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透底儿

  编织谎言是可耻的,连谎言都编不好是可笑的。

  说瞎话是讨厌的,连瞎话都说不顺溜是幼稚的。

  成功的谎言可以把假象变成事实,不成功的谎言有时候甚至能把本来有理的事儿变成没理的。

  这不,“张大勺”这次就等于“玩现”了,结果就落人口实,弄了自己老脸一红。

  但这还不算,再加上洪衍武和陈力泉明明是好意,专程来送好东西。

  可他倒好,不承情不说,刚才反而故意拿人家撒了通火儿。

  于是这会儿,面对洪衍武笑眯眯的神色,和陈力泉好奇的表情,他就更难以自处了。

  得,转念一想,觉着反正也答应教这俩小子厨艺,自己的过去也就没刻意隐瞒的必要了,那透点儿底子也就透点吧。

  这么着,他也就难得开了口,诉说起当年的往事来。

  只是或许是憋得太久了,加上人老嘴碎,居然这一说啊,还就没搂住。

  不似对人诉说,好像倒是说给自己听的,竟生生的把自己的半生给捋了一遍。

  而他的经历听在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耳朵里,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是感慨良多。

  因为他们尽管料定了“张大勺”的背景不凡,却是没想到,这位张师傅的际遇竟然和他们的磕头师傅玉爷非常相似。

  同样也是因艺而成,因艺而伤。

  甚至颠沛流离,孤独终老。

  他们又怎能不触景伤情,不报以深深的同情呢?

  说起来“张大勺”和玉爷相似的地方,大概是从落生就有了。

  老爷子大号张庆祥,是1918年生人,虽然比玉爷生的晚了一辈儿人,但相同的是,他的家族也是祖祖辈辈为清皇室扛长活的。

  因为从乾隆三十年起,他的祖宗就因厨艺精湛,从南方老家被带进了京城,当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后张家人就一直端着这个皇帝赏赐的金饭碗,再没有回过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样,同业相轻,而且哪儿还都有小集团,这金饭碗并不好端。

  宫廷厨师以山东人为主,张家的祖宗却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长南方风味儿菜。

  虽然从民间被宣调进了清宫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单打独斗。

  既没有上峰照应,也没有同乡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还不生是非矛盾吗?

  偏偏张家祖传的脾性,还和玉爷相似。

  属于杜月笙所说的二等人,有本事脾气也臭,只会直中取,不懂曲中求。

  所以别看张家祖宗有乾隆的欣赏,却几乎把同僚都给得罪光了。

  也仅仅是风光了一代,自乾隆这位“伯乐”一死,换了崇尚节俭的嘉庆当主子爷,张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从此,变着法儿的排挤接踵而来啊。

  你手艺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伙儿来给你使坏,四处转着圈儿的调用你,一点而不给你露脸的机会啊。

  想走?想走也不行。你想带着赏银回老家过好日子去啊?哪儿能让你如意!

  不把你折腾一个四爪朝天,不把你给折腾穷了,你就不知道宫里的厉害。

  结果嘉庆、道光、咸丰,这三朝下来,张家几代人几乎把御膳房四十八处都干遍了。

  哪儿忙和去哪儿,哪儿苦去哪儿,却屁都没捞着。

  别说升官、分润赏银、把宫里食材外卖这些美事儿了,为了应付上峰挑错处,家业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实在受大了。

  不过话也得两说着,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

  就因为张家几代人跟驴似的转着圈儿的变相服苦役,无论外膳房还是内膳房都干过。

  什么荤局、素局、饭局、挂炉局、点心局、野意局、膳房库都司过差。

  什么阿哥、后妃、侍卫、宫女、太监的饭食都操持过。

  所以张家人几乎把宫里上上下下的饮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苏拉酱,什么南菜、北菜、满席、汉席、满蒙烧烤,那是无不精通啊。

  几代人光记录下的内膳房、外膳房的菜单就够三大本儿的。

  说白了,要以了解宫里饮食状况而论,张家人才够格当光禄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厨们更别说了,要比做菜,那都该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这不,一次天赐良机,就因为西太后饮食不调,迁怒下人。

  膳正实在被逼得没辙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张大勺”的祖父来了。

  结果一试之下投了缘分,“张大勺”的祖父靠着一品家传“樱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盘“黄面饺子”和一碗“巧春羹”,当场让西太后胃口大开,调拨进了寿膳房。

  而一成了西太后的红人儿,那是恩赏不断啊。

  之后就又轮到张家的手艺冒头儿、拔尖儿了。

  只可惜,张家的运道还是有点不足。

  虽然得遇“明主”,终于遇见了慈禧这个比乾隆还好吃、还奢侈的老太太。

  可这事儿来的真是有点晚。

  因为这时候西太后不但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相当管不住自己嘴。

  她太贪吃,太没有节制了。

  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吃东西。

  比方说,有一次,“老佛爷”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腿儿着正往“谐趣园”消食呢。

  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来了,也不知为着什么,马上就要吃鱼羹。

  得,“张大勺”的祖父就得赶紧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进奉。

  这还不算,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鸭子”顿顿都要上。

  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那还非得吃刚出锅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个这把子年纪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

  得,1908年的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最后转成了痢疾。

  说白了吧,这位老太后没死在政敌手里,没死在太平天国手里,却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结果树倒猢狲散,原本的美差竟成了残席。

  寿膳房一解散,谁也没躲过去,张家的祖父和民间招揽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宫,散去各自谋生。

  不过虽然丢了饭碗,可好就好在这时候张家祖父已经靠着西太后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气,有不少王公贵族慕名招揽,要他进府做厨师。

  而张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树吊死,宣称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烩”,只接受临时聘请。

  这样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进斗金啊。

  最后张老爷子又把儿子张治给教会了,自己也就住着大宅子,舒舒服服当上老太爷了。

  而当时的金鱼胡同的那桐和秦老胡同的增崇,这两位内务府的大财主就是张家最主要的主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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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桐日记》里就有这么一句话,“今天晚上吃张治”。

  这一般人绝弄不明白,其实那意思就是请“张大勺”的父亲进府做“外烩”包席。

  如果看看前门每天卖一百个白水羊头的“羊头马”,只靠小吃的手艺就能住大宅子,养活仨媳妇,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张家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滋润了。

  所以实际上,不夸张的说,“张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进带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为张家唯一的独子,在幼年时期,他的玩具中,不乏小金锭和翡翠琢成的小壶。

  而且别看他过得一点不比世家少爷差,但却没有世家少爷身上的臭毛病。

  因为张家是手艺人,“张大勺”的父亲打小就让他跟着自己学厨,绝不养少爷胚子。

  偏偏“张大勺”还有这方面天赋,一看就通,爱吃爱做,满京城的找好吃的好喝的。

  小小年纪就懂得把番菜的方法与之结合,创造出“面包鸡”、“法令大虾”这样的时髦新菜。

  这既让张治自豪,也让张家的“外烩”包席更出名了。

  哪当老子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琢磨着自己儿子,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受穷的

  只可惜啊,不读书的手艺人见识终归有限。

  他们认识不到比家更大的还有国,每个人总要受到时局的影响。

  仅靠手艺立世,是创造不出一个安乐窝来的。

  而关键时候,走运和背运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因为不明理,兴许犯一个糊涂,就会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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