明亮，最终化作一根笔直的通天巨柱！</p>
“我们在马绍尔群岛的人员以肉眼观测到海面上的光柱！从星网俯拍的画面推算，光柱直径大约有八十六米左右，它的亮度一直在增加！这一下，整个世界都知道了！”沈莉焦急的声音从昆仑号潜水舰中传来。</p>
一根直径八十多米的蓝色光柱穿透海面，冲入天空，即使是几千公里外的南美大陆和澳洲居民，也能毫不费力地用肉眼看到这幅壮观奇景。</p>
“这个东西，它会爆炸吗？”同样留在昆仑号内的枢密院院长林子云紧张地问道。</p>
她知道采集者是怎么来的，光柱如此巨大，会不会是某种爆炸的前兆？</p>
安秉臣也没想到星塔启动的阵势竟然会如此浩大，他自己可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p>
“我不知道……”他正想开口询问智库，不料画面上那座海底星塔突然又生剧变！</p>
金字塔状的星台微微抖动了一下，突然缓慢而平稳地从海床底部冉冉升起！</p>
“它升起来了！”沈莉惊呼道。</p>
“它要去哪里？这是个飞行器吗？”留在江口码头的影武士总管杨道明也在观看这惊心动魄一幕。</p>
安秉臣根本来不及回答频道里蜂拥而出的七嘴八舌提问，星台脱离海底之后速度迅速加快，两三秒钟后突然加速，倏地一下沿着巨大的蓝色光柱呼啸而上！</p>
从星塔飞升时留在视网膜上的残像来判断，他判断这东西的运动速度超过了音速。</p>
但是，在南太平洋水下四千两百米深的海底，以超音速运动？</p>
马绍尔群岛基地紧急起飞的一艘精卫飞行器拍摄到星塔飞出水面的恐怖场面，高达千米的海浪像从无数支枪膛中****出的无数颗子弹一半飞入空中，随后又如同天女散花般洒落在方圆三百公里内。其形其状声威赫赫，毫不逊色于大当量核弹在水面爆炸的盛况。</p>
马绍尔群岛总统鲁珀斯从自己的总统官邸阳台上目睹了这一幕，他那张黝黑的脸庞被震惊完全占据，嘴里却是痛彻心扉的嘀咕：“该死的互助会……不是说好了，今后不在这里搞核爆试验吗？”</p>
即使是精卫飞行器上的四元相位扫描模块，也未能拍摄到脱水飞出的星塔踪影。</p>
事后工程部有专家推测，这座巨大金属塔在向上飞出海面的过程中一直在加速，当脱离水面的瞬间，它的速度可能远远超过了音速。</p>
星台飞升的速度最终达到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互助会的所有观测仪器都无法捕捉到它的运动轨迹。</p>
“它是沿着那条光柱向上直行的！”一位在海参崴的航天组技术专家推测道。</p>
“我们找到了星台，它在光柱的尽头，距离地面大约八千公里高度！星网的光学观测模块看到了它，从回放记录来看，星塔差不多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精卫飞行器上，一位工程部通讯组的技术人员喘着粗气叫嚷着：“等一下，等我看一看时间！”</p>
他的目光投向了仪表台上的光子钟。</p>
“从星塔在海底升起，到它抵达八千公里高度……只用了四点六秒钟！”这位一向斯斯文文的工程师疯狂地嗥叫起来。</p>
八千公里的高度，加上四千两百米水深，四点六秒内跨越，平均速度差不多是每秒一千七百多公里，远远超过了脱离银河系引力核心所需的第四宇宙速度（每秒五百多公里）！</p>
星塔向上笔直飞升的路途，可不是空无一物的宇宙虚空，不仅有四千多米深海水的压强，还有脱离大气层必须承受的地球引力束缚，以及无所不在的空气阻力。</p>
但是，这个东西依然在四点六秒内飞出地球大气层，旁若无人地抵达了八千公里高度，完全没把地球和太阳的万有引力当成一回事。</p>
相比之下，费尽周折，好不容易靠着帕舍陀反重力发生器才顺利脱离地球大气层，跌跌撞撞飞向月球的吴刚号飞船，和这瞬移千里的星塔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幼稚把戏。</p>
“它在那里不动了！”登月指挥部里，几乎所有工程师都把注意力从吴刚号飞船转移到那座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在大气层外的金属塔状物上。</p>
“蓝色光柱消失了！”精卫飞行器上的工程师喊道，和他发出同样呐喊的还有南美洲、澳洲、以及东南亚的数千万名目击者。</p>
“我猜，那光柱应该是某种高速驱动通道，类似帕舍陀一样的东西，可以无视海水和空气的阻力。在星塔升空时，我们没有观察到与空气摩擦燃烧的高温红外辐射信号，这表明它没有直接与空气接触。看来，这都是那光柱的功劳。”秦子明在通话频道里喃喃自语道。</p>
