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外传)别离

  半个小时之后,常显璋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的检票口之外。

  候车室里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5:35,刚刚好进站,驴驮马担般的旅客们都纷纷拥向了检票口。

  身负行李的常显璋见此情景,便也从俩孩子手里接过了他的书包、水壶和脸盆,神情严肃地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要记住老师的话,都回去吧。”

  在此刻之前,因为常显璋的“走”只是一种语言中的“走”,并无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未太在意。而如今事到临头了,两个孩子才猛地感到了什么,他们竟陡地慌起来,似乎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太让他们没有准备似的。

  常老师要走了!

  以前天天在一块讲故事,在一块吃大列巴,陪着他们在一块吹牛神侃胡扯淡的常老师就这么走了!

  不是去一两天,而是很久很久!从明天起,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老师!”

  陈力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情绪也因此有了强烈的反差,刚才一路上所有获得的快乐顿时消失,眼泪却立刻涌了出来。

  “你你不能走!”

  洪衍武也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却一下想起常显璋似乎没拿铺盖卷儿,于是他马上又兴奋地大叫起来。“你忘了被子!没拿被子!明天再走吧!”

  哪知常显璋摇了摇头。“不带了,带着书就够了。被卧我可以去那边买。”

  “那那你你……”洪衍武结巴了,满脸都是极度的失落。

  陈力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你们俩,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常显璋看出了两个孩子对他的眷恋,他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于是,他便故意做出一副坦然大方的样子,说在东北那里,有他的亲人在,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下总算是能团聚了。他还说他走的事儿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就连班主任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得替他保密到底。他还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气班主任,否则就不会给他们写信,也不给他们寄松子、榛子、山核桃……

  最后,他再次坚决地说,“我走了!”说完转身直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不能扔下我们!”

  洪衍武惶然无措,一把抱住常显璋的胳膊,死死拖住了他。

  洪衍武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常显璋,他一下想起常显璋往日对他们的感情——那热乎乎的俄国茶,那每日都精彩绝伦的评书故事,那些让他们大为过瘾的肉肠和酸黄瓜,那总被他们提前喝了个底儿朝天的茶缸子,甚至连常显璋被捉弄后的气苦与讪笑,气急败坏时的拍桌子瞪眼睛,都叫他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常显璋见陈力泉也想效仿洪衍武来抱他,便赶快抽出来胳膊横在身前,及时阻止了他们。

  “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不是背地里一直叫我老常吗?现在我正式批准啦!以后咱们再见,想必你们也长大了,那可真就得按哥们论啦。”

  说着他又俏皮地眨眨眼睛,还特意冲两个孩子模仿起江湖切口来,“天下可没有不散断宴席,做好汉不能优柔寡断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江湖再见!”

  “可可是……”

  洪衍武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还是舍不得松手。到现在他才觉得常显璋对他们付出那么多感情,而他们却什么也没给过他。不,不是没给过,他给常显璋带去了灾祸,毁了人家的婚姻!是他的错漏,才逼得常显璋不得不远走他乡!

  洪衍武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的懊悔和沮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这种郁闷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地心里发沉,他隐隐感到失去了一件不知是什么,但却是最重要的东西。

  语言终归没有情感快,就像突然迷了眼一样,眼泪又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眶。一瞬间,他们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等到擦去泪水,两个孩子却发现常显璋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转身进了检票口。因此他们也赶紧冲向检票口,但没想到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却把他们拦住,伸手要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说他们不坐火车。只是要去送老师。可检票员压根懒得理他们,只是挥手撵他们滚蛋。

  两个孩子不由怔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他们眼瞅着检票员身后的常显璋越走越远,突然间有了一种举目无亲的感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

  特别是洪衍武,一阵悲凉不由自主涌上他的心头,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一个老师离开了他,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他了。常显璋那宽厚的笑容老是在他眼前闪现,特别是微笑时的嘴角,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能很了解似的。

  突然,洪衍武心里又倏地一动,他猛地想到,自己还没亲口跟常显璋道过歉。常显璋包容了他所有的过失,却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这让他打心里生出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于是,他一下子发了疯,突然冲向了检票口。但是检票员却一把抱住了他,死也不让他进去。要不是实在不是对手,他肯定会当胸一拳打过去。

  “老常!对不起!常老师!我真错了!我对不起您……”

  眼见常显璋马上要消失不见,洪衍武终于不管不顾地嚎了起来。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就像个被父母正痛揍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服软讨饶,那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丢人。可他当时要是不如此,那干脆就无法再活下去

  检票员楞住了,陈力泉也呆住了。洪衍武杀猪一样的大嗓门,更几乎把经过的所有旅客都惊动了,震住了。

  不过,常显璋无疑也听见了。他终于在涌动的人流中回过了头,远远地冲洪衍武和陈力泉遥遥挥手。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宽和,那么亲近。只是眉宇之间,却再也没有往日那种无所谓似的轻松,而是带上了一种莫名的忧郁。

  再然后,他走了。彻底消失在人潮之中,消失在两个孩子的瞩目之下……

  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等到火车开走了很久才离开永定门火车站。

  之后他们也没立即回家,而是一起在坐在护城河边,望着那长满浮萍的绿色臭水,闷闷呆坐。他们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