“我们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原理的驱动，它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面对一系列剧变，沈莉也只剩下错愕。“难道，这就是那位诺瓦所说的大引力子技术吗？”</p>
漂浮在吴刚号船舱通道里的安秉臣没有参加这场讨论，因为就在蓝色光柱消失的瞬间，他的头盔内屏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奇异的陌生脸庞。</p>
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安秉臣屏住呼吸，关闭了对外通话频道。</p>
那是一张布满灰色茸毛的脸庞。一对细长的眼睛中，两粒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瞳仁紧盯着安秉臣，这双眼睛应该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神韵的眼睛。那对眼中散发的异样银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睿智，理性和岁月，凝聚而厚重，内敛而深远。</p>
他原本不安的心情突然恢复了宁静，就好像一位在外飘荡多年的游子，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了家中的椅子上。</p>
这双眼睛让他忽略了对方眼睑下凸显的两条面部横骨，也让他无视了对方头部两侧支棱着的四只短耳，以及那没有脖子的纺锤状身躯。</p>
平静下来之后，他几乎是本能地用陶图格联盟通用语（千进语）念出了第一句话：“波兹加—热托—萨玛—忽兰！”</p>
“愿空间和时间与你同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诺瓦时听到的话。</p>
他相信画面上那位生物能够听到自己的发言，面对创造了星台和智库系统的大神，也许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祝词了。</p>
那只脸上有一对横骨，形体宛如鼹鼠的生物瞪视着他，深邃的银色眼瞳中看不到任何情绪。</p>
安秉臣没有再开口，只是尽量放松了自己的面部表情。</p>
时间在一秒一秒逝去，当安秉臣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画面上那生物黑色鼻头下的三瓣唇轻轻动了一下。</p>
他听到了一个低沉悠扬的声音。</p>
“波兹加—热托—萨玛—忽兰。”对方用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语调回答，连重音的位置都毫无二致。</p>
和发音含糊不清的达文巴真知者诺瓦相比，这位简直就是大师级语言学家，吐字清晰无比。</p>
安秉臣差点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造物主，诺瓦为陶图格联盟追寻了大半个宇宙的目标。</p>
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外部世界文明生物的真容，但是，这一次的意义却非同寻常。</p>
因为画面上那位是所有疑问的答案，所有谜团的核心，星台和智库的创造者。</p>
在安秉臣心目中，造物主已经是神一样的存在。</p>
也许，用神这个字眼，仍然不足以描述造物主的伟大。因为造物主的威名，绝非神棍们以华丽空洞的词藻堆叠而成，也不是某些自话自说的圣典重复谎言就能铸就。</p>
造物主留下的圣迹，有如星辰间随意洒落的种子，在无数世界中造就了无数的奇迹。</p>
他的名字，不需要任何人去称颂赞捧，他的功绩，唯有星台操作者们心知肚明。</p>
“我，安秉臣，夏尔库。”在以逃逸速度飞向月球的一艘人满为患的飞船走道上，互助会会长悬浮在半空中，向那位造物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造物主大人，愿空间和时间与你同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