  他们似乎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心里一直藏着太多的东西,在每一个易于分辨表情的背后往往还存在着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阳光灿烂。在各种人情世故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就像这护城河一样,别看表面上一片绿苔,水波不兴。但在河面下头,满是卑污、腥臭、恶心。那里什么都有,死猫、死狗、死小孩儿。一旦掀开,绝对会让人触目惊心……

  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真的有些长大了。

  与两个孩子送别时的忘情大哭不同,陈德元见识了另一种静默无声,却更让人揪心的撕心裂肺。

  当天下午,陈德元从煤厂一下班,就想起常显璋托他办的事情来。于是回家后,他只喝了口水,连晚饭都没等吃。就又拿着常显璋留下的信,赶在太阳落山前,亲自给送到班主任家里去了。

  不过陈德元却没想到,班主任的家里冷战还在继续,班主任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她和父母间的怄气正处于关键时刻。所以老夫妻俩见到声称来为常显璋送信的陈德元,并不是很热情。要不是因为他还是学校工宣队的领导,恐怕早就把他给撵出去了。

  而与父母态度截然相反,班主任见到陈德元却是十分欣喜。丝毫也不愿意跟父母谈论常显璋的她,一见到陈德元张口闭口都是询问常显璋的近况,并且在听到他带来了常显璋的信后,迫不及待就想要马上拆开来看。可见她已经在心里惦记这个人有多久了。

  于是,就在老夫妻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审视下。在班主任万般期待的目光里,陈德元十分尴尬地把信掏了出来。

  那信封并不厚,但却比常规的信封要大的多,里面似乎还夹了一种类似于明信片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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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把信一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撕开来,不想刚一打开,先掏出来的竟是半张十二寸的照片。

  是的,就是常显璋摆在相框里的那张合影。只是,如今已经被剪刀剪去了常显璋的部分,只剩下了班主任的那一半。

  在众人错愕之间,班主任的面色更是大变。这分明已经使她感到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于是,她赶紧又掏出了里面的信件,焦虑地阅读起来。

  也不知信里写了些什么。反正由于情绪激动,她拿信的手不断地在哆嗦。而在阅读的同时,她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在这种情形下,老夫妻俩和陈德元,每个人都眼不敢眨地凝视着班主任的表情变化。

  很快,他们便从中看到了痛苦,看到了失落,看到了某些意念中彻底崩溃。崩成了一片破烂,再难拾掇!

  而直至阅读完毕,最让他们惊愕的情况出现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未及开口,竟然身子一晃,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老夫妻俩大惊失色下赶紧扶起了女儿,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到了椅子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好一通天翻地覆般的混乱与忙和。

  半晌过后,当班主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人却已变得彻底地绵软无力。唯一做的事,也只是歪在椅子上,将脸埋在掌心里,默默地任由泪水涌出。

  看得瞠目结舌的陈德元此时已经满腹狐疑,他赶紧拾起地上信件来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来那竟然是一份常显璋写得分手信。

  他这才明白了,班主任刚刚是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悲痛。这就犹如连绵阴雨中刚刚见到了放晴的可能,可一场不该出现冰雹加杂着万把利刃,又从天上倾刻间砸了下来。

  书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常显璋说他已经没有前途了,也不会再有未来。而他们再交往下去,他只会带给她不必要的灾祸与压力,所以他走了之后再不会与她联系。她应该去找一个适合的人,应该彻底忘记他,去追求她的幸福。

  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配不上班主任,甚至不配结婚。因此他对辜负了班主任的一颗真心而心怀内疚,也对她曾给予他的一份幸福充满感激,他会永远默默祝愿,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另外,最后他又说那张照片上的班主任是他拍摄照片中最好的一张,所以他把自己剪掉后送回来了,这也是怕班主任日后保留不便……

  陈德元是个粗枝大叶直脾气的人,他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全是在扫盲班里学会的认字。所以他虽然能认识信上的那些字,但却对那些内容却有些不太理解。

  在他看来,常显璋作出如此选择未免太过草率和悲观,完全可以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嘛。另外,他也觉得常显璋未免太过绝情,对这么一个好姑娘竟然能说出什么永远不再相见,不再联系的话来,这和他印象里的那个待人一向宽厚风趣、文质彬彬的常老师可实在是天差地别。

  最后,他也不能明白班主任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结婚这事要他来说,本质上就是生儿育女,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共疾苦同患难的搭帮过日子。碰上可心的自然是好事,可要是不能如愿其实也没什么,就像他和泉子妈,打小就定下的亲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卿卿我我,但只要人品好,能互相就乎,不也过得满好?

  可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陈德元却还是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酸。似乎一旦常显璋或班主任真的就此分开,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

  他总是不免在想,这两个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简直就像戏词里说的那样,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们要是能成两口子,一定会比许多的人更加幸福吧。

  可这叫什么事儿啊,就因为一本破书,竟然活活拆散了这么好的一对?

  他也是真不明白了,命这个东西,怎么偏偏爱和人们想要的那样拧巴着来呢?

  说实话,陈德元还真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办“左”了。此后很久都在为之懊恼,他觉得自己脾气太急,实在是把这事儿想得有点简单了,如果他先一步和班主任的父母打个招呼,兴许也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